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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樱花料理是徐州唯一的一家日式酒店。在酒店的雅间里,正进行着一场密谈。军统特务陶公旺向对面榻榻米上的日本特务西元寺一递上一套文件,轻声说道:“盟军正在搜捕西元先生,请先生速离徐州。先生向我们移交的徐州共党资料,非常珍贵,我们没齿难忘。”

西元慢慢翻看着文件,拿起一张身份证,细细端详着:“南京大学教授?呵呵,回日本以后,我倒是真要做做学术了。替我多谢戴先生关照。”

陶公旺举杯:“不客气!等先生回国,不要忘记我们共同的反共大业。我们会遥祝先生健康!”接着凑到西元耳边,声音阴沉,“不过,在你走之前,还有一样东西别忘了留下!”

西元犹豫着,耷拉着眼皮。

陶公旺目露寒光,加重语气:“难道西元先生要把这批军火送给共党不成?”

西元身子不由得一抖,嘴濡着:“不……不……一”

“西元先生,我不希望我们这最后一聚罩上血光!”

西元把手探进怀里,掏出一个蜡壳的大力丸,放在陶公旺面前:“九里山的军火库地图和清单都在这里边了,请陶先生笑纳。”

陶公旺打开大力丸,抽出胶卷,对着灯光看了看,然后塞进公文包,笑着说:“这才像个离别的样子,来,我敬你一杯,祝你一路平安!”

就在陶公旺和西元寺一密谈之时,一位身穿黑色皮衣皮裤,脸上遮着红丝巾的年轻女子走进酒店大门。她旁若无人,径直向雅间方向走去。将要接近雅间时,她发现雅间门前站着一位身穿和服、手托果盘的女仆,连忙闪躲到走廊边的隐蔽处。

女仆在外面敲了敲门。雅间内的陶公旺一惊,伸出左手一把扣住了坐席内的公文包,显然内有凶器。他闷声闷气地对着门外说了声:“进来!”

身穿和服的女仆推门走进来。西元敏锐的目光注意到了陶公旺的动作,不由得哈哈大笑,然后说道:“她叫花子。是我们日本侨民。从我军战败,她就一周两天来主动照顾我的生活。你们中国诗人说人在他乡倍思亲,我们这些远离故乡的人,尤其懂得相互照顾。”

陶公旺不好意思地干笑着说:“西元先生,很快你就可以看着富士山,回忆这段异国情调的生活了!”

西元寺一笑着说了声“谢谢”,突然张口结舌,笑容也凝固在脸上。陶公旺盯着西元,本来想配合他笑,但随着西元的表情变化,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见西元的脸色渐渐变青,陶公旺情知不妙,忙扯开公文包上的暗扣,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与此同时,西元寺一突然扑倒在他身上,裸露出的和服领口处,一枚纤细的长针微微颤动。陶公旺的枪管被一只纤纤玉手压住,在陶公旺往外抽的当口,“花子”一甩头抖散开长发,挽成一个中国妇女习惯的发髻,她褪下和服,里面是早已换好的中式服装。她在头上扎起一块兰帕,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变成了一个中国村姑。她就是汪寒眉。

陶公旺举枪对准汪寒眉。汪寒眉连看也不看他,翻过西元寺一的尸体,拔下毒针,插入针套,在发髻上别好。陶公旺初时还在瞄准她,但渐渐明白事态已经无可挽回,不尴不尬地收起了手枪,转而收拾起地上散落的文件,说道:“我是军统的。杀了西元,你们国防部二厅也没什么功劳。早就听说徐州来了位国防部二厅的女俊杰,果然身手不凡!好了,你给他收尸吧,我走了!”

汪寒眉冷冷地瞥一眼陶公旺:“我不是国防部二厅的。”

陶公旺不无惊讶地眨眨眼:“噢?难道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汪寒眉粲然一笑,从西元寺一的和服内抽出手枪,对准陶公旺。陶公旺大惊失色。

突然,房门一声巨响,身穿黑色皮衣裤的女子破门而入,一脚踹倒汪寒眉,直奔陶公旺的公文包。汪寒眉一个鹤子翻身,去抓地上的手枪。随着一声窗户玻璃破裂的清脆响声,一颗子弹从窗外射人,子弹在汪寒眉面前溅起一串火花。汪寒眉猛地缩手,纵身扑向正纠缠在一起的陶公旺和那女子。陶公旺一手掐住黑衣女子的喉咙,一手紧紧地抱住公文包。又是一声清脆的枪响,陶公旺后脑血流如注,软软地瘫倒在地。黑衣女子抓起公文包,跃向窗前。汪寒眉一个扫踵腿,黑衣女子狗啃屎趴在地上。二人再次纠缠在一起。黑衣女子扯乱了汪寒眉的长发。汪寒眉也撕破了黑衣女子的上衣。黑衣女子洁白的肩膀上,露出一只黑蝴蝶刺青。最终,汪寒眉占据了上风,将黑衣女子踢出窗外,同时取出公文包里的大力丸,转瞬间消失了。

黑衣女子从窗口坠落,在地上滚了几滚,纵身跳起,跑向旁边的小巷。一个中年男子用大衣遮着狙击步枪,在巷口焦急地等待着。黑衣女子气喘吁吁地跑到中年男子面前。中年男子问:“怎么样阿芳,得手了吗?”

被称作阿芳的女子气恼地说:“你郑建青曾是军统有名的神枪手,竟然睁着眼开瞎枪,我怎么能得手?”

郑建青拢了拢大衣说:“算了,人平安就好,来日方长,走吧!”

汪寒眉离开樱花酒店,很快便赶到了位于市中心的丽人绣房。她刚走进绣房大门,绣房老板芳姐便迎了上来,热情地招呼说:“汪小姐啊,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这刺绣的功夫可容不得懈怠,俗话说得好,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你说是不是啊?”边说边亲热地搂着汪寒眉上楼。

汪寒眉边走边不无歉意地说:“对不起啊,芳姐,我前些日子随主人去了一趟上海,还请芳姐多多见谅!”

芳姐见过汪寒眉之后,便挎着菜篮子,来到菜市场,转悠几圈后,走到一个鱼档前,停住脚步。扮成渔夫的大陈向芳姐吃喝:“快看看吧,这是刚出水的鲜鱼!你看,还活蹦乱跳呢!”

芳姐蹲下,拨弄着几条鱼,挑了最大的一条,向大陈使个眼色,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把大力丸塞进鱼嘴。鱼蹦了两下,不动了。芳姐盛起眉头说:“什么鲜鱼,你就会骗人!”

2

国防部二厅里正在进行着一场秘密谈话。汪寒眉身着笔挺的军装,佩戴少校军衔,把一油皮纸袋递给坐在办公桌后的厅长郭树增:“徐州敌我双方的所有军情都在这上面了。”

郭树增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不愧是我们二厅的军花!”

“厅长过奖!”

郭树增向前倾倾身子:“日军藏匿的军火查到了吗?”

汪寒眉叹口气:“唉,这次行动,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我正要得手时,被一个神秘的黑衣女子搅和了。”

郭树增疑惑地问:“什么神秘女子?”

“我也搞不清这个女人的身份,她身手不凡。噢,对了,我发现她肩膀上有一个刺青蝴蝶。”

郭树增若有所悟:“嗯,我明白了,她叫张涵芝,素有铁蝴蝶之称,原是军统的干将,后来和她的科长郑建青违反军统纪律私奔,为了逃避军统的追杀,投靠了日本人,改名刘芳。她现在又重现江湖,我们要多加小心啊。”

汪寒眉点点头:“原来如此,看来窗外放枪掩护张涵芝的人必是郑建青无疑。”

郭树增把油皮纸袋放入抽屉,郑重地说:“功劳,一笔一笔都为你记着。那个铁蝴蝶和郑建青,我会想办法对付,你就不用操心了。这次有个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而且是个可以为党国效劳的好去处。”

“哪里?”

“68集团军。”

黄昏的徐州城门,笼罩在暮霭之中。68集团军的士兵已经接管防务。显然是由于马淮安那番训话的效力,他们的军纪也比兵痞们好不到哪里去,肆意拦截妇女,强夺财物,城门口一团混乱。几个伤兵或者一瘸一拐,或者抱着胳膊,或者哼哼卿卿,在人群中乱窜,逮住大姑娘小媳妇,免不了摸一把揩揩油,发现鲜美吃食,也要搂一把塞入口中。掉了半个鼻子的伤兵吃了辣子,不断喷嚏。

一辆卡车开来,瘸伤兵把手伸进篷布下拉了一把,拿出来一看,竟是一只红色布鞋。缺鼻子的伤兵喊道:“哎!哎!你乱摸什么呀?”

瘸伤兵摇着鞋:“车上是女人!”

缺鼻子的伤兵立马来了精神:“喂,前头的,是213团的吗?你们打鬼子孬种,这回别他妈怂包啊!把车拦住,车上是女人!”

瘸伤兵一撑双拐,铁拐李一样飞身跃上驾驶室踏板:“喂!车里是谁?”

司机旁坐着矮胖的经理,经理不屑地看看瘸伤兵,司机得到暗示,有了胆色,吼道:“下去!”

瘸伤兵骂道:“妈拉个巴子!老子为你们打日本,两条腿都断了,问问你车上是哪个臭鸡也不行?”

司机也骂:“日你娘!老子从南京来,什么大官没见过?你这种孙子,只能去乡下唬唬没牙的老太婆!日本人怎么没打死你!要是你再闹,老子替你开瓢!”司机说着抡起一把扳手。

瘸伤兵回身,对一堆伤兵一挥拐杖:“听着,他们是从南京来的,肯定不是名妓就是名旦!弟兄们,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啊!”

盖着帆布篷的车厢内,刘芳裹着斗篷,闭目养神。保姆在她身边,使劲用簪子扎着从篷布下伸进来的粗手。保姆一边扎一边还不忘数落刘芳:“小姑奶奶,让你坐火车,你不坐,让你坐轿车,你不坐,现在倒好,连我鞋都捞走了!杀千刀的!”

刘芳从保温瓶里倒了一杯茶喝着:“奶妈,你就别说了。火车站上,伤兵没准儿比这儿还多,要是坐轿车,车早就给他们抬走了。在戏台下头,穷嚷嚷的还少吗?都听惯了。”

城门外,一辆独轮车缓缓行来,推车的是一个憨厚的壮汉。汪寒眉蓝布包头,蓝地白花上衣,安然坐在车上。徐州也算得上她的家乡,每每来到这儿,都让她想起不堪回首的过去。这儿有她刻骨铭心的爱,更有她刻骨铭心的恨。直到她在日本人的炮火下家破人亡、参加了新四军之后,她才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享受到了做人的权利。可她没有想到,在她伤愈之后敌工部长冯路会找到她,让她以爱国学生的身份考入国民党国防部电台特训班,然后打入国防部二厅,成为一名特工人员。现在,她又将进入68集团军,这让她既痛苦不安又充满期待,因为她将同时面对两个在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男人。独轮车嘎吱一声在城门前停住,汪寒眉一惊,回过神来。她走下车向车老板递上一大包点心说:“大哥,谢谢你!这些点心,你带回去吧。”

城门内一片混乱加剧,车老板皱着眉头看看里面,转脸对汪寒眉说:“妹子!送佛送到西,看那帮当兵的,都不像好东西。我送你进城门再说!”

卡车前躺满了一堆不怕死的伤兵。瘸伤兵躺在排头,他闭着眼睛,嗅嗅手里那只红鞋,捂在胸口上嘟嚷着:“这回,死了也值了!”

经理苦苦哀求:“诸位!诸位!这车上是南京的名旦刘芳小姐!你们行行好,放放行,我们安顿下,专门给老少爷们儿演一场还不成吗?”

缺鼻子的伤兵坐在踏板上,抬头用眼角瞥瞥他:“早说不就得了。刚才装什么大瓣儿蒜啊?买你爷爷个乐意,一句话就能让你走成!哼,这会儿,自己想辙去吧!”

姬少康带领着政战处的工作人员和宪兵,分别坐在吉普车和三轮摩托上飞驰而来。姬少康下车,看着一片混乱的情形,大步走向人群。

伤兵们见姬少康率宪兵过来,赶忙让道,再也顾不上拦截汽车。汪寒眉机警地融入人群,随着入城的人流走向城内。司机也抓住机会,发动汽车驶出入群。姬少康沉着地迎上前去,掀开车篷,对刘芳一敬礼,彬彬有礼地说:“我是68集团军政战处长姬少康,刘小姐的大名我是如雷贯耳,如有兵员骚扰,还请多多原谅!”

保姆不满地埋怨:“你们是怎么回事?我们小姐和南京、重庆多少大官都打过交道,你们怎么敢……”

刘芳向姬少康递上手里盛满热茶的杯子,微启朱唇,嫣然一笑。

姬少康尴尬地道谢:“谢谢刘小姐!我……我正在执勤!我们弹压不利,让你受惊了。少康改日自会谢罪。”

几个伤兵偷偷摸摸向城门口溜。汪寒眉也准备随着人流进城。没想到姬少康转脸对宪兵一声喝令:“把所有的人统统抓起来,逐一审查I”

夜色渐浓,离城门不远的关帝庙前停着一排军车。吴克峰从前面的吉普车上下来,吩咐跟在身后的程小鹏:“军部就设在这关帝庙内吧,有关老爷相伴,也能保个平安。”

尹良田跑过来向吴克峰行军礼:“吴军长,司令请你去徐州饭店办公。”

吴克峰摇摇头说:“不用了,只是暂留几天,薛岳一到,我们就得滚蛋,何必铺张。”

尹良田凑近吴克峰,压低嗓门:“吴军长,恕我直言,南京方面一直像防贼一般对待我们,内战也是不得人心,我们是前途堪忧啊!你难道就没有别的打算?”

吴克峰沉吟片刻,抬起头注视着尹良田说:“尹秘书,目前局势复杂,敌友难分,我们做人行事还是要多观察为好,至于前途和打算,我会审时度势,请你不必为我费神操心。把司令照顾好就行了。”

尹良田讪讪一笑:“我也就是随便说说心里话,万望吴军长不要介意。”

程小鹏已在院内扯起了一盏汽灯,并带着卫士们点起一枝枝松明火把。吴克峰走到庙内的香案前,程小鹏早已把待批的公文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香案一角。吴克峰满意地在香案后坐下,把受伤的左臂架在香案上。他瞅着一份份公文,对印章呵呵气,盖上印戳。程小鹏协助吴克峰打开一份份公文,顺手拍了拍身上的蚊子。吴克峰抬抬眼角:“怎么,这点苦,就吃不了了?”

程小鹏有些不理解:“军长,您干吗不去徐州饭店办公?几位长官都在那儿呢。”

吴克峰扭头瞅瞅身后的武圣关云长神像:“当年,关老爷夜读春秋,现在,咱们秉烛办公,也算不负前人楷模。作为军人,温柔乡就是化骨洞。陷进去,只怕……”

程小鹏从公文堆里抽出一封信,递给吴克峰:“军座,这儿还有一封私信,请您过目。”

吴克峰接过信,撕开信封,看了一眼,脸上微微变色。程小鹏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吴克峰表情的变化。吴克峰看完信,随手撕掉,扔进废纸篓,拿起笔继续批阅公文。忽听庙外一阵吵嚷。吴克峰放下笔,吩咐程小鹏:“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程小鹏刚走到院子里,庙门就被哐当一声撞开,院内的卫士们顿时端枪对准门口。吴克峰也闻声从里面走出,两个手提捷克式轻机枪的站岗卫兵报告:“报告军长!姬处长抓到几个共嫌分子,要请军长一起会审!”

姬少康故意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等报告完毕,才跨步走进院内。站在石阶上的吴克峰注视着姬少康问:“姬处长,这抓人审案是你的专职。你来找我,是要借地、借人,还是借光?”

姬少康似笑非笑地说:“我不借地,不借人,不借光,只是想借吴军长公道正直的名声,来和我共同证实一件事情。押进来!”

宪兵应声押进几个伤兵和汪寒眉等人。汪寒眉用头巾遮着脸,缩在人群里。姬少康一指瘸伤兵:“今天,你们77军几个就要伤愈归队的士兵,企图混出城门,投奔共军,我要吴军长跟我一起问明情况,即刻呈报上峰。”

吴克峰扬起脸,目光越过姬少康的头顶:“有这种事?”

瘸伤兵大叫:“没有啊,吴军长,我们只是不想再打内战,老婆孩子不能没人照管啊!”

吴克峰脸色冷峻起来,命令身边的卫士:“把他们给我捆起来,待审查清楚之后军法处置!”

姬少康面向吴克峰,手一指汪寒眉等人:“还有这些共嫌分子,吴军长能否协助审查,你看……”

吴克峰抓过一只火把,直捅到汽灯照耀不清的暗处,照亮汪寒眉的面孔,不由得大吃一惊。姬少康此时也看清了汪寒眉的模样,如遭电击,瞪大了双眼。

3

汪寒眉换上了军服,走向政战处办公室。她边走边想象着如今的姬少康见到她时该会是什么表情,惊讶?疑惑?或是向她表示歉疚?真是应了冤家路窄那句话,自己面临的第一个对手竟然是姬少康,她不知是该亢奋还是该悲哀,也许是命中注定她这一生要和这个人纠缠在一起。更让她心神不定的是,已经见过面的另一个冤家对头吴克峰将会如何对待她,她又该如何与这个身为军长的对手过招?本以为她这一生都不会再和这两个男人相遇,没想到刚到徐州就和他们短兵相接了。

汪寒眉加快了步伐,大步走进政战处办公室,举手向办公桌后的姬少康敬礼:“卑职汪寒眉,前来报道!”

姬少康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汪寒眉仔细端详着久违了的姬少康,发现他并没有多大变化,依然是精瘦的身子,棱角分明的脸孔,只是原来三七开的学生头变成了油光铮亮的大背头,配上一身笔挺的毛呢校官服和肩上银光闪闪的上校肩章,显得愈加英俊挺拔了。而最让汪寒眉一直无法忘怀的纯真目光已不复存在,多了几分探究和猜疑,但他不由自主的羞涩依然还在,汪寒眉从他微微涨红的双颊和手足无措的拘谨能够看得出来。

“你……你请坐!”姬少康终于结结巴巴吐出几个字来。汪寒眉突然之间出现在他面前,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自然也免不了认真看一看这个曾让他朝思暮想的女人:修长苗条的身材依然如故,却又多了几分丰腆和凹凸有致,原来饱满圆润娇嫩欲滴的面庞清瘦了许多,如同被重新雕刻了一般,愈加显得俏丽妩媚;尤其是那双眼角微翘的大眼睛,波光流转之间,又多了几分沧桑和沉静。显而易见,汪寒眉已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稚嫩,柔弱怯懦的乡村丫头了,而这些变化在引起姬少康疑惑的同时,她那充溢全身的女人味也不由自主地让他头晕目眩。

汪寒眉在办公桌前轻轻坐下,对姬少康微微一笑。

姬少康神情有些不自然地对汪寒眉笑笑,咽口唾液润润干燥的喉咙,然后往汪寒眉面前探探身子说:“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儿见面!郭厅长打来电话,说给我派来一位优秀的报务人才做助手,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是你I”

汪寒眉正襟危坐,挺直的腰板纹丝不动,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是啊!能在这儿见到姬大少爷的确让人惊讶!”

姬少康自然能从汪寒眉的话中听出讥讽之意,尴尬地收回身子坐在椅子上,手有些微微颤抖地点了一支烟,深深抽了一口说:“这说明咱们还是有缘分的,你说是不是?”

汪寒眉面无表情地回应:“是吗?也许吧。还能再次见到姬大少爷的确是我的幸运。”

姬少康从汪寒眉的神态语气里能感觉出她在刻意地保持距离,内疚之情不觉油然而生,于是恳切地说:“我对不起你,可在那种处境下……”

汪寒眉秀眉一展,语调轻松地打断姬少康:“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我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汪寒眉越是摆出这种淡漠无所谓的姿态,姬少康越是不安,语调不由自主急促起来:“秀梅,你别这样好吗,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你……”

姬少康不这么说倒还好,汪寒眉闻听此言,心中的怒火被点燃了,但她脸上却露出浅浅地笑容:“姬处长,对不起,我已经改名字了,过去的汪秀梅已不存在了!”

姬少康默念着汪寒眉三个字,似乎能从名字里品出含义,试图再次向汪寒眉解释:“秀梅……哦,不,汪寒眉,请你一定原谅我,当时……”

汪寒眉第一次皱起了眉头,一字一顿地说:“姬处长,我已经申明,不想再谈过去的事情,我们都不必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人生的每一个明天都应该是崭新的,我们能谈谈关于我工作的正事吗?”

姬少康只得无奈地苦笑,挺了挺身子问道:“你能否介绍一下是如何进入国防部二厅的?”

汪寒眉对这个问题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她没有按照原先想好的托词回答,忍不住反问:“我的履历表上已写得明明白白,姬处长尽可以审查,我倒想知道你这位大少爷从军的经历!”

姬少康怔了怔,但马上意识到自己终于抓住了解释的机会,于是道:“自从你离开我之后,我万念俱灰,又恰逢日本人发动了侵华战争,我便投笔从戎,在我叔叔的帮助下,考进了北平军政大学,然后进南京国防部特训班受训,毕业后便派到68集团军任职。等我一切安定下来,我曾托人打听你,但你已离开家乡,踪迹全无。”

汪寒眉听了姬少康的陈述,心里的怨气不觉舒缓了些许,但她脸上没有丝毫流露。因为她很清楚,面前坐着的是自己的对手,她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绝不能被私情左右。

姬少康弹弹烟灰,接着说:“我去你家里探望过你后,消息被父亲得知,他大为光火,派家丁二十四小时监管我,我实在是没办法……”

汪寒眉用平静的语调说道:“我并没有责怪你什么,所以你也没有必要向我解释,咱们现在都是成年人了,不会再犯以前那样的低级错误。你现在是我的长官,只是我一直在外执行特殊任务,无缘结识你,还望姬处长日后多多关照!”

姬少康吐出一口烟雾,剧烈地咳嗽着,音调苦涩:“我对不起你,可是以前那种处境的确让我一筹莫展……我知道你受到了身心的伤害,希望我能弥补,不知道你能否给我机会?”

汪寒眉冷冷地看着姬少康:“姬大少爷向来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现在讲这些,你觉得还有意义吗?”

姬少康强打起精神:“秀梅,你别这样好吗?”

“姬处长,对不起,我再次重申我已经改名字了,过去的那个汪秀梅已不存在了。”说着,汪寒眉用手指指姬少康面前的公函。

姬少康膘一眼公函:“是,是,你现在叫汪寒眉了,难怪我身在国防部二厅却不知道你是我的同事。”接着又换成近乎恳求的语调,“秀梅……哦,不,寒眉,请你一定原谅我当时……”

汪寒眉满脸严肃:“姬处长,来前郭厅长一再交代,要我尽快投入工作,为侦破共党谍报网,助你一臂之力!如果不是以党国大业为重,我不会在你的面前出现,请你自重!”

离开姬少康的办公室,汪寒眉迎面碰上了程小鹏。程小鹏看到汪寒眉一身军装,愣了愣,然后迎上去说:“汪女士,闹了半天,原来我们是一家人啊!”

汪寒眉微微额首:“卑职汪寒眉,是68集团军新任电台台长,请问程副官有何指教?”

程小鹏笑道:“不敢不敢!”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布袋递给汪寒眉,“我们吴军长委托我把这个交给你,以表歉意!”

汪寒眉把手探进布袋,抓起一把银元看了看,不无揶揄地说:“你们吴军长挺大方,看来他真是把我当成村姑了!”汪寒眉把布袋扔到程小鹏怀里,“请你转告吴军长,他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受用不起!”

4

马淮安咧嘴笑着,手拄台球杆,愣愣地盯着三姨太黄杏儿的球杆。黄杏儿一杆打出,白球徐徐滚动。马淮安叫着:“不中、不中、不中……我咒小日本他妈的蛋!”白球果然不中,从另外一球旁缓缓擦过。马淮安哈哈大笑。

黄杏儿撒娇:“司令,你自己打不中,还老咒我,咱们这一盘要什么时候才打完啊?”

马淮安闭上一只眼睛,摆出瞄准的姿势,咬住舌尖,抬杆对准白球。白球击出,缓缓滚动,眼看就要击中,马淮安的一声“好”已经到了嘴边,一只手却从横里伸出,扣住了白球。马淮安抬头见是姬少康,向黄杏儿使了个眼色。黄杏儿知趣地转身上楼。马淮安这才用球杆捅捅姬少康手里的白球:“姬处长,你要对这蛋子,讲你的三民主义?”

姬少康笑了笑:“司令,今天下午城门口的事情你知道了?”

马淮安不以为然地说:“嗨,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几个伤兵吗,要走就让他们走吧,老子正好可以多领几份晌!”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我是想告诉您,要是这样下去,徐州非大乱不可。到时候,不光薛长官那里不好交待,新四军恐怕也会趁虚而入。司令,我们在徐州可以无功,可是一旦有过,恐怕连太子镇都去不了了。”

马淮安眼角一挑:“姬处长你是多虑了!我老马爱睡娘们儿,我不信新四军他就不喜欢!打了十几年,日本人好歹跑了,他们就不回家搂着婆娘睡两场大觉?”

这时卫兵跑了进来,向马淮安立正敬礼:“报告司令!报告姬处长!有位客人……”

马淮安对姬少康说:“姬处长,既然你在这儿,你就去代我见客吧!”

卫兵忙说:“客人是一位小姐……她是来找姬处长的。”

马淮安愣愣地看看姬少康。站在门口的刘芳风摆杨柳般扭着腰肢走进来。马淮安看着刘芳傻了。刘芳娇滴滴地说:“我是来谢谢姬处长的。”

马淮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芳,缓缓放下球杆,色迷迷地问:“那……你是啥小姐?”

刘芳眼波流转:“我姓刘,叫刘芳,是南京金陵黄梅剧社的演员。”

马淮安惊讶地大张着嘴巴:“啊,你就是刘芳?名震江淮的黄梅名旦?果然是光彩照人!久仰!久仰!”

刘芳对马淮安嫣然一笑:“马司令,我能和姬处长单独聊聊吗?”边说边上前挽住姬少康的胳膊,走向门外。

马淮安转身倒了杯红酒,端起高脚酒杯,边喝边走到窗前,看着姬少康和刘芳出门,刘芳的身影在路灯下袅袅婷婷。马淮安盯紧刘芳的腰身,手指不由在酒杯的凹凸曲线处轻轻捻动。他脸上已经没有了平日的愚顽,而是写满了狡黠,默默自语:“我不出徐州。你薛伯陵总得给我找个庙头安身。这徐州城门,进时容易,出时难。想让屎壳郎滚蛋,也要给他个粪球玩玩。何况我老马这二百多斤,哼!”说着捡起白球,往案上一扔,“砰”的一声,正中一球。马淮安提高声音,“照规矩玩儿,最麻烦。我给你来个荒腔走板,看你怎么应付。”

“司令这是在说谁呢?”随着话音,吴克峰一脚跨进门来。

马淮安从窗口转过脸来,眉宇间已溢满了笑容:“我的吴大军长,你还知道过来看我,我以为你在关帝庙成了关云长身边的周仓呢!”

吴克峰也笑着说:“遗憾的是司令你不是关云长啊!”

马淮安眨巴眨巴眼:“听得出来你这话中有话,是在埋怨我吧?”

“军中来了一位新任电台台长,我们竟然毫不知情,司令不会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吧?”

马淮安回身放下酒杯:“当然知道,可前两任电台台长都是共党分子,我老马的脸在国防部都丢尽了,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前有姬少康,又来个汪寒眉,我们68集团军成了国防部二厅的办事处了!”

马淮安翻翻眼皮:“你以为我愿意?老马不是傻蛋,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明摆着是要监视控制我们嘛!”

吴克峰面带焦灼地说:“电台室是我们的大脑,由着他们来控制,可不是儿戏啊!”

“那你的意思是?”

“电台室这么重要的部门,我们必须要绝对掌握,尤其是电台台长人选,应由司令你钦定。”

马淮安一掌拍在桌子上:“逊之,你说得对!我们不能任由国防部二厅那帮孙子摆布!他掺沙子,咱就扔他娘的石头!”马淮安对着门外一声吼:“尹秘书!”尹良田应声走进来,马淮安扯过一张纸,刷刷写了几行字,往尹良田面前一递:“传我的命令,让那个姓汪的滚蛋!”

姬少康来到了马淮安的临时办公室。马淮安抬起头看着姬少康问:“姬处长啊,有事吗?”

姬少康道:“我是来告诉司令,刘芳就要举行首演了,不知司令是否有兴趣前去观赏?”

马淮安连忙说:“当然当然,刘小姐的戏,我是一定要去欣赏的!”

姬少康故作随意的样子说:“汪寒眉任职一事,我已向国防部报告,国防部长官特别指示,尊重司令的决定。汪小姐是顶尖的电台人才,各部队都在争抢,走了让人有些可惜啊!希望司令能尽快物色配备电台台长,不然我们就成了瞎子和聋子,难以适应战事!”

马淮安稍稍松了口气:“老马在这里谢谢了,谢谢少康老弟,也谢谢国防部的理解!”

姬少康语气一转:“国防部另外让卑职转告司令,给养的配备还要稍等些时日,也希望司令能够理解!”

马淮安脸上顿时露出焦灼之色:“少康啊,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拖不得啊!”

姬少康笑笑:“司令尽管放心,我会再催催上面,只是这电台台长一职还望司令早做决断!”

马淮安强作笑颜:“好说,好说!”

姬少康起身向马淮安敬礼,快步离开。马淮安看着姬少康的身影走远,狠狠地骂了一句:“王八蛋!”然后对着门外一挥手,金昊走进门来。马淮安问金昊,“你说这事怎么办?国防部得罪不起,逊之所言又不无道理,一个小小的汪寒眉,还真难住老夫了!”

金昊说:“司令,据我所察,这个汪寒眉的确是个千里挑一的报务人才,而且为人做事都很正派,吴军长之所以有此想法,好像他们之间有些个人恩怨,还望司令三思!”

马淮安若有所悟:“哦?有这等事?你去向逊之传达我的命令,那个汪寒眉暂且留军查看,以观后效!”

金昊来到关帝庙,向吴克峰传达了马淮安的决定,并把一擦会签的文件放在吴克峰面前,然后告辞。吴克峰看着金昊的背影不无郁闷地自语道:“老马老马,真是一头见风使舵的老马……”边说边翻弄着手边的文件,目光突然凝固,一份密函上标着“十”字,他连忙打开,纸上写着:“冒失举动,切勿再为,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吴克峰看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徐州戏园子里正在彩排,台上刘芳水袖长舞,光彩照人。台下坐着姬少康和戏班经理稀稀拉拉几个人。刘芳一展歌喉,果然是石破天惊,非同凡响。姬少康听得如痴如醉。程小鹏悄悄在姬少康身边坐下,莞尔一笑轻声说:“少康兄果然好雅兴,约我在这儿见面。才子配佳人,我应该算什么角儿呀?”

姬少康置若周闻,依然专注地随着刘芳的唱腔摇头晃脑,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有节奏地敲打。程小鹏故意欠起屁股,做出要走的样子:“既然少康兄情有所专,我就不打扰了……”

姬少康伸手一把抓住程小鹏,悄声说:“我将了你的顶头上司一军,咱们的电台台长,终于保住了。你快说说有什么新情况?”

程小鹏压低嗓门:“我发现了一封密信。从信的口气看,像是兄弟关系。我估计和上次拜见他的那个新六军谍报参谋是同一个人。”

姬少康追问:“信里都说了什么?”

“主要是策反,鼓动他不打内战,和蒋老头子划清界限。都是些弃暗投明、回头是岸之类的话。”

姬少康道:“我早就看出他有些不大对劲,所以才想方设法把你安排在他身边。现在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程小鹏却有些不以为然:“少康兄,恕我直言,你的看法在下不敢苟同。你想想看,如果他是共党分子,那边还会策反他吗?这是非常浅显的道理嘛!”

姬少康略略提高音调:“小鹏,你要相信我的感觉,事实会说明一切,只要你盯牢他,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千万别再跟我说他人很正派,对党国忠心的话,这些都是他迷惑你的假象,不可上当啊!”

程小鹏皱着眉:“少康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的能力,还是怀疑我的立场?”

“小鹏你言重了。我只是给你同时也是给我自己提个醒。共党个个都是狡猾万端,我们不能不时时刻刻绷紧警惕的神经。”

程小鹏斜眼瞅着姬少康:“我们军长和你那个美女助手似乎有些复杂关系,你有所了解吗?”

姬少康连连摇头:“不了解。儿女私情的事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马淮安乘车来到戏园子门前。刘芳的大幅海报已经树立起来,上书:“庆祝徐州光复,黄梅戏名旦刘芳小姐,倾情献艺。”马淮安口里嗡嗡地哼着,也不知是什么调子。

一辆吉普车停在他的车后,一名传令兵跑来递上急件。马淮安看了看,眉头顿时皱起来:“什么?要部队即刻撤出徐州?马上给薛岳的前锋让位?屁股还没暖热呢!再说,再说……”说着目光移向刘芳的海报,“刘小姐的戏就要开演了!”他气得直抽冷气,搔搔光头,“我老马又没刨他薛伯陵的祖坟,他这是跟我做的什么对!”

这时姬少康捏着两张票子从戏园子里出来,刘芳跟在他后面,款款地摇手相送。马淮安摇下车窗,扯着嗓门喊:“少康老弟!老弟!”

姬少康凑近:“司令。票子我给你要来了。先声明,刘芳小姐可是黄梅戏名旦,南京城里,上将以下,无人敢对她不敬……”

马淮安一拍大腿:“哎呀!什么票子!我们就快给人家当孙子了!你看―”

马淮安把命令电文递给姬少康,自己扯过姬少康手里的票子。姬少康道:

“司令,军令如山。戏本来就可看可不看……”说着扯回马淮安手里的戏票。

马淮安眼一瞪:“军令如山。我比山还山!队伍走,我不走。刘芳小姐的场,我老马捧定了!”说罢命令司机开车,轿车疾驰而去。

在原日军警备司令部大厅里,各级军官聚在一处,悄声议论。侍卫长金昊快步走出后堂,展开一张纸,清了清喉咙:“诸位,司令病重,不能指挥部队调动,现在宣读司令手令!”众人立正。金昊念道,“我,老马,是个粗人……”众人面面相觑,心说:“这是啥玩意儿?”金昊接着念道,“……只会打仗,不谙官场。上峰不仁,先说徐州归我们,然后又说不归我们,老马有气,一气病倒,一倒就不能视事,部队调动,凭你们自己安排。反正都是带兵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不用我老马哆嗦。等你们在太子镇安顿好,再来找我。马字。”

金昊看看大家没动静,补上一句:“完了。”

崔经纶闭上眼睛:“古有牛皋、程咬金,论起犯浑来,都比不了我们这位马司令。”

吴克峰也说道:“部队长途调动,没有主官怎么能行?”

郭家芳点头:“对!长官不肯随部队行动,鸟无头不飞,这还调个什么动?”

堂下议论一片。刚走进来的姬少康冷笑:“新四军要是知道,一定笑破肚皮!”

金昊凑到吴克峰身边:“吴军长,司令单独有请!”

吴克峰走过姬少康时,姬少康调侃:“吴军长,司令可能是找你给他保媒。你可要当仁不让噢。”吴克峰笑笑,跟随金昊走入后堂。

马淮安头戴一顶崭新的白丝绸尖顶睡帽,正半躺在卧室的床上吃浅碟里的水果,弄得汁水淋漓。见到吴克峰进来,他若无其事地用帷帐擦擦两手,说:“逊之,我是假病。原因嘛,你知道。那批军火,要一并带走,连一颗子弹也不能给薛伯陵留下。我在这里坐镇,薛伯陵有什么说辞,他有来言,我有去语,不让你们坐蜡。你现在就去办!我老马浪迹天涯惯了,在这徐州多待几天,不碍事。对了,弹药多,让金侍卫长多给你找几个挑夫!”

吴克峰点点头:“司令,你就放心吧,我会把一切事情都办理好。”

马淮安舒展了一下身子:“你逊之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你快去吧。底下有什么人瞎嚷嚷,你不要理会!老马死不了。你们到了太子镇,安顿好,给我来个信。我在这里和薛伯陵周旋到底!”

6

装饰得焕然一新的戏园子里传出一声由远渐进的哀嚎,伴随着几声粗鲁的叫骂,身穿灰色长衫的经理从楼梯上翻滚而下。马淮安身穿簇新的团花马褂、绸长衫,手拎盒子炮,脚赶脚,跟着经理奔下楼梯,骂道:“娘的!你把刘芳小姐弄哪儿去了?你屁眼不够大,藏不住人!要不老子早给你扒开看看!”

经理向马淮安频频拱手乞命:“我也不知道!刚才去化妆间……”

马淮安双眼圆睁:“你要不给我把刘芳小姐交出来,我就把枪管捅到你屁眼里!”说着用枪口把经理脑门上的肉皮拧起了一个旋儿。

吴克峰走了过来,喊了声:“司令。”

马淮安抬头,见吴克峰和金昊带着数十军汉和挑夫,围成一个半圆。

马淮安问:“你们在这儿干吗?”

“司令,我们到了白云寺,发现共党趁我们不注意,挖了一条地道,把弹药都运走了。”

马淮安不相信地愣怔着,盯着吴克峰。金昊证实说:“千真万确。”

马淮安平静地说:“好,那没挑夫的事了。让他们走。”

经理看他慌神,打了一个滚,远远逃开去。吴克峰和金昊去扶马淮安。马淮安推开他们,回头看到戏园子门内已经堵满了参加首演的红男绿女,他们想走,又不敢,挨挨挤挤拥成一团,惊恐不安地看着眼前的阵势。马淮安命令卫兵:“过来。”卫兵上前,马淮安突然伸手抽出卫兵身上的手榴弹,将手榴弹向众人一扬,二话不说,抠去后盖,就要拉弦。众人齐声发出嚎叫。

吴克峰和金昊吓得赶紧把马淮安抱住。马淮安顿脚大骂:“都来欺负我!日他娘!我炸了他个王八蛋!”

这时,戏园子楼上响起一声沉闷的枪响,程小鹏的身影从窗口跳出。这真是前有弹,后有枪,男女观众有的往外跑,有的往里钻,乱作一团。吴克峰紧紧箍住马淮安粗大的腰身,对卫兵大声吩咐:“快保护司令!”众卫兵把马淮安围成水桶一样,枪口朝外。金昊带着一群卫兵冲进戏园子内。

过了好大一会儿,众人才渐渐散去。马淮安手里还拎着手榴弹。他转脸问吴克峰:“一发子弹都没留下?”

吴克峰使劲挖挖裤袋角,掏出一枚子弹。“司令,一枪一弹,胜利所系。还留下一颗,也是个好兆头。”边说边赔笑。马淮安也笑,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程小鹏从门口飞步跑进来。吴克峰皱眉问:“你不随军行动,跑回来干什么?”程小鹏凑到吴克峰耳边嘀咕。

马淮安气咻咻地说:“有屁放响点,故弄什么玄虚!”

吴克峰忙说:“司令,刘芳小姐已去了太子镇!”

马淮安一愣,继而大怒:“姬少康,你这个奸诈的小人!”

这时,一个全身戎装的副官大步走进来:“报告!薛长官马上驾到!特命闲杂人等,速速让出道路,肆意喧哗,制造事端者,格杀勿论!诸凡军政干部,速向薛长官报道,交接有关事务,不得有误!”

马淮安两手拍了拍光光的脑门:“不该走的走了。不该来的也来了。我老马是该走呢,还是不该留呢?”

金昊提醒:“司令,那都一样……”

马淮安不耐烦地斜了金昊一眼:“用你啰嗦!金侍卫长,传令下去,让部队一路鸣枪,就说我们正在突破新四军的封锁,全力赶往宿县。路上遇到镇子,能拿的拿,不能拿的……就说新四军放了火!不出这口鸟气,我老马非憋死不可!气撒到谁身上,那是他上辈子缺了德!不怪我老马!快去!”

姬少康坐在车里,望着车窗外,只见远天一片红光。他回过身来,在座位上欠欠身,向后面的刘芳笑笑:“刘小姐。让你受委屈了。一到太子镇,我就让人安排饭菜。”

刘芳平静地说:“姬处长太客气了。其实,哪里的戏园子不一样?大洋多少才算多?这些,我都想得开。倒是跟随您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长官,感受一下军旅生涯,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的确像脱胎换骨一样。”

“您过奖了。少康身为军人,合该为国家民族受苦,这次连累刘小姐,是少康的责任。到了太子镇,我一定要全军向您致谢……”

刘芳连忙摇头:“不不不,我可不在部队前头露面!”

姬少康大笑:“我们的兵,可不都是那样的伤号、兵痞。我敢打赌,各级军官,要能知道刘小姐为了让马司令随军行动,甘愿放弃演出,承受奔波劳顿,一定会俯首在您的石榴裙前……”

刘芳故作扭泥状:“姬处长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钦佩的,是在我面前行得正、站得直的军人。就像……”

姬少康向着车外一摆头:“噢!快到了!”只见车窗外,一条小河缓缓流过。

汪寒眉乘坐的吉普车就跟在姬少康的车后,驶上了太子河堤岸,沿河颠簸着西行。太子河并不宽阔,既没有排天的大浪,也没有来往穿梭的船舟,但它却并不普通,因为它连起了江苏、山东、安徽、河南、湖北五省,所以又称界河。汪寒眉的家乡就在太子河的南岸。

汪寒眉斜倚在车窗旁,透过挡风玻璃默默凝视着那条她再熟悉不过的太子河,河水清澈透明,碧波荡漾,微微起伏的绿浪从遥远的天际哗哗流淌而来,不紧不慢地向着东方奔去。河床上漂浮的水草清晰可见,河滩里,一片片芦苇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晃动着翠青的腰肢,河堤上正飘荡起缕缕炊烟,在夕阳的辉映下格外温馨。随着吉普车的跳跃颤动,河对岸的景物也在汪寒眉的眼前活动起来,她的心里时而激动,时而沉郁,时而又如针扎般的一阵阵剧痛,两个男人的身影此时无可抑制的交替出现在她面前,她的眼睛渐渐模糊了,痛苦的往日场景却在她的脑海里清晰地闪现出来―位于太子河南岸的太子镇,是名闻遐迩的淮北名镇,因为它置身于河南、江苏、安徽三省的交界处,所以成为三省边区的粮物集散地。每逢阳历一、三、六、九,就是它的集日,这一天客商云集、热闹繁华。镇子上有三个大户人家,几乎囊括了全镇的财富,这三户人家分别是粮商姬家、布商崔家、盐商赵家。而姬家尤为富庶,位列三大户之首。民国初年,姬家有一出国留学的子嗣姬培民加入同盟会,协助孙中山东征北伐,在国民党掌握政权后,成为呼风唤雨的开国元勋,姬家的地位更是如日中天。眼下执掌姬家的就是姬培民的哥哥姬培公。姬培公膝下一子一女,儿子姬少康,赴日本留学,女儿姬亚琪,在南京金陵女子大学读书。

民国二十五年,也就是1936年,中日关系紧张。只留学两年,年方二十岁的姬少康不得不从日本回国。也就是在这一年,当时名叫汪秀梅的汪寒眉迫于生计,被家里送到姬府做女佣,专职伺奉刚从日本来的大少爷姬少康。那时汪寒眉年仅十六岁。十六岁的少女正是蓓蕾初绽的花季年龄,加之太子河水的滋润,汪寒眉出落得亭亭玉立。到了姬家后,她脱下了土布旧衣,换上了大户人家才有的洋服,更是美丽万端,超凡脱俗,在姬少康眼里简直就如仙女一般。俗话说得好,日久生情,何况汪寒眉长得端庄秀丽,又未沾染丝毫都市女子的脂粉风尘之气,清纯可人,由不得姬少康不心猿意马。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一旦情窦初开,便如洪水出闸般悠意泛滥、无可阻挡,姬少康疯狂地爱上了汪寒眉,利用一切机会展开了强有力的攻势。就东家与佣人的关系而言,这种机会真是易如反掌、唾手可得。少不更事、单纯稚嫩得像一张白纸般的汪寒眉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便稀里糊涂地被大少爷占有了。其实,平心而论,姬少康绝无玩弄女佣的意思,他的确是真心真意付出真情的,自从他和汪寒眉有了这层隐秘的关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把汪寒眉当做女佣对待,而是百般呵护、爱抚有加,每天手把手地教她认字写字读书,讲述他在日本的见闻和许许多多有趣的故事。姬少康的真情终于慢慢获取了汪寒眉的好感,她不知不觉中把他当做了自己最亲最爱的知音和依靠,尤其是姬少康丰富的学识,优雅的谈吐,举手投足之间展示出来的聪明智慧更是让她喜欢之外又多了一层崇拜之感。汪寒眉在姬少康的开导下,获取了知识,开阔了眼界,提高了修养,由一个乡野土丫头变成了知书达理的新女性,她在爱情滋润下,度过了一段最幸福最美好的快乐时光。

快乐幸福的生活总是短暂的,这句篇言十分不幸地在汪寒眉身上应验了。仅仅三个月之后,她便意外地发现自己怀了孕,当她惊慌失措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姬少康时,姬少康不仅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惊喜异常地一把抱住了她,一阵狂吻之后,他兴高采烈地说马上就把他们的关系向父母公开,并告知她已怀孕的喜讯,然后明媒正娶,用八抬大轿把她迎进姬家,让她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少奶奶。汪寒眉心里顿时踏实下来,既激动又感动,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软绵绵地伏在姬少康的怀里,伸出小手抚摩着他的胸口,喃喃说我这个穷丫头真有福气,遇上你这个有情有义的好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给你当牛作马,生儿育女。姬少康听了汪寒眉的表白,禁不住笑了,说生儿育女可以,当牛作马就算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生命的另一半了,咱们要永远相亲相爱,共同携手走完人生之途。汪寒眉被姬少康一番慷慨陈词说得热泪盈眶,幸福得一阵眩晕。

然而,令出国留学具有新潮思想的姬少康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当他把汪寒眉怀孕的消息和自己决定迎娶她的意思告诉父亲时,姬培公明确无误地告知儿子,身为姬家的大少爷,娶一个女佣做太太是根本不可能的,会让人笑掉大牙,而未婚先孕更会让姬家脸面丢尽。姬少康被父亲训斥得面红耳赤,欲作辩解,嘴里刚刚吐出“可是”二字,就又被父亲堵了回去。姬培公正色对儿子说,此事没得商量,汪家丫头他会安排妥善处置,给汪家一些粮食和钱就能相安无事。汪家一贫如洗,还在饥饿线上挣扎,他们不会也不敢拒绝,如果你一意孤行,那就请你离开姬家,不再是姬家的子孙。父亲的决绝态度让姬少康无可奈何,他刚从国外灰溜溜回来,根本就没有自立的能力和基础,离开姬家这棵大树,他连生存都很困难,加上时局混乱,国难当头,到处是灾民流寇,年纪轻轻的他出了家门能否保住性命都很难说。他根本没有任何资本与家庭抗衡,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向父亲屈服,垂头丧气地躲到外面喝闷酒,连汪寒眉的面也不敢再见了。

可怜的汪寒眉盼来的不是灿烂的阳光,而是一阵自天而降的冰雹。回到家徒四壁的破茅屋,汪寒眉并没有从父母脸上看到悲伤和愤恨,墙角堆着的九麻袋粮食使她明白了一切。哀大莫过于心死,从此以后,她再没流一滴眼泪。

汪寒眉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面对姬府这样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只能是逆来顺受,他很清楚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女儿只不过是田野上一棵随风吹动的小草,姬家能给予丰厚的补偿已属不易了,他哪里还敢去讨说法。眼下,随着女儿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尽快把她嫁出去成了汪父最迫切的愿望……

吉普车一阵颠簸,晃醒了沉思中的汪寒眉。她向车窗外望去,见吉普车已驶下了河堤,太子镇就在眼前。不远处,耸立着一个合脊门楼,门上挂着大号灯笼,灯笼上有大大的“姬府”两字。汽车在门前停下,前面车上的姬少康已卷起大衣下车,不忘走到另一侧,为刘芳开门。刘芳穿着高跟鞋的脚踏到了地面,崴了一下,姬少康却不去相扶,只是脱下大衣披在刘芳身上。司机兼卫兵和前座的副官也下了车。姬少康吩咐卫兵:“快去!想办法派人找到马司令!通知汪台长,准备电台开机,速向南京汇报沿途情况!”

姬少康快步走向门楼。大门“吱呀”洞开,姬家管家手提灯笼走出来。姬少康看他一眼,继续往内走去,管家想拦,却不敢,紧跟在姬少康身后。刘芳怀抱姬少康的大衣,轻轻活动着鞋跟,慢慢踱到姬府的台阶前,仰头看着阔气的门楼。汪寒眉的车也紧跟着停住,她走下汽车,双眼睬了一眼门楼。一丝淡淡的优伤掠过她的面颊。刘芳客气地让出路来。汪寒眉却不慌不忙,掸掸衣衫。刘芳摆摆秀发,淡淡一笑,先自登上台阶。汪寒眉跟了上去,忽然,一只猫跳上门槛,一声厉叫。汪寒眉后退一步,面色微变,回身快步走向汽车。副官走出大门喊道:“汪台长!姬处长有请!”

7

远处隐隐传来凌乱的枪声。一道道曳光弹划破夜空。步枪、机枪,甚至小钢炮,一起嘶吼。

姬少康眺望夜空,眉头紧皱着。他狠狠地骂了几句粗话,转身走进旁边的粮库。这是一间按照前清官库规格建造的粮库。屋子用青砖和条石砌成,墙壁坚固厚实。扫粮食的簸箕和扫帚放在墙角。一袋袋粮食贴着墙壁层层堆积。管家跟在姬少康身后,姬少康拍拍墙壁说:“发报室要找一间牢靠的房子。这里就行。”

管家说:“少爷,厨房在给你们做饭了!那位刘小姐要吃‘美人肝’,厨子做不来,我派人去镇子里买了。”

姬少康抠大一个粮袋的破洞,让一线大米“哗哗”流人自己的掌心,问道:“我爹呢?”

管家回答说:“老太爷去徐州省政府告状了!”

姬少康一惊:“他不知道来的是我的部队?”

管家唉声叹气地说:“从上午,沿路镇子被烧的消息就传过来了,晚上,难民就到了。比你们的兵还快。老太爷气不过,让姬福和姬德架上车,就奔了省政府!他还说,宁可大义灭亲,也不能看……”

姬少康甩手把掌心的大米扬了一地:“胡闹!”

汪寒眉一步踏了进来,很随便地捧着一只老碗,左手捏着一块咸菜。管家看他们似有公事,晓事地躬身退了出去。姬少康关心地对汪寒眉说:“你去堂屋吃吧。”

汪寒眉边吃边说:“姬处长看来忘了我是军人。打鬼子这些年,我也上过前线的。军人坐在桌前等一道‘美人肝’,实在是太奢侈了。”

姬少康岔开话:“往后,报务室就安置在这里。你吃好了,就吩咐他们把设备搬进来,最新的美国电台和密码机,今晚要全部架设、调试好。我们说的南京专线,这几天一定要开通!这是我们胜过军统的一张王牌!”

姬少康说着站起身,快步往外走去。汪寒眉扒了一筷子饭,蹲下身,用虎口丈量着屋子的尺寸,大致估摸设备的安放。恰在此时,作为临时发报室的粮库外一阵大乱,夹杂着怒骂、叫喊和刘芳的尖叫。一声枪响,归于沉寂。汪寒眉把碗一放,训练有素地靠墙站好,拔出枪,等来人进门。

姬少康倒退着进入室内,马淮安对他步步紧逼,怒目而视,也跟了进来,斥责道:“姬处长,你在这里金屋藏娇,可让我好好干等了一场!”

姬少康连忙解释:“我已安排程小鹏程副官告诉你了,怎么?他没找到?”

屋外的人陆陆续续跟了进来,汪寒眉一伸手,正好把枪顶在马淮安的腰眼上。马淮安本能地举起两手。姬少康忙阻止汪寒眉:“汪小姐,不可造次!这是马司令。”说罢转向马淮安介绍,“这位是国防部新派来的电台台长汪寒眉小姐。”

马淮安定定地看着汪寒眉:“哦,原来汪寒眉就是你啊,难怪你能掀起那么大的风浪,我老马未见其人,已闻其声,真是如雷贯耳!”

汪寒眉反唇相讥:“对马司令我倒是真的如雷贯耳。我在南京总部看过马司令的档案。上面说,马司令打仗,是屡败屡战,和女人较量,是屡战不败。我作为女人,不过是试试马司令的身手。”

马淮安把手放下来,不尴不尬,“嘿嘿”笑了起来。程小鹏放声大笑。众人也各怀心思地笑起来,满天阴霾,消弭无形。姬少康感激地瞟了一眼汪寒眉。汪寒眉掖起手枪,正式向马淮安敬礼。马淮安脱口赞道:“好一个窈窕的台长!你姬少康真是慧眼识明珠啊!可惜,女人有了枪,让人爱不得、舍不得。”

刘芳此时走了进来,马淮安看看她,挑挑嘴角。姬少康不无恭维地说:“司令,今天上午,我想让程副官对你说的,就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名旦刘芳小姐,乘风而去,徐州城内,留不住这只凤凰。”

马淮安挠挠头:“凤凰?老马是个粗人,不过也知道,‘凰’是母,这‘凤’,是哪个?”显然,姬少康的话又十分不合时宜地把话题引到了刘芳身上。马淮安咄咄逼人地盯着姬少康。

还是汪寒眉反应快,忙说:“这满屋男人里面,是哪个既能在沙场上百战成名、红粉堆里也所向披靡?这么一瞧,谁堪当刘小姐身边的‘凤’,还劳马司令一问吗?马司令,您这问话,倒有自夸的嫌疑呀!”

马淮安又“嘿嘿”笑起来。对汪寒眉,他是没脾气了。

8

冯路面色凝重,倒背两手,忧心忡忡地站在沂水河畔,看着脚下缓缓流淌的河水。月色下,河水波光粼粼。这时四位战士抬着一副担架匆匆跑来,潘文跟在他们身边:“冯部长,可找到你了!”

冯路问:“怎么回事?”抬头看了看担架,“担架上是谁?”

潘文说:“是徐州贾汪县委的同志,今天刚从敌人的卡子上过来。不歇气已经跑了三天了,他说有要事,非你不讲。”

冯路掀开担架上的被子,被盖下闪出一张憔悴的面孔。冯路伸手接过担架兵递上的水壶,给县委干部喂了几口水,说:“我姓冯。负责咱们新四军的情报工作。同志,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

县委干部哽咽着、挣扎着,断断续续地说:“牺牲、牺牲……”

冯路微闭了一下眼睛,摸紧他的手:“我知道了。”

县委干部接着说:“枪……军火,藏在四个村里,派人……赶快……”

“军火运出来了?”

县委干部艰难地点点头。冯路抬头看看潘文。

潘文说:“情报上说,这几天,马淮安他们就要撤出徐州,我们可以赶在他和薛岳交接的时候,把枪带回来!”

冯路回到住处,苦苦思索着运出白云寺军火的良计妙策。九里山的大批军火已运回解放区,可白云寺的军火因为疏散在徐州郊区贾汪附近的村落中,敌人又在那里构筑了严密的封锁线,使得这批军火迟迟无法运出,让冯路十分烦恼。这时,潘文从门外走进来,神情激动地说:“密使二号的电报!”

冯路接过电报细看,脸色越来越沉重:“马淮安这个举动,给我们造成的影响很坏。大后方的群众本来就对我们缺乏了解,蒋介石又在想法设法寻找发动内战的口实。这个马淮安无形中给老蒋送了一份厚礼!从长远看,马淮安不安心,他这样的老兵痞,不知道还会给群众带来多大的祸害。宿县离我们的前锋部队已经很近,如果不及时控制住马淮安,会对我们非常不利。”思忖片刻,他自言自语,“好,咱们吃肉,就给马淮安留点骨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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