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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重庆沸腾了。这座中国战时的陪都到处洋溢着欢庆抗战胜利的热烈气氛,大街小巷,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而此时的长江边则是另一番景象。全副武装的国军洪流从江堤两侧向北进发,江堤上滚动着装甲车、军用卡车、炮车、吉普等,充满着肃杀之气。朝天门码头上,军舰一艘紧挨着一艘,国军官兵纷纷从甲板上跳下,熙熙攘攘,混乱不堪。

1945年的秋天本应是硕果累累的季节,经过八年浴血奋战,中国人民终于取得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然而,期待着休养生息、重整山河、走向和平的人们,谁也没有想到,一场血腥的内战已悄悄地拉开了帷幕!

夜幕降临,重庆的夜空绽满了五颜六色的焰火。在郊区歌乐山下的68集团军司令部礼堂内坐着军容整齐的军官们。司令官马淮安正主持召开军事会议,他坐在主席台中央的长条椅上,旁边是身材瘦削、戴着金丝眼镜的姬少康。

马淮安清了清嗓子,斜一眼姬少康说:“诸位,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本集团军新任政战处处长姬少康先生。你们可要记住了,他这个‘姬’不是老母鸡的‘鸡’,是那个什么霸王别姬的‘姬’!”台下哄堂大笑。姬少康尴尬地干咳两声,起身向台下躬身施礼。马淮安拍拍巴掌说,“下面就请姬处长讲几句,大家欢迎!”台下响起几下稀稀拉拉的巴掌声。

姬少康挺了挺胸,抑扬顿挫地说:“诸位同仁,少康受国防部委派,有幸来到素有威名的68集团军任职,以后还望各位关照。八年抗战,我军民力挫寇,今跻身四大列强之一,雪中华百年之耻。此伟大之胜利,全赖委员长英明统御,各民族上下一心……”

马淮安皱皱眉头,伸出手一把将姬少康按坐在椅子上,粗喉大嗓地说:“你小子别整那些洋词,我老马听了像天书!”说着猛的一挥胳膊,“长话短说,我们要打共产党了,大本营命令,近日本集团军将开赴徐州,委座的《剿共手册》已经发给了你们,要认真阅读,领会精神……”

台下的132师师长郭家芳和37师师长崔经纶交头接耳:“崔兄,你们要的给养派下来没有?”

崔经纶擦着大檐帽上的青天白日徽:“要一担,给一斗,要一斗,给一升。”说着戴上帽子,“现在这重庆城里,谁不伸着手?既然要饭,人家给馒头,给稀粥,就不能挑挑拣拣唆。咱们西北军,在委员长眼里,永远是脑后长着反骨,最后给你一口免费的棺材就不错了。”

忽然,一声巨响,礼堂后面左右两侧的角门同时被撞开,司令部刘副官带着十几名士兵冲到主席台上,围住马淮安和姬少康。马淮安瞪大双眼,吃惊地看着刘副官。侍卫长金昊纵身跳上台,举枪直逼刘副官。刘副官对着金昊抖抖枪,喝令:“站住!再朝前一步,我就让司令头上多长几个眼睛!”马淮安连忙用眼色制止金昊。金昊不得不停步,收回手枪。

马淮安对着刘副官一声怒吼:“你个小王八蛋,要干什么?想他妈造反不成?”边吼边伸手去摸腰间的枪套。

刘副官一伸枪管,顶住了马淮安光秃秃的脑袋,两个士兵一左一右立时架住他的胳肢窝。刘副官对着台下大声说:“弟兄们,内战不得人心,我等仁人志士要振臂而起,共图和平大业!”

台下乱成了一锅粥。这时,一队宪兵突然冲进礼堂,将刘副官等人团团围住。军统行动处处长林双木背着手,面露阴沉之色,慢慢从角门走进来,声音低沉但却威严地命令刘副官:“这里是国府重地,容不得你肆意妄为!把枪放下,现在还来得及,不然你们只有死路一条!”

刘副官挥舞着手中的枪:“你他妈少威胁老子,你要敢动一动指头,明年的今天就是马司令的祭日!”

马淮安慌了,对着林双木大叫:“别乱来!”

刘副官对着几个士兵摆摆头,士兵们架着马淮安就往角门走。

2

歌乐山上的寺庙里气氛肃穆,香案上青烟缭绕,几个和尚敲着木鱼,口内念念有词。吴克峰一袭青色长衫,躬身对着香案。程小鹏面容虔诚地站在吴克峰身后。尹良田快步走进来:“吴军长,司令请你速回总部参加军事会议。”

吴克峰面无表情,对着香案凝神注目。“我已向司令请假七天,为那些阵亡的弟兄超度,你回去转告司令,我会按时下山,回归军营!”

尹良田急切地说:“可是军情紧急,还望吴军长……”

吴克峰扭脸吩咐程小鹏:“走,去灵棚!”说罢径自走向寺庙外。

吴克峰大踏步走向林中布置好的灵棚,一边解开长衫,就手抛在地上。沿途有松林夹道,每株松树下都站着一个荷枪实弹的卫士,清一色美式装备,面容严肃,执枪默立。沿途,几名高级卫士为吴克峰一一递上军上衣、勋章、武装带、枪套、手枪、中正剑、大髦,最后一个高级卫士向吴克峰递上一顶将星闪烁的大檐帽。吴克峰一身中将打扮,顿生威仪。长道下,卫士们行举枪礼,吴克峰一摆手,程小鹏在他身后一把掀开罩在灵棚香案前的白色半透明帷帐,十几个灵位和对应的照片显露出来。吴克峰单膝跪倒。众卫士在阶下一齐跪倒。跪下时,刀枪碰撞,旬然有声。

程小鹏递给吴克峰一瓶茅台酒。吴克峰打开瓶盖,将酒倾洒在灵位前。吴克峰拔出他的“中正剑”,在左手食指上切开一个扫子。一滴滴鲜血滴在坟头。“沾了活人的血,你们的魂儿就该回来了。”仿佛是回应他的话,一串夜禽惊飞,扑啦啦飞过头顶。吴克峰立正,挥手敬礼:“兄弟们,跟我们回家了!”

卫士们抽出二十响驳壳枪,对准夜空,一口气放空。曳光弹火花飞溅,枪声响亮。一切沉静之后,吴克峰对灵位躬身施礼:“国民革命军68集团军77军军长吴克峰,特来拜祭诸位!英灵不朽,请再受我等一拜!诸位,保佑我们前程平安、无往不利!”说罢对着身旁的尹良田一挥手,“下山!”

吴克峰带着卫士们走下山,尹良田和程小鹏紧跟在他左右两侧,一排军车疾驰而来,前面的军用卡车戛然停在吴克峰面前。卫士们顿时围成两道环:一道护卫吴克峰,一道把第一道人环、连同汽车统统包围起来。

汽车大灯熄灭,无人出声。车内忽然传出“砰砰”的踢门声。门被踢开,马淮安手足被缚,一头跌出车外。马淮安抬起头,可笑的是他的嘴不是被布条塞住的,而是堵着四五根雪茄。刘副官在车里一踢马淮安的屁股,跟着他走出车去。他对吴克峰一个立正:“吴军长,我们捉了马淮安,请你领导68集团军,即刻退出内战,救弟兄们五万条性命!”

吴克峰沉思片刻,摇摇头说:“军人上下级有如父子,岂可轻易逾越?”

刘副官向前逼进一步:“如果你不答应,那对弟兄们就不是真体恤!我宁可死在此处,证明吴军长不过是徒有虚名!”

吴克峰走向被绑着的马淮安,拔去他嘴里的一根雪茄。马淮安“呸呸”吐出其他几根,终于能说话了:“龟孙子王八蛋,知道老子爱抽雪茄,一根根孝敬嘛!也没有一块儿塞的!”虽然实在不是个发笑的场合,吴克峰的卫士和刘副官带来的卫士们还是忍不住发出了笑声。

吴克峰板着脸:“你们能去哪儿?这里是重庆,国统区腹地!四下里都是部队!”

刘副官说:“我们有马淮安做人质,可以一路畅通!”

吴克峰朝前跨出一步:“我来给你们做人质,放掉马司令。”

吴克峰的卫士们扶起马淮安,吴克峰脱下自己的大堪,为马淮安罩上。几辆吉普和摩托车紧跟而至,林双木、姬少康、金昊和宪兵们从车上、摩托上纷纷跳下,围上前来。

这时,一发红色信号弹升上夜空。一波一波的士兵们涌上山路。轻重机枪、迫击炮,层层架在公路上。刘副官朝周围扫了一眼,自知走不脱了,声嘶力竭地叫道:“部队明天就要向徐州开拔,去打中国人,老子不干!吴军长,你的灵堂上得添一个灵位了!我先走一步,去拜会拜会牺牲的弟兄们!”说罢,把手枪顶在太阳穴上。

吴克峰伸出手,拇指一下卡住了枪机。马淮安趁机一个反手,缴了刘副官的枪,喝令金昊:“把这王八蛋给我绑了!”金昊和几个卫士上前捆绑住刘副官。

林双木率领宪兵欲上前抓捕刘副官。姬少康突然一声大叫:“慢着!他是我们68集团军的人,理应由我们处置!”

林双木的副官宋胜说:“姬少康,你他妈少横插一杠子,这个人我们早就盯上了,他密谋造反,策动士兵投共,此案非我们军统审理不可!”

姬少康斜了宋胜一眼:“你们军统的手伸得也太长了吧?”然后转向马淮安,“司令,你看―”

吴克峰这时才看清姬少康,低声问马淮安:“这位是?”

马淮安舒展舒展身子:“哦,我忘了介绍,这位是新任政战处姬少康处长。”

姬少康凑到吴克峰身前,微笑着说:“吴兄,别来无恙?”

马淮安诧异:“怎么,你们认识?”

吴克峰点点头:“姬大少爷是我的同乡名流,当然认识。”

姬少康矜持地说:“昊军长才是我们家乡的骄傲,五百年就出了这么一个将军啊,还望吴兄日后多多关照!”

吴克峰不卑不亢:“彼此彼此!”

那边宋胜又扯开嗓门叫了起来:“你们竟然还有闲心叙旧!”说着,对身后的宪兵一挥手,“把人带走I”

姬少康跨出一步,神情凛然:“谁敢?68集团军的地盘,没有马司令发话,容不得你们撒野!”旁边的宪兵和卫士们举枪对峙。

林双木突然呵斥宪兵:“干什么?和共军还没有交火,我们自己倒先动起了家伙,把枪放下!”宋胜和宪兵们放下手中的枪,后退几步。林双木转向马淮安,“马司令,此人在贵集团军策反投共,背后应该还有主谋,您看是不是由我们先行审理,这功劳当然会记在马司令身上!”

马淮安皮笑肉不笑:“林处长所言极是,只不过我不能不给我这位新任的政战处长一个面子,他的主要任务就是侦审共谍。况且姬处长也是你们国防部直接委任的,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嘛!”

林双木冲马淮安拱拱手:“那好吧,我们静候佳音!”说罢跳上吉普车。

宋胜发动车子,嘴里仍在不满地嘟浓着:“……我们好不容易才抓住了这条线索,就这么轻易把那个姓刘的交给了姬少康,真他妈窝囊!”

林双木仰靠在座椅上,眯着眼:“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3

山东临沂新四军敌工部部长冯路此时正坐在办公室里阅读电文。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借用的民房,土坯墙,茅草顶,十分简陋。屋内仅有几个矮脚凳和一张断腿的饭桌。身躯壮实高大的冯路拘搂着身子伏在饭桌上,聚精会神。助手潘文站在他旁边,一张一张地递着电文稿。

这时,身着便装、蓄着满脸络腮胡子的四叔跨进门来。潘文要招呼他,四叔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自己拖过一把凳子,在冯路对面坐下。

冯路抬起头,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对四叔说:“有什么新的情报?”

四叔回答说:“据可靠消息,68集团军即将开赴徐州前线,与我军正面交战!”

冯路点点头:“正如我们预料的一样,68集团军是西北军的一支劲旅,我们不可小觑!陈军长指示,要尽可能地从内部瓦解敌人,你看,有无可能?”

四叔喷出一口浓烟,语气坚决:“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启动密使一号。”

冯路皱起眉头说:“密使一号那边的电台肯定出了问题,这给我们的联络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必须尽快想个办法解决!”

四叔凝神思索片刻:“看来,只有我去一趟徐州了。我是密使一号的唯一联络人!”

冯路点点头:“好吧。另外还有日本人留在徐州的那批军火,也要尽快查到藏匿地点。这两副担子,只能压在你一个人肩上了。”

早晨的阳光格外明媚,马淮安在司令部院子里打着太极拳,脸上布满了细碎的汗珠。站在旁边的侍卫长金昊赶忙递上毛巾。马淮安收住拳势,接过毛巾擦脸。姬少康走进了院门,对着马淮安举手敬礼:“报告司令,少康奉命前来,不知司令有何训示?”

马淮安缓缓转过身问:“姓刘的那小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卑职已经严刑审讯,此人是铁杆共党分子,拒不招供!”

马淮安把毛巾扔到金昊怀里:“那就把他毙了!”

姬少康用征询的口气说:“司令你看是不是把此人交给吴军长执行更合适些?”

马淮安点点头:“行,让逊之办理此事,我放心!”转脸吩咐金昊,“去,打电话请吴军长过来!”

姬少康对院门外一挥手,一辆囚车缓缓驶进大门。“司令,犯人我已经带来了,就请司令处置吧!司令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少康就告辞了!”

马淮安挥挥手,“去吧去吧,没你的事了!”

吴克峰走进司令部院门,院子里站着两排荷枪实弹的卫士。马淮安坐在卫士中间的太师椅上,说:“姬处长已经把那个姓刘的共党交你我处置了,咱哥儿俩今天要好好审他一番!”边说边对着囚车一挥手,两个卫士上前将囚车后门打开。

刘副官从铁栅栏后探出头来:“司令、吴军长,一失足成千古恨,跟着蒋介石打内战不会有前途,你们可要想清楚了啊!杀了我,共产党不会饶过你们!”

马淮安起身走到囚车前,把点燃的雪茄一下子柞到刘副官撰着铁栅栏的手上:“屁话!你死到临头,竟然还要策反我老马?你他妈才是执迷不悟,异想天开,把他拖出来!”

两个卫士将刘副官拖出囚车。马淮安又坐回到太师椅上。吴克峰俯在马淮安耳边悄声说:“司令,这小子的话不无道理,我们现在没有必要彻底得罪共党……”

马淮安怔了怔,沉默不语。吴克峰压低声音:“司令,咱们不能忘了共军当年抗战时鼎力相助的义气。这刘副官多半是共党那边的人,恰可还他们一个人情。做人最重一个义字,他们有来,我们有往,不然,岂不是我们忘恩负义?杀了他,得罪共党不说,老蒋那里也不会高看我们68集团军一眼!”

马淮安沉吟着说:“嗯,有道理。不过,若让军统和国防部二厅那帮家伙知道,红口白牙,诬我通共,更是麻烦!”

吴克峰显得胸有成竹:“司令放他走后,地上遍洒鸡血,掘个空墓,立一块假碑,日后晓谕全军,有谁怀疑?司令如果还不放心,这重庆总有待决的人犯……”

马淮安斜眼盯着吴克峰:“逊之,你是面似忠厚,内藏奸诈啊!”

吴克峰笑了:“司令,这话是说戏台上白面孔的小人的。司令看戏多,自然容易想到戏上去,克峰知道司令是夸我。”

马淮安一拍吴克峰的肩膀:“那你就是―脸像窦尔敦,心似黄三泰!”说罢哈哈大笑。

两名卫士把刘副官架到马淮安面前。马淮安掏出卫士的驳壳枪,点点刘副官的腰眼:“走!蹄子动动!咯嗒咯嗒,哎,对!别回头!”刘副官膝盖发软,踉跄移步。马淮安举起驳壳枪,嘴里“砰”的一声,同时,掷出粗大的雪茄烟。雪茄烟头在刘副官只穿衬衣的背上灼了一下。刘副官一声惨叫,伏地不动。

马淮安搔搔嘴角:“这个小鸡仔胆子,要是吓死了,可不怪我老马。”转脸对吴克峰说,“逊之啊,我看这胆量,也就是共党里的孙子辈。”马淮安说罢回身就走,金昊从后面为他撑起了一把油纸伞。已经升高的太阳洒落片片金光,透过伞面的红纸,一个红彤彤的影子落在马淮安脚下周遭。马淮安搔搔脑壳,“没进徐州,我先赤化了?”说着抬头往上看去,见给他打的是红伞,不免有些恼火,“头顶见红,多不吉祥。”

金昊悄声说:“司令,前清的大官,可都是红顶子。”

马淮安瞪了金昊一眼:“哼,皇帝赐毒药,也是仙鹤顶上红啊!”

吴克峰一声不吭,脱下军衣,压低金昊的臂肘,将衣服罩在伞盖上。马淮安有点感动:“大到开山辟路,小到挠心抓痒,还都得逊之你啊。”

刘副官逃出司令部院门,沿着山道踉跄奔跑。一辆吉普车驶到刘副官身边停住。姬少康伸出胳膊,将刘副官一把拉进车内。刘副官在姬少康身旁坐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的妈呀,终于捡回了一条小命,这吴克峰果然是共党嫌疑分子!”

姬少康一打方向盘:“那还用你说!不然派你去做什么?我早知道吴克峰逃得过第一关,躲不过第二关,他一定不会杀你。现在……”

刘副官急不可耐地接过姬少康的话:“现在队伍里我是待不住了,您说送我去美国情报学校进修的事……”

姬少康一手开车,一手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拍在刘副官面前:“你去美国的手续都在里边了,马上就走!”

刘副官从信封里抽出护照、机票和一厚沓美元,不由得眉头舒展,嘻嘻笑了。姬少康猛地踩住刹车,推开车门跳下去,对刘副官挥挥手:“走吧!”刘副官移到驾驶座上,猛踩油门。吉普车疾驰而去。

姬少康注视着吉普车不停闪烁的尾灯,从怀里掏出一个遥控器。吉普车渐行渐远,钻进了山坡下的一片密林。姬少康轻轻按动遥控器开关。一声巨响,密林深处腾起一团火球。姬少康冷冷地笑了。

4

77军军部临时设置在一个村落的大户人家里。程小鹏跨进门,举手敬礼说:“军座,新六军有位谍报参谋求见!”

吴克峰眉峰一耸:“新六军?就是郝鹏举的新六军?”

程小鹏点点头:“是的,他们配合我军在右翼向徐州运动。”

吴克峰略作思忖:“嗯,让他进来吧!”

程小鹏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吴克岭身着国军少校服走进来,对着吴克峰举手敬礼:“报告吴军长,新六军谍报参谋吴克岭前来晋见!”

吴克峰肩膀一颤,吃惊地喃喃道:“你?你真的是克岭……”

吴克岭拿掉头上的大檐帽,郑重地点点头。吴克峰几步跨到吴克岭面前,握住他的手,细细端详,眼中潮湿。吴克岭眼中也闪出泪光,颤声说:“哥,终于又见到你了!”

吴克峰唏嘘着:“是啊是啊,没想到我们还能活着见面!”说着把吴克岭拉到八仙桌旁坐下,“快给我说说家里的情形。”

吴克岭神情凄凉:“自你离家出走后,娘没有一天不念叨你,爹也是一病不起,前年日本鬼子大扫荡,爹和娘都被炸死了……”

吴克峰眼中泪水长流,哽咽着:“我,我是不孝之子,对不住咱爹咱娘……”

吴克岭揉揉眼角:“爹和娘生前全靠嫂子侍奉,丧葬后事也全靠她料理主持,爹娘去世后,我就和她……”

吴克峰双眉一立,冷冷打断他的话:“不要提她!”然后盯着吴克岭,“你参加了新六军?”

吴克岭岔开话:“哥,我来见你,是有事求你!哥,有几句心里话我不能不说,蒋介石把郝鹏举这样的伪军都收编了,就是为了打共产党,挑起内战,搞独裁,老百姓渴望和平,不会支持国民党,你跟着他们不会有前途……”

吴克峰板起脸:“听你的话音,你不是新六军的谍报参谋,这六要改成四吧?”

“哥,民心向背你要看清啊,否则……”

吴克峰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不要再说废话了,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可以走了!”

吴克岭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哥,我是你的亲兄弟,不会害你,你可要三思……”

吴克峰一拍桌子:“够了!希望你在我没改主意前快走人!”说罢掏出手枪,“砰”地拍在桌上。

吴克岭气冲斗牛,突然伸手抢过手枪,对准吴克峰。

吴克峰猛地站起:“放肆!”程小鹏应声冲进来,举枪对着吴克岭厉声道:“把枪放下!”

吴克岭绝望地瞪着吴克峰,持枪的手不停颤抖。程小鹏再次喝令:“快放下枪,不然我打碎你的脑壳!”吴克岭终于无奈地慢慢将枪丢在桌上。

程小鹏上前按住吴克岭。吴克峰轻声吩咐程小鹏:“放他走。我不能不给郝鹏举面子!”

程小鹏悻悻地松开手。吴克岭气哼哼地快步离开。

程小鹏问:“他到底是什么人,想来干什么?”

吴克峰叹口气:“是我弟弟,来为郝鹏举做说客,希望我们能让新六军先进徐州。你说有这种兄弟吗,竟然胳膊肘往外拐!唉!”程小鹏有些疑惑地瞥吴克峰一眼。吴克峰突然转身,大声命令:“全军即刻开拔!务必在明天午前抵达徐州!并电令徐州日军,不得接受任何方面受降事宜。”程小鹏转身就往外走。吴克峰喊住他:“慢着!马上备马,吩咐卫队随我先行一步!”

徐州西北的九里山下,晓星朗照,东天曙光初露。钢青色的天幕下,数骑快马风驰电掣,驰过黄土小道。为首的将官端坐马上,大堪在风中微微飘摆。他就是吴克峰。吴克峰在大髦内穿着一身灰布军装,打绑腿,头戴军便帽,枪套内插着科尔特点38左轮枪。十数名卫士都身佩十字花武装带,挂盒子炮,腰扎牛皮子弹盒,身背中正式骑枪,典型的一长一短配置。吴克峰命令卫队:“即刻进城,抢占白云寺军火库,不能让新四军占了先机,抢了便宜!”

徐州白云寺内的日军军火库里,岩井中佐站在院内,头包白布,只穿军用白衬衣,他的下巴其实缺了一块,但蓄了一脸虬髯,正好遮住。岩井手扶军刀,走来走去,监督着在院内连接导火索的士兵。岩井用日语声嘶力竭地喊:“快干!只要中国军队进入徐州,迁本大尉就会发射信号弹,那时候我们就点燃军火库,为天皇尽忠!靖国神社里,会供奉诸君的灵位!让我们在神前相会吧!”

一名叫宪吉的中尉边缠绕着导爆索边嚷着:“支那军在战场上一触即溃,怎么能跟大日本皇军相比?我们绝不投降!”

院门外一声大吼:“中国军人,就在这儿!”吴克峰和卫士们如神兵天降。卫士们已经占领了制高点,长短枪瞄准日军。吴克峰倒背两手,目光扫视着日军。院子里的日军随着吴克峰的目光扫过,一个个像触电一样停止了手里的动作。有个憨日军又刨了一镐,因为眼神定在吴克峰身上,一下子刨到了脚面上,顿时跌倒在地,发出一声哀嚎。吴克峰注视着岩井,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一个中佐,难道,不知道要向军衔更高的长官敬礼吗?”

岩井拧拧脖子:“我是日本军人!”

吴克峰沉声说:“日军已经向我军全面投降!”

岩井一哆嗦,勉勉强强举起僵直的手臂,对吴克峰敬了一个军礼。

吴克峰接着提高音调:“我是国民革命军68集团军77军中将军长吴克峰,现在我命令你,移交军火库指挥权,上缴军火清单,带领我军人员清点库存,交出所有随身武器,并向我军正式投降!”

岩井的嘴角微微颤动:“恕难从命!这批军火属于大日本帝国,属于天皇陛下!任何中国人……”

吴克峰厉声喝令:“立正!”

岩井被吴克峰的威严震慑住,不由自主地做出立正姿势。

吴克峰环顾四周:“在你周围,有四万万中国人,你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即便你的天皇不投降,你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只要中国人民准备清算你们的罪孽,你们就只有纳头受审!”

岩井蔫了,慢慢蹲在地上垂下了头。吴克峰双目缓缓扫过日军队伍,日军看看自己的中佐,手里的锹、镐、枪械、炸药,都慢慢放在了地上。吴克峰厉声问岩井:“你们还藏匿了一批重要军火,地点在哪儿?”

岩井双肩一抖,抬起头:“我……我……只知道在九里山,的确不知道具体地点。”

吴克峰思索片刻,挥手命令卫士们:“把他们押下去!”卫士们像驱赶羊群一样,将日军聚拢到一起。吴克峰对卫士排长说:“你们先走。我再清点一下弹药,部队进城这几天,事务繁多,恐怕没时间来了。”

卫士排长闻言要下马:“军长,我去吧!”

吴克峰双手微微合十,对庙堂一偏头:“我要去对佛爷祷告一声。你们在,多有不便。你们赶着俘虏麻利点,还能赶上入城式,跟着风光风光!仗是弟兄们打的,我走在后面,应该。”

待卫士们走出院门,吴克峰才转身缓步走向寺庙大殿。进了大殿后,他用三根香烟代替香火,对大殿上残存的佛像拜了两拜,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大面额的钞票塞在香炉下,转身离去。

5

徐州城内的龙跃酒楼没有了往日的喧闹。酒楼门上贴着“歇业”字样的纸条。

四叔走进酒楼厨房。地下党员小苏正在精心安排着菜肴。四叔看看他的动作,不甚满意,卷起袖口,边帮他摆放边说:“贵客将临,我们可马虎不得,这菜要摆出迎客的样子!”

小苏嘻笑着问:“四叔,这贵客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值得你如此忙活?”

四叔收住摆放菜碟的手,拿了双筷子,夹起菜尝了尝:“是谁你很快就知道,这鱼汁羊肉炒得不够火候……”四叔说罢拿过一条毛巾擦着手,用清水漱了漱口。

门被轻轻拉开,大陈探进头来招呼:“我回来了!白云寺军火库的枪都已经隐蔽到附近村里去了,可那个重要的军火库没有查到。”

四叔自语说:“九里山这范围也太大了,是不好找,我们要另想办法。”接着转身提醒大陈,“今天早上,他们有人见过你,你先不要露面。”大陈点了点头。四叔吩咐小苏:“那菜再炒一盘。咱这见面礼别让人小瞧了!”小苏去拿炒勺,四叔一把把他拉住,“还是我来吧。让你这发电报的手掂炒勺,大材小用了。”

小苏调侃说:“四叔,那您从总部来徐州当这店老板,不是更屈才了?”

四叔笑笑:“民以食为天,吃好,这是头等大事。等胜利了以后,我还真琢磨着得开个饭店。”

就在龙跃酒楼旁边不远的巷子里,有一处不大的院落,门旁悬挂着“国防部二厅办事处”字样的匾额。院内,办事处负责人白三倒背双手,慢慢踱着步,瞧着一院子蹲着的汉奸。贴墙站了一溜特务,有的穿中式裤褂,有的穿中山装,都带短枪。白三在背后掂着一根白蜡杆,看见谁动弹,就劈头一敲。“啪啪”声在院子里起起落落。白三拉长音调说:“听着!你们这些汉奸,个顶个地该枪毙!老子让你们在这里晒晒太阳,怎么着,还不乐意了?一帮贱种,不是我,你们这会儿早他妈吃了黑枣了!你们有多少逆产,我可都清楚。限期不缴……”一只苍蝇落在白三后脖梗上,白三“啪”地往后一拍,拢着手拿到眼前,“就像它一样……”没想到,他一松手,苍蝇没死,“呼”地飞了。

姬少康从巷子口慢慢向院子走来,对门口三三两两的挑担小贩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一胖一瘦两个看门的特务伸手拦住要进门的姬少康。胖特务翻翻眼皮说:“走错门儿了吧?别乱走,走错路,小心送命。”

姬少康用食指捅捅眼镜,一提长衫,认认真真地抬头看看门外挂的牌子:“啊!我刚从重庆来……”

瘦特务摆出不屑的样子:“我管你他妈重庆不重庆……”说着抬手就要打。胖特务悟到什么,一把拉住瘦特务,然后问姬少康:“重庆?你叫什么?”

姬少康阳光灿烂地微笑着:“我叫姬―少―康。”

两个特务面面相觑,突然不约而同地拔腿向院内跑去。

白三看到两个特务跑进来,惊疑地问:“王八羔子,给马蜂蜇了蛋了?跑什么?”

胖特务慌慌张张地说:“68集团军,姬……”姬少康慢慢腾腾跟了进来。胖特务张口结舌地对白三指着姬少康,瘦特务已经搬出了一张太师椅。

姬少康冷冷地扫一眼白三和他的手下:“我说我叫姬少康,就不需要看证件了吗?我要是共产党冒充的呢?”话音刚落,几个小贩大摇大摆闯进门来,手里有的是机头大张的盒子炮,有的是美式卡宾枪。姬少康一指胖瘦两个特务:“先把他们两个关禁闭。”胖瘦两特务目瞪口呆,被姬少康的手下拖走。姬少康接着对白三说,“不瞒你们说,我头一个礼拜就来了。诸位的动静,我查得一清二楚。往后,谁可以留在组织里,谁可以升职,我要仔细甄别。”

白三抛下白蜡杆,上前递烟卷,为姬少康点烟。烟点着了,姬少康却将烟插在白三嘴角:“忘了告诉你,我姬少康不吸烟,不喝酒,不爱财。”

白三挠挠头:“那特派员需要……”顿时醒悟的样子,“我明白了,是女人!”

姬少康用手指点点白三的额头:“现在,只有你这样的草包才会想女人,跟我去日本特高课。”

姬少康在白三的引领下,来到日本特高课。正在办公室里焚烧文件的特高课课长渊田见白三来了,忙迎上前去。白三向渊田介绍了姬少康的身份。渊田顿时谦恭有加,把姬少康让到办公桌后的藤椅上。姬少康坐在椅子里,渊田垂手而立,低眉顺目地说:“我们一直在等着贵军接收!新四军在附近蠢蠢欲动,贵军要早作安排。”

“渊田先生,徐州城内共党的活动,你们都掌握吧?”

渊田回答说:“徐州城内还有一部电台活动,我们一直没有破获。我们愿意协助贵军,剿灭共党……”

姬少康打断渊田的话,指着身后的墙说:“等等,这武运长久的旗子,怎么还在挂着?”说着把办公桌后墙上写着“武运长久”的太阳旗揭了下来。姬少康接着揶揄渊田,“要不是你们在卢沟桥胡闹,共产党凭什么做大?现在你还有脸说,帮助我们剿灭?”渊田“嗨、嗨”答应着,不断鞠躬。姬少康把桌上的文件收拾了一下,交给随从,“不过,我要谢谢你的材料。你们抓共党,也算不遗余力了。”姬少康说罢向渊田伸出手,渊田要握,发觉会错意,赶紧掏出腰间佩枪,双手递给姬少康。

渊田送姬少康一行出来。姬少康的手下站在当院,一色新四军装扮,渊田见状吓得魂飞天外。

姬少康面带微笑:“渊田先生,看清楚,那是我的人!要是新四军来了,咱们还能站在这儿?现在领我去监狱,看看你说的那个共党分子。”

姬少康和白三很快便赶到了原日军特高课的秘密监狱。牢房内关押的地下工作者高昌义浑身鲜血,手脚戴着镣铐,手扒铁栏杆望着走过来的姬少康和白三。

姬少康吩咐白三:“开门!”

白三拿出钥匙打开牢门。姬少康几乎是毫无征兆地,把手里一直掂量玩弄着的王八盒子抵在白三的耳根,扣动了扳机。白三的血和脑浆溅满了栏杆,甚至喷到了对面的墙上。高昌义惊愕无比:“你是……”

姬少康亲切地说:“同志,你受苦了!”这时,化装成新四军的特务纷纷跑来,向姬少康敬礼汇报,一板一眼,十分逼真。

高昌义惊喜莫名地张开双臂:“咱们的队伍进城了?咱们的队伍真的进城了!”

姬少康抓住高昌义的手:“我们马上带你走!”化装成新四军的特务架出高昌义,一个特务掏出酒壶,为高昌义灌了几口。

高昌义拖着脚镣,哭泣着拽住姬少康的手:“同志!谢谢你们了……”

姬少康拍拍高昌义的手背:“这酒可以止痛,你先忍一忍,我们马上就去解放区。你是好样的!你是好同志!”

高昌义流着泪水,喃喃说不出话来。院内响起了枪声。姬少康一拉高昌义:“快走!此地不宜久留,我来断后!”

高昌义动作稍一剧烈,便疼得跪倒在地上:“我的腿走不快。”

姬少康跪下,要把高昌义背到自己肩上:“敌人很快就会反击,快告诉我城里其他同志的地址,我派人去保护他们!”高昌义俯在姬少康耳边喃喃低语。

“嗯……那如果他们转移了,我怎么联络?”

高昌义说:“每月逢单上午十点,是和上级电台联络的时间,只要知道频率变化的规律,就可以联系上。频率是……”声音渐渐低下来。

姬少康等高昌义说完秘密频率号,慢慢站直,摘下眼镜,擦了擦,高昌义愕然地看着他这个莫名其妙的动作。姬少康揉揉眼睛,戴上眼镜,望着狭小的窗口透进的阳光说:“今天就是单日,真巧。那酒里有点美制麻醉药,俗名叫‘真话药’,所以,我相信你说的。就算不用药,你也不会骗我,对不对?”

高昌义忽然醒悟过来,怒叫一声向姬少康扑去,姬少康轻轻扣动扳机,高昌义扑倒在地上。姬少康吩咐手下:“把两具尸首拢到一起。白三借抓捕汉奸中饱私囊,合该枪决。这样死,也算他赎罪。”

6

68集团军还没有进入徐州就接到命令,由徐州换防宿县太子镇。蒋介石任命嫡系将领薛岳负责接收徐州事务。马淮安眼看到嘴的肥肉旁落他人,失望、恼火而又无可奈何。

宿县通往徐州的公路旁是一片片翠绿的瓜田。瓜棚里,马淮安高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部队从面前滚滚而过,手里的茶杯微微颤抖。尹良田和金昊分别站在马淮安两侧。马淮安摇头晃脑:“有意思。本来让我们去北徐州,半道上改成了南徐州。国防部一帮人,简直是他薛岳家养的!老薛有什么‘天炉战’对付日本人,现在,给他架在火上烤的成了我们。尹秘书,金侍卫长,你们两个,给我叫人捡好的西瓜,在那瓜皮上都刻上‘薛伯陵’三个字,让弟兄们用拳头砸、用枪托拍、用刺刀捅!怎么出气怎么来!”

尹良田犹豫道:“总座,这……不太好吧?”

马淮安脸一扬:“什么叫好?踢着我们的屁股蛋子从徐州城门口撵出来,就叫好?”说着平了平气,喝口茶,“太子镇鸟不生蛋的地方,咱们一去,青菜鸡蛋都要涨价了。不是不让我们驻军吗?可没说不让我们去徐州采购给养。尹秘书,你让各兵站照样在徐州城内采购,要多买,越多越好,钱不够就赊。”

尹良田有些为难地说:“这对老百姓怕有伤害……”

马淮安一瞪眼:“老尹,今天你答话,怎么透着不痛快?”

尹良田赶紧立正:“是!我立即去办!”

四叔从炒锅上慢慢抬起头,一支卡宾枪指着他的面孔。四叔无动于衷地缓声说:“别忙,别慌,等我炒完这个菜。你知道,炒菜的时候给人打搅,最烦人。”

站在四叔身旁的姬少康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好。我也想尝尝你的手艺。共产党都是能人。”

四叔用勺子舀起菜,尝了尝:“过奖了!贵党要是不花那么多心思来剿共,专心对付日寇,应该也会大有建树。”

姬少康嘿嘿一笑:“日本人是肘腋之患,早晚要失败。”

四叔也笑着说:“兄弟阋墙,才是心腹大祸,要亡国灭种!算了,不跟你讲这个。小苏,把咸盐递给我。”

同样处在敌人枪口之下的小苏听到吩咐,欲伸手去拿食盐,押着他的特务看了看姬少康,姬少康点点头,特务制止小苏,然后用不拿枪的手搓了一撮食盐,洒到锅里。四叔瞥一眼特务,揶揄说:“做菜和拿枪一样外行!枪别贴着人,一回头就给你下了!盐一点点地洒!你们啊,干什么都不地道!”

姬少康宽宏地笑了笑。四叔又说:“炉子快熄了,小苏,添点煤。”

小苏去拿铁煤铲,特务用枪管一拨铲子把,小苏白了他一眼,蹲下,把煤块用手捡到炉子里。四叔就着烧旺的火苗,掂了几下炒勺,热菜出锅。姬少康双臂一抱,耸耸肩说:“可以走了吧?”

四叔摘下围裙,慢慢地把菜装盘,用摘下的套袖擦去洒在案上的一点菜汁。姬少康凑趣地拿起筷子,要去夹一旁的鱼汁羊肉。四叔一把挡开他的筷子:“那个菜,你别吃。”说着为那盘精心准备的菜盖上餐布,深情地看了看厨房,然后冲小苏笑了笑,“看来,我这自己的饭店是开不成了。你知道我想给饭店起什么名字?就叫‘大众楼’。俗了是吧?可透着跟老百姓贴心。走吧。那位老弟,帮我把盐罐子盖上。有苍蝇。”四叔慢慢走到门口,阳光炫目。

徐州通往宿县的公路上,一骑快马追上行进的队伍。传令官在77军副军长王海的吉普车前下马,呈上一份公文。王海心烦意乱地说:“又有什么事?”

传令官朗声回答:“国防部又有来电,薛将军的部队难以及时赶到,特命我军火速赶往徐州,接管要点,弹压地方,尤其要对新四军严加防堵。”

“好,好!我们68集团军,成了薛伯陵的私人卫队!”

副官看着王海:“军长已经先去了徐州,要不要……”

王海摆摆手:“传令全军,掉头回徐州!去太子镇的人,统统调回来!你去把军长找回来,今天的乱子少不了。”

姬少康一行的汽车开近徐州城门,准备出城。每辆车上都坐着一个被捕的地下工作者,他们在后座上被两个特务夹在中间。前座是一个拿着冲锋枪的特务。姬少康亲自“陪”着四叔。

看守城门的是不知道什么番号的“救国军”一类的杂牌武装,却俨然以抗战胜利之师自居,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对来往的行人动辄盘查。一个看上去有点傻呆呆的大头兵把枪夹在胳肢窝里,挥手截下姬少康的汽车。姬少康在窗口亮出证件,但要命的是那厮不识字。大头兵横过来竖过去地看看证件,一歪头、一挑大拇哥,叫下车。姬少康叹了口气,只得下了车。大头兵探头看看车里的四叔,大嘴一张,露出满嘴的大黄牙:“嗬,那车里是什么人?架子那么大?老子叫他下车都不下?”

姬少康一抬下巴:“我们是国防部二厅的。”

大头兵不屑地说:“国防部二厅?挺他妈唬人!统统下车!老子只认薛长官!”车上两个特务只好押着四叔走下汽车,另外两辆车也被其他士兵拦下。大头兵本来想“研究”一下四叔,却被其中一个特务手里的冲锋枪吸引住了,把用绳子当背带的破烂老套筒往后一抡,就要来抢。特务当然不给,大头兵邪劲上来,用步枪一指,大声嚷叫:“谢老三,王老四,把这几个饭桶的枪给我下了!他们的家伙是小洋炮!比个黄花大闺女都值钱!”

吴克峰正好骑马来到城门口的拒马前,一眼看到了这一片混乱,拨马想要从他们旁边驰过。一个士兵去拦,吴克峰一扬眼眉,目光如电,不怒自威,领章上的将星一闪,士兵们吓得倒退几步。吴克峰扬鞭打马,一闪而过。

四叔已经看到了吴克峰,见他驱马如飞,似乎知道他要去哪里,他眼神一动,扬起手肘砸在背后特务的脸上。特务的脑壳撞上车窗,一下子撞了一个网状的裂痕。手持冲锋枪的特务转身对着四叔,四叔拔出特务腰间的短枪,胳膊格开冲锋枪,一枪打死特务。姬少康被死去的特务一撞,翻倒在地,眼镜不知飞去了哪里。小苏也和特务格斗起来。

吴克峰听见枪响,回转身来,在一片混乱中看见了四叔,手不自觉地扣住腰间的左轮枪。

姬少康眼神阴鸷而又锐利,一眼看到马上的吴克峰,顿时神情亢奋起来。

四叔翻过引擎盖,拉开车门,发动汽车。汽车冲开拒马。副官的吉普车也正好开来。避无可避,两车在城门前相撞。吉普车熄火。四叔飞快地倒挡。

姬少康用王八盒子瞄准车内四叔的后背。他擦擦眼镜,右眼镜片上一圈裂痕。吴克峰在马上拔出左轮枪。四叔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举枪。他对准姬少康的方向,瞄准的人竟是姬少康背后的吴克峰。骤然间,马鬃飞扬,马背拱立,吴克峰高举左轮枪。四叔的眼睛和吴克峰的双目交汇。四叔露出一个只有吴克峰能看懂的微笑。枪响了。吴克峰在马上一晃,捂着胳膊从马上掉下来。姬少康也同时开了枪,子弹射穿了四叔的颈部。四叔伏倒在方向盘上。

姬少康跑到吴克峰面前,俯身看着他,惊叹:“好险啊,差点就打死了我们吴军长!好一个聪明的共党特工!”

7

“醒了,醒了!军长醒了!”

徐州战地医院里挤满了伤兵,吴克峰躺在隔出的一角帐篷里,只觉得阳光刺目。军医官说:“军长,你的伤没危险。就是旧伤太多,加上骑马,身体伤了元气。”

吴克峰望望帐外问道:“这么多弟兄……药品够吗?”

军医回答说:“去徐州各大医院征调了一些,还是不够。本来想把重伤号都留在重庆,可是,我们走了,他们就成了没娘的孩子,现在都忙着发财,谁会顾惜几个伤兵?把他们带来徐州,就算苦点,好歹是在自己人身边。就算哭爹叫娘,也有人安慰一声。”

吴克峰又问:“上面允许咱们驻在徐州了?”

军医说:“我去找王副军长,叫他详细跟您说说。哎,对了,马司令在训话。过会儿我再让他来看您。”

一所中学的操场暂时成了马淮安对军官训话的所在。马淮安站在顶端的土台上,两手叉腰。军官们坐在从教室内搬出的条凳上。马淮安敞开喉咙:“这次代防徐州,我老马对诸位只有一个要求,限你们三天时间,把徐州城吃空、喝净,嫖得妮子不想男人,让薛岳接管个屁!”众人哄笑,乱拍巴掌。马淮安笑着落座,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这三天,凡是往来徐州的戏子、舞女、名妓,都给我请到军部,对外面说,是给薛长官劳军用的!出了这几天,人嘛,我们往宿县一带,省得弟兄们口淡,让他们找老薛要人去!”场下众人顿时一片大笑。

姬少康再次赶到了龙跃酒楼。他走进厨房,用火筷子拨弄着厨房地下的一大堆灰烬。几块还没有完全分开的纸灰,在火筷子的拨弄下慢慢散开。姬少康对手下说:“今天,他们炒的那盘菜好贵啊。把密码本藏在煤块里,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想到。”

手下有些紧张:“姬处长,是我们失职!”

姬少康拖长声音:“有你们什么事啊?他们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把密码本烧掉的,我自会向上峰请罪。以后,我只要有志得意满的时候,你们就提提这龙跃酒楼,给我浇浇凉水,清醒清醒。”

手下说:“处长,看来他们的电台我们是没法再利用了,不如封装以后呈报重庆……”

姬少康摇摇头:“就算是匹死马,还可以扶起来唬唬人。咱们知道频率,别那么便宜了他们。看着这堆灰,咱们得懊悔个几天,这几天里,也别让那边的朋友消停。”说着掀起餐布,用手指拈起一块鱼汁羊肉,闭上眼,稍一品顺,“好手艺!给我二十四小时守在这里,大鱼迟早有可能还会上钩!”边说边拿起一把小螺丝刀拧开眼镜框,卸下破碎的镜片,然后擦拭了一番左眼的镜片,“马上给那边发报。”

“发什么内容?”

姬少康嘴里吐出两个字:“叛变。”

手下有些不解:“就这两个字?”

姬少康点点头:“是的,就这‘叛变’两个字,够他们猜上一阵儿了。”

8

深秋的山东临沂,已渐渐有了些凉意。尤其是到了夜晚,风亦变得凛冽起来。

冯路在借住的民房内凑在油灯下缝补着上衣。潘文推门进来。冯路停下手里的针线活,盯着潘文的面孔问:“联系上了?”

潘文点点头:“联系上了,但只有两个字……‘叛变’!”

冯路皱起眉头,沉思片刻,然后自语般说:“这‘叛变’意味着什么?他们明码发报,要么是突然遭遇意外,要么是敌人在使诈。但不管怎么样,‘密使一号’的处境现在一定很困难。四叔他们同时被捕,很难说没有叛徒在其中活动。徐州情报站的同志,原定要借助‘密使一号’的力量,控制日本人在白云寺的军火,并查出隐藏在九里山的大军火库。现在,也不知道是否已经成功。万一失败,‘密使一号’的安危就会很成问题。”

潘文接过冯路的话:“是的,我们在徐州的一切关系都断了,现在‘密使一号’音信全无。本来以为日本人投降了,同志们就可以出狱,工作会更容易开展,没想到情况变成这样。”

冯路咬断线头:“这是麻痹。日本人和国民党,是两条狗,不管他们自己怎么咬,还是忘不掉咬人的本性。反共这一点,就是他们的本来面目。徐州那边,现在我们两眼一抹黑,非送支蜡烛进去不可。”

潘文说:“马上再派人打进去,要花时间,恐怕……”冯路语气坚决:“马上动用‘密使二号’前往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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