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筑滇越铁路的第一件事,是招募劳工。
一百多名西洋人集在滇越铁路指挥部大厅,指挥长宣布分组名单,分头到各地招募劳工,每组配上一至二名中国人,兼翻译和与当地土司联络。
女红拿着分组名单,看到德克拉曼去碧色寨,而自己被派往芷村,她想和这位法国高个子帅小伙一组,就找到滇越铁路清政府局会的邓督办,要求去碧色寨,邓督办问为什么?女红说因为我对那里熟悉。
这个理由很充分,但邓督办很关切地对她说,还是不换了吧,我们的人分到什么地方,是经过考虑的,之所以没把你分到碧色寨,是有原因的。
听邓督办这样说,她以为邓督办发现了她心中的秘密,但转念又想,不会的,她想和德克拉曼在一起,没对任何人说过。为了弄清邓督办所谓的原因,她追问了邓督办,邓督办说,傻丫头,你爹把你交给我,我能不为你着想吗?你有所不知,碧色寨有个巫师莫里黑,是蒙自一带义和团的领袖,你知道什么是义和团吗,最恨洋人的组织就是义和团,他的手臂就是闹义和团时被洋人砍掉的,现在法国人在这里建铁路,他能欢迎洋人去招募劳工吗?他可是有名的抗洋反洋的魔头,别说你,我也对付不了他,这块骨头不好啃啊。
女红相信邓督办的话,但在她的字典里,就没有“害怕”两字,再说了,四年前随保罗·菲娅他们勘测到碧色寨,她见过莫里黑,没啥可怕的,在她的坚持下,邓督办依了她。
那天,女红带着德克拉曼等两个洋人和三个清兵前往碧色寨。一路上,坐在马车上的德克拉曼,兴奋得手舞足蹈,不时叫马车停下拍照。
一进到碧色寨,德克拉曼就感到这个寨子不同寻常。整个寨子全是石头垒筑,连房顶也用大片石,寨子中间有一棵楠树,是寨子里独一无二的楠树,树脚被一圈石料包围着,所以显得鹤立鸡群,楠树对面有一口井,井口上勒出几道很深的绳槽。树脚的一圈石料引起德克拉曼的注意,因为其中一块石头上写着几个字,他问女红石头上写了什么,女红辨认后,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上面写的是“北回归线”。一听到这个词,德克拉曼耳朵立了起来,他追着问,你说的什么?女红说,没说什么呀,上面写的就是“北回归线”几个字呀。德克拉曼又问,你懂法语,法语里“北回归线”几个字怎么读?女红用法语回答了他。
德克拉曼认真看了那几个字,然后站起身,环顾四周,他脸上突然出现凝重惊异的神情,嘴里反复用中法两语念叨着,北回归线,北回归线。一旁的女红问他北回归线咋了,他一脸恍惚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碧色寨不大,稀稀拉拉十多户人家,但因巫师莫里黑和地巴拉土司居住在这里,寨子就有了不同寻常的重要,他们两人的影响辐射周边各村寨,就连两百多户的大村落,也得听地巴拉土司和莫里黑的,两人一政一神,一白一鬼,成为方圆数十公里的核心人物。
那天,年轻漂亮的女红一身白装,她的出现,让衰老的寨子枯木逢春。村道泥泞,道旁堆满牛羊粪,房舍破旧,到处飘荡着衰败的气息,女红捂着鼻,在泥粪间艰难行走,左右摇晃,德克拉曼时不时扶着她,她身上散发出的法国香水味,让他心神摇荡,那不仅是有身份的美女身上的气息,也是他的故乡的气息。
他们终于在楠树前停下,这里是寨子的中心,周围是七零八落的房舍。德克拉曼想尽快从北回归线的情结中走出来,但细心人能看出,他后来的表现也显得心事重重。
两个清兵去请地巴拉土司,女红他们在树下的石台上铺开册子,村民陆续围上来,后来听说招募劳工,就躲开了。这时王子巴目和楞子出现,巴目已经十三岁,刚过了成人礼没几天。
见王子过来,村民都让了道。女红迎上去,问巴目和楞子是否记得她,巴目点点头,略显羞涩,而楞子已经是大伙子了,很礼貌地对女红说,我们不仅记得大小姐,还听说过很多大小姐的故事。女红睁圆眼睛,说,我能有什么故事?楞子说,自然是说大小姐的开明和卓尔不群。女红吃惊地看着楞子,问,你读过书?竟然知道卓尔不群这个词?楞子说,不好意思,我只读过几年私塾,比起大小姐,我算个文盲,但比起一头牛,我算是先生。
两人正说着话,巴目竟然第一个报了名,这让村民没有想到,随后楞子也报了名,几个离开的小伙子又走回来,其中两个也报了名,女红和德克拉曼脸上露出了笑容。
很快,两个清兵请来了地巴拉土司,村民闪开让道,土司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里,女红赶紧取出一包东西,双手递给地巴拉土司,说,我们几年前就见过面了,算是缘分,请收下这点薄礼。
地巴拉土司没接礼物,仍然铁着脸,让女红有些尴尬,最后是站在他身后的巴目接过礼品,并弯腰致谢。巴目的救场,让女红下了台。
见名册上有儿子的名字,地巴拉土司肃穆的脸上掠过一丝风影,他出了口粗气,向巴目兴师问罪,巴目说我们先生说过了,修铁路是件好事,我们应该支持。
土司一巴掌打过去,说,即使是好事,也不能让洋老咪来修,再说了,你知道什么是铁路吗,铁路就是冰冷的钢铁,那么长的钢铁从东京(越南北部)向我们碾来,一条巨大的怪兽伸进我们的身体,你好受,我不好受,我们八辈子祖宗身子都不好受,不能,坚决不能。你一个学生娃娃,“鸡公”都还没长硬,不好好读书,修什么铁路,你给我听好了,你是土司的儿子,你要给老子争气,光宗耀祖,过两年老子送你到省城念云南最大最好的学堂。
很快,一身黑服的巫师莫里黑出现,像一团乌云来袭,空气一下子就黑了下来,给现场平添了几分紧张,他站在地巴拉土司旁边,无话。女红想起邓督办对她的告诫,所以莫里黑越是无话,她越是感到紧张,面前的他不像一个巫师,更像一个会突然爆炸的炸药包。离去的村民陆续回来,很快就和女红他们呈对峙之势。
为了缓和气氛,德克拉曼拿出水果糖分给娃子们,当一个九岁的女孩子接过糖时,莫里黑终于有了动作,他打掉女孩子手里的糖,女孩子是莫里黑的女儿赛桂花。赛桂花咧着嘴,不知发生了什么,莫里黑对女儿说,今后见洋人要躲开,更不能吃他们的东西,他们的东西有毒,你看他们的蓝眼睛黄头发就是毒出来的。
赛桂花点点头,一脸丧气的表情,说,记住了。
德克拉曼不知莫里黑说了什么,转头问女红,女红正想告诉他,就看到土司对着莫里黑耳边说话,莫里黑脸上的表情,慢慢从人群中剥离出来,出现了超凡脱俗的神情,他顺着场子走了两圈,人群退让出一块空地,那块空地在莫里黑的举止和念叨中成为神灵的地盘。黑色的莫里黑站在中间,运了一口气后,突然对着天空大叫了一声,张开独臂,抖动全身,口中念念有词,围着楠树跑起来,然后直逼女红他们,三个清兵上来阻止,和莫里黑扭成一团,德克拉曼一急,就说不清中国话,唔噜唔噜的,像另一种巫语。独臂莫里黑没管这个洋老咪说啥,和清兵奋力抵抗,村民涌上来,局面大乱,巴目叫父亲制止莫里黑,地巴拉不但没理他,反而带头驱逐女红、洋老咪和清兵。
像魔术一般,巫师莫里黑突然口吐火龙,飞速转动身子,空袖舞起一阵旋风,德克拉曼见状,惊慌失措,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吓得他魂飞丧胆,逃之夭夭,几个清兵再不敢抵抗,落败而逃,莫里黑追着说,老子不用拳头,照样轰走你们。
面对洋人紧锣密鼓地招募劳工,地巴拉土司和巫师莫里黑努力抵抗,找来附近土司和巫师、祭司商量,要大家分头到各村寨做工作,拒绝筑路。那天,莫里黑到附近最大的寨子阻止招募,打谷场聚集了很多人,莫里黑半神半鬼,手举火把,绕场转了三圈后,将口中的水喷向火把,火把熄灭,一股青烟像条乌龙游荡,他对围观的寨民说,神仙显灵了,神仙说,洋人修铁路是邪气压身,铁路沿线都是龙脊,如果修筑铁路,必将得罪山神和土地爷,还会伤了龙身,动了龙脉,结果是田地无望,五谷无收,还会遭受龙卷风,让寨子人畜不保,片瓦不留。
莫里黑的行动,激发了其他村寨的巫师和祭司,他们也像莫里黑一样,走村串寨,辗转滇南,到处游说,阻止乡民参加筑路,这一招果然灵验,已经报名的人纷纷退名,十多天下来,报名筑路的劳工寥寥无几,滇越铁路指挥长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法驻印度支那总督杜梅下了死命令,滇越铁路必须在十天内开工。
正当指挥部调配人员,再度招募时,女红再次要求到碧色寨,这次邓督办没同意,他想亲自到碧色寨。
那天,邓督办带着几个人再次到碧色寨招募劳工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刚到寨口,就看见女红被绑到寨中那棵楠树上,她依然是那身白装,所以老远就能看见,她周围是拿着刀刀枪枪的村民。这一幕让邓督办大吃一惊,他没搞清楚怎么回事,这时,地巴拉土司说话了,他指着女红,对邓督办一行人说,谁要再敢到我的寨子抓工,那女子就是下场。
听了地巴拉土司的话,邓督办才辨明一二,他断定女红是为招募劳工的事被绑的。邓督办叫其他人别动,独自一人走上前去,要地巴拉土司放人。地巴拉土司大笑起来,说,放人可以,但你们必须马上滚回蒙自去。
邓督办看了看女红,叹了口气,说,那好吧,我们回去,但你必须把童大小姐放了,她必须和我们一同回去。
地巴拉土司说,那当然。土司转回头,叫村民放人。
慢。只听莫里黑走上前,对着土司耳根说了几句,土司脸上凝重起来,就像一块无云的天空,突然会集了云层,这时,田间地头也涌来附近的村民,他们手拿刀枪棍棒,也像乌云一样,向碧色寨涌来,漫过邓督办心头,他正想着,只要女红获救,马上撤离,结果,巫师莫里黑说话了,他说,童大小姐得留下两天,等你们不再抓工了,我们就放了她,请放心,我们不会为难童大小姐。
莫里黑话音刚落,四周黑压压的村民就围过来,邓督办见情况不妙,带着几个人溜了,走之前,他对土司说,如果你们伤了童小姐,就灭了你们村寨。
原来,女红提出再到碧色寨招募劳工,没得到邓督办同意,她不是立功心切,而是不服这个气,她就不相信招不到劳工,她也不相信碧色寨铁板一块,就单枪匹马,独闯碧色寨,想说服地巴拉土司,结果就被村民绑了。
女红被关进地牢,巴目提出看守,地巴拉土司知道儿子的用意,儿子一定是想放了童大小姐。
自己的目的达不到,巴目又怕童大小姐遭受虐待,就找楞子商量,商量结果是楞子去争取看守童大小姐。地巴拉土司历来重看楞子,所以同意他看守童小姐。
楞子没让女红蹲地牢,而是让她住在地牢上面的看守房,即使是看守房,光线也很微弱,女红那一身白装,在牢房里发出洁静的光亮。巴目给女红送来好吃的饭菜,女红没吃,巴目安慰她说,你放心,官府的人很快就会来救你了。而女红却没把这当回事,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她对楞子和巴目说,村民们闲着也是闲着,参加筑路每天都有酬劳,她要两人动员村民参加劳工,两人答应了她。
当童政员获知女儿被地巴拉土司关押后,急得团团转,他去找章鸿泰,而章鸿泰却说大小姐为招募劳工出的事,应找指挥长救人才对。听了章鸿泰的话,童政员怒火中烧,转身就走,章鸿泰怕得罪童老爷,说,童老爷息怒,我马上备车找指挥长商量。
按理说,只要衙门派兵,轻而易举就能救出女红,而章鸿泰却不慌不急的样子,童政员心里清楚,女红不愿嫁给他,他心里不畅,以此要挟童家。
童政员和章鸿泰相继赶到指挥部,指挥长几个人正在商量救女红的事。童政员对指挥长说,我家红红是为你们工作才被关押的,你们要赶紧把她救出来,不能让她受苦。指挥长耸了耸肩,说,我们不是正在商量吗?
看到章政要来了,指挥长对童政员说,章政要是童大小姐的未婚夫,你放心。
见童政员没理自己,章鸿泰狡黠地凑近童政员,说,童老爷,不必找洋人了,你下命吧,我马上亲自带兵踏平碧色寨,救出童小姐。
童政员知道章鸿泰心里那点小九九,就反而将了他一军,说,你看着办吧。章鸿泰说,解救童小姐的事,我在所不辞,不过这也要看童老爷和童小姐怎么对待我了。
话已经说到这分儿上了,章鸿泰对身边的军督说,集合队伍,即刻出征碧色寨。
那时天色渐晚,朝廷军直奔碧色寨,就像天色忽变,黑云翻涌,铁蹄劲旅,势如破竹,暮色中的碧色寨风雨飘摇。地巴拉土司得知衙门清军汹涌而至,派莫里黑前去说道。莫里黑双手抱拳,恭敬地对章鸿泰说,章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我们留下童大小姐,不是对抗朝廷,而是对付法国佬抓工,童大小姐安然无恙,我们土司说了,可以完璧归赵。
章政要哪里听他一个巫师废话,下令把他绑了,押向寨口。
地巴拉土司带着村民站在寨口,周边村寨的村民也很快赶来,刀枪相见,和朝廷军呈对峙之势,势态紧张。
骑在马上的章鸿泰,对地巴拉土司说,限你三分钟交出童大小姐,如不遵命,血洗碧色寨。
地巴拉土司也没示弱,他晃了晃手中的大刀,说,尊敬的章大人,一切都好商量,如果你们硬闯我寨,我们也不是好惹的,我们现在可以放了童大小姐,但不允许法国佬再到我寨及周边村寨抓工骚扰,我们抗洋反洋,为的是不做卖国贼,难道你们要帮着洋人吗?
章鸿泰没说话,而是向旁边军督挥了一下手,军督摇着旗子,朝廷军缓步向前。地巴拉土司见朝廷军要来硬的,就叫楞子把童大小姐带来,然后对章鸿泰说,童大小姐马上就到。
军督摇了摇了旗子,朝廷军停止前进。
但地巴拉土司万万没想到,楞子脸色紧张地跑来,竟然说童大小姐不见了。
童大小姐不见了?一定是土司搞了鬼,章鸿泰下令捕住地巴拉。地巴拉怀疑是楞子放走童大小姐,就叫人把楞子绑了,而自己也被章鸿泰绑了。至高无上的地巴拉土司被绑了,引起村人骚动,和朝廷军扭打起来。章鸿泰以为官府军一来,地巴拉就会放人,所以带兵不多,打不过村民,他不想让朝廷军伤兵折将,也不想和村民冲突太大,下命撤退,也趁乱带走了土司和莫里黑。
巴目王子下令给楞子松绑,他对着楞子耳根小声说,你把大小姐藏到哪儿了,我正在想法营救她嘞。楞子愣了一下,说,真不是我放走了童大小姐。
怎么回事?两人都一脸疑惑。
章鸿泰一路都在想卷土重来的事,只是没救出大小姐,不好向童政员交代,还好,有土司和莫里黑在手头,以后的事会好办一些。
他直接押着土司和莫里黑,来到童家大院门前,向童政员说明事由,让他没想到的是,童政员并不焦急,也不愤慨,反而笑着对他说,不用了,等你都能救出红红,我也能把法国佬赶出中国去。
章鸿泰正愣着,就看到童女红走出来,后面跟着鲁家少爷鲁少贤,他认识鲁少贤。鲁少贤双手举在胸口作拜,算是打了招呼,而女红却说,原来是章大人呀。
见了女红,章鸿泰蒙了,怎么回事?童政员刚想说出事情由来,女红插话说,什么事都没了,章大人可以回府了。
说完,女红就拉着父亲进了门,并且关上了门。看着关上门的童家大院,章鸿泰哼了一声,就带着人马回府了。
回到院内,童政员拱起双手,对鲁少贤说,鲁少爷真是少年豪杰啊,今天小女如不是鲁少爷相救,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多谢,多谢鲁少爷营救之恩。鲁少贤接连说,哪里哪里,应该的。他说这句话时,瞟了一眼女红,女红从他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异样。她掉转头看了一眼大门,什么也没说,然后低下头,童政员要留鲁少爷吃饭,鲁少爷又看了一眼女红,说,朋友们还等我回去呢,晚辈在此告辞了。
一路上,鲁少贤心情很好,他很满意自己的壮举,没想到自己趁楞子到寨口的十分钟里,轻而易举地救出了童小姐。
土司和巫师被抓,招募劳工的事,少了干预,在楞子和巴目的动员说服下,碧色寨和周边开始有人报名参加修路,开始,碧色寨的舍易盈坚决不参加,楞子怎么说也不行,但就在开工头一天,舍易盈答应了,他的突然转变,让楞子纳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