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零三年春,滇越铁路筑路工程拉开序幕,清政府和滇越铁路指挥部分别在昆明和河口举行开工仪式,法属滇越铁路指挥长和蒙自政要章鸿泰等参加了河口的开工仪式,为开工剪彩,并为滇越铁路滇段河口公里纪念碑奠基,女红作为中方铁路局会人员,一同前往。
开工仪式就在红河岸边,河对岸就是越南老街,所以引来不少越南人围观,河口县知事找来一群瑶族和哈尼族吹唢呐,少数民族花花绿绿的服装给那天增添了喜庆气氛,吹唢呐的人也很卖力,但唢呐声天性凄凉,给开工仪式罩上了一层阴云。指挥长用他那法国式的表情说,那号声不怎么样,叫人兴奋不起来。章政要说,那不是号,是唢呐,出殡时吹得多。指挥长瞪起眼睛,说,出什么殡?章政要突然意识到这种时候拿出殡说事,不合适,就解释道,“出殡”就是“出兵”的意思,总之最庄严最隆重的场合才用。
章政要的解释,让指挥长摇了摇头。开工仪式由指挥长主持,滇越铁路法方代表和章鸿泰讲了话。女红仍然一身白装,站在台口,她必须站在那里,说不清是礼仪需要,还是靠她吸引民众,总之是指挥长和章政要的安排,结果的确引来了众多目光,弄得她一身不自在,她终于坚持不住,退到了后台,一时间,整个会场黯然失色。
虽然开工仪式还算隆重,但劳工数量却远远不够。
开工仪式后,章鸿泰和指挥长同坐一辆马车回蒙自,女红坐的马车跟在后面。看到河口沿线已有稀稀拉拉的筑路队伍,劳工之少,是指挥长没想到的,他皱着眉头对章鸿泰说,原以为你们四万万中国人,个个都穷得揭不开锅,都会来做劳工,挣一分活命钱,却没几个人愿意来,真是愚蠢呀!
听了指挥长的话,章鸿泰表情怪异,然后附和着说,是呀,中国人辫子长,见识短。
指挥长冷笑了一声,说,你们中国男人没有眼光,原来是留了长辫子的原因呀,中国话真有意思。
章鸿泰接连点头,嘴里像放出一串屁,不断地说,那是,那是。
两人一路谈论,有章鸿泰的奉承,指挥长因劳工不足引发的不快,得到了释放,所以心情不错,但快到腊哈地时,因筑路开荒斩荆,让马车像个走不稳路的孩子,东倒西歪,直到一块大石头堵了去路,马车队被迫停下,两人从马车上下来。女红走上前来,走得一歪一斜,双手在空中摇摆,以此平衡身子,章鸿泰正要扶她,她手抬了一下说,我还没那么娇气。
指挥长拍了拍路中间的大石头,说,伙计,你挡了我的路。大石头像一个占山为王的主,坐在那里,不理不睬。指挥长心里有些不快,以至于他叫劳工们停下的声音,有些粗暴,劳工们没理他,背对着马车队干自己的活儿。指挥长问一个劳工,你们工地主任是谁,把他叫来。
那劳工不情愿地抬头看了看,没讲一句话就走了。指挥长指着那劳工的背影说,他这是什么意思?章鸿泰说,他是去找工地主任。指挥长说,他怎么不说话呢?章鸿泰说,中国人都这样,没教养。
一旁的女红听了章政要的话,哼了一声,章鸿泰知道自己说得不妥,惹女红不高兴,又改口说,有修养的中国人不这样的。
指挥长走到一个劳工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劳工开始装没听见,指挥长拍了劳工肩膀,劳工才转过身,问,你是问我吗?指挥长反问,你以为我在问一个白痴吗?
指挥长一脸严肃,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劳工没转身,但同样一脸严肃地告诉他,我叫舍易盈。指挥长说,舍易盈?很好,现在我以滇越铁路指挥长的名义命令你组织人员把路中间的巨石请走。
背对着指挥长的舍易盈,放了一个响屁后,才转过身来,看到他大鼻头厚嘴唇,又长又粗的眉毛还动了几下,指挥长往后退了一步,舍易盈整理了一下腰带,面无表情地指着大石头对指挥长说,报告指挥长大人,那大家伙是请不走的,要用赶,就像赶一只羊,你用鞭子抽它,它就走了。指挥长不明白地问,什么鞭子?舍易盈举起手在指挥长眼前画了一个弧形,指挥长惊恐地又后退了一步。见舍易盈在戏弄指挥长,章鸿泰问他,你是哪里的?舍易盈说,我是中国的,你是哪里的?章鸿泰反问,我是哪里的你难道不知道?舍易盈说,你是哪里的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你不是中国的,哈哈。
舍易盈在碧色寨一带是出了名的江湖大侠,没怕过谁,所以顺便调戏一下法国佬和卖国贼是顺理成章的事。
一个破衣烂衫的中国劳工竟敢戏弄本大人和法国指挥长!章鸿泰叫随从把舍易盈绑了,带回蒙自法办,工地上气氛紧张起来,一些劳工停下劳作,转身看着事态发展。这时,从工地上突然走出一个人,他拍了一下身上的灰,笑容可掬地走到章鸿泰面前,对章鸿泰说,知府大人,我叫楞子,您完全应该绑走舍易盈,我们也不喜欢他,但有一个问题,你绑了他也走不了,因为大石头还挡着道呢,而在我们中,舍易盈技术最好,只有他有办法把挡道的大家伙搬开,所以,章大人想想,是想搬开大石头开道呢,还是留在这荒山野岭当山大王?
章鸿泰看了看舍易盈,说,你真能搬开大石头?
舍易盈昂起头,没说话,旁边的楞子急了,向他示意,他这才说,不是我能搬开大石头,而是我能请走大石头。
章鸿泰说,我给你松绑,也不法办你了,你立功赎罪,把大石头给我搬开,不,是请走。
舍易盈被松了绑,见他一动不动,章鸿泰说,还不赶紧弄走大石头?舍易盈哼了一声说,要我弄走大石头,我有个条件。章鸿泰皱了一下眉头,已经放了你,你还要提条件,真是得寸进尺。
旁边的指挥长听懂了大意,就对章鸿泰说,你看他什么条件,让他提。章鸿泰点点头,对舍易盈说,说吧,什么条件?舍易盈对章鸿泰说,你把地巴拉土司放了,我就把大石头搬开。
一听说放走地巴拉土司,章鸿泰说,那是不行的,地巴拉土司聚众闹事,抗拒政府和滇越铁路招募劳工,严重影响了滇越铁路工程,是省府管制的要犯,我没权力放人。说完,章鸿泰招了一下手,随从们拥上来,听他发布命令。他对舍易盈说,今天由不得你,你必须无条件弄走大石头。
见双方硬上了火,楞子拉走舍易盈,对章鸿泰说,章大人息怒,我们现在就弄走大石头。
楞子拿着石钻和锤子,拉着舍易盈走近大石头,悄声对舍易盈说,要他们放出土司是不可能的,算了,我们还靠他们发工钱呢。
楞子叫来几个工友,从石头两方打孔。不一会儿,找工地主任的劳工回来了,指挥长问他工地主任呢?那劳工摇摇头,说了三个字,“不知道”,说完就开始干活儿了,指挥长再问什么,他也没说话。指挥长哼了一声,从嘴里恶狠狠地挤出三个字“中国猪”。
这句话被舍易盈听到,他扛着铁锤走过去,楞子怕出事,赶紧拉住他,而他却笑着对指挥长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指挥长见他笑着说话,以为他说自己好话,就笑着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是什么意思?这次舍易盈大笑着说,不知道。
十多分钟后,工地主任终于赶到,他就是法国人卡洛。他即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免掉指挥长一顿臭骂。指挥长骂完后,说了一句,还待着干什么。
卡洛当然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扶了一下眼镜,赶紧组织劳工钻孔打眼。一个多小时后,楞子他们将炸药放入已钻好的几个石孔,所有人掩蔽后,一声巨响,那块大石头皮绽肉开,碎在地上,稍加清理后,卡洛扶着指挥长的马车通过,车队过去后,章鸿泰瞪了舍易盈一眼,说,今天算你走运,我不罚你。
中国建铁路,怎么让洋人来指手画脚,舍易盈哼了一声,一摇一摆地走了。
楞子追上舍易盈,说,那指挥长一身狐臭,你闻到没有?舍易盈吐了一把口水说,我懒鸡儿烦闻他什么臭味,洋老咪,臭狗屎。
他们回到山槽里的工棚,所谓工棚,就是用些芦苇秆围起来的简易住房,春天的风很大,芦苇房遮不住风挡不住雨。两人一进芦苇房打了个冷战,舍易盈掏出酒壶喝了一口,说,建什么路,这是人住的地方吗?老子今晚要偷着回家捂老婆睡觉。
舍易盈开过矿,家里勉强能揭开锅,不愁这份筑路钱,他为什么参加筑路,一直让楞子不解,直到三天后,楞子终于明白。
三天后的傍晚,舍易盈的表兄哥布带着一个人来找舍易盈,似有话要说,见楞子在旁又没说出口,神色诡异,舍易盈对表兄哥布说,楞子兄弟是自己人,不必回避,可吸收他加入组织。
听舍易盈这样说,楞子睁大眼睛问,什么组织呀。舍易盈说,还会有什么组织,反对法国人建铁路的组织。
楞子眨了几下眼睛,对舍易盈说,如果是这样的组织,我愿意参加的,但我不明白,你既然反对法国人建铁路,为何还要当劳工?
听了楞子的话,哥布和舍易盈对视了一眼说,道理很简单,劳工是最有效最直接最大的反抗力量,只有他们的参与,抗拒法国人建铁路才有望实现。我们渗透到筑路工地,和劳工们在一起,这样才能更好地影响他们,组织他们。
楞子哼了一声,对舍易盈说,你当初突然改变主意当劳工,原来是这样呀。舍易盈和哥布大笑起来,哥布对楞子说,好了,我和舍易盈代表组织欢迎你参加到反法抗法的队伍中来。
随后,哥布讲了此次的任务,他说周云祥他们商量好,准备救出地巴拉土司,并组织罢工,要几个人分头到各工地发动组织工友,会后,舍易盈随即到南溪发动工友。
周云祥和哥布都是个旧的矿工,哥布是哈尼族,中低身材,皮肤黝黑,走路外八字,而周云祥大高个子,为人正直豪爽,在矿工中威望很高,在滇越铁路测量时,他们就反对法国人,这次地巴拉土司坐大牢,成为事端导火线,他们提出“抗官仇洋、拒洋修路”的口号,这一行动得到矿工、铁路劳工和附近农民的响应,集聚了一千多民众,成立了起义军。但受哥布指示,舍易盈和楞子没有随军参加起义,而是继续招兵买马,做一些外围工作。
最初计划,先攻克蒙自,营救地巴拉土司,但蒙自是滇南重镇,驻有重兵,官府、牢狱防守森严,敌我悬殊,所以起义军改为先攻下个旧,补充枪火,再攻建水,击毙营管带马子贤,乘胜北攻曲江、西取石屏,再集中兵力攻打蒙自。经过两天的激战后,蒙自城门破墙塌,章鸿泰带领朝府兵弃城而逃,并带走了地巴拉土司。没有救出地巴拉土司,周云祥心中不畅,看到南湖边的洋楼洋房,周云祥怒火中烧,他下令烧掉洋房,结果朝廷援兵赶到,和周云祥、哥布部展开激战。
章鸿泰离城时,专门到童家大院,要童政员和童女红跟他一起走,童政员说,怪事喽,国是我的国,家是我的家,蒙自是我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周云祥和哥布反对的是法国人和卖国贼,我跟法国人和卖国贼不沾边,我为何要走,再说了,周云祥和哥布,我都认识,他们都是大好人,要走你走吧。
章政要被碰了一鼻子灰,其实他的目的是要女红跟他走,理由是铁路局会是清政府机构,是起义军的反对对象。
要走卖国贼走,我又不是卖国贼。女红的话像利箭刺激了章政要,他一气之下,一鞭子下去,他的马噔噔地就跑开了。
滇越铁路被迫下马,多数洋人先后到昆明躲避战乱,政府铁路局会工作人员也被起义军视为卖国贼,所以女红最终也在逃避的人群中。
远处望去,逃避马车队伍,自南向北,像大地上缓慢爬行的蚁群。在途经碧色寨时,洋老咪们从行李中爬出,从马车上下来,纷纷找厕所。而就在那天,当接近碧色寨时,德克拉曼眼前就出现了“北回归线”几个字,他没有忘记自己到远东来的目的,当脚站到碧色寨的地面时,他就闻到一股和爷爷有关的气息。上次到碧色寨招募劳工,偶然发现北回归线几个字,让他时时想到碧色寨探个究竟,但铁路开工在即,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再就是村民视洋人为敌,他不便独自一人来。而那天当他闻到爷爷的气息后,就让他变得心事重重。
德克拉曼的父亲说过,当年,和爷爷一起的另一个传教士,几年后回到巴黎,他告诉父亲,他和爷爷乘船从河口逆流而上,到了蛮耗码头下船,准备去一个北回归线穿过的村庄,爷爷要在那里建立传教办事处,而现在,德克拉曼已经找到这个北回归线穿过的村庄,他从内衣口袋拿出那张印有北回归线的手帕,对照碧色寨看了看,虽然图与实地没有关联的标记,但他已从图所标的位置,确认了碧色寨就是图上北回归线穿过的村庄。
他把手帕小心装进口袋后,环顾四周。当时,璐蔓丝和菲娅从路边简易厕所出来,他们并没有发现德克拉曼的异常,而不远处的女红察觉到了。
很快,哨子鸣响,这是事先说好的紧急情况的哨音,逃避队伍大乱,洋老咪们跳上马车奔逃而去。原来是周云祥的起义队伍在追赶逃跑的洋人,很快又有一支队伍杀来,待走近,周云祥才看清,是蒙自官府军督的清兵赶来了,双方在碧色寨附近交上了火,一时间,马蹄声碎,灰烟弥漫,喊杀声不断,官府军节节败退。因为半路杀出程咬金,拖住了起义军,起义军再没追赶逃窜的洋人。三天后,洋人们陆续到达云南府昆明。
周云祥和哥布的起义队伍不断壮大,广西州、阿迷(开远)、弥勒、师宗、宜良、通海等地纷纷响应,揭竿起义,最后会集了一万三千多人,其势直指昆明,震惊云南府。其中的一支回民支队英勇善战,屡立战功,支队长马德山自我膨胀,无视周云祥和哥布的指挥,给起义军带来很多麻烦。
看势头不妙,清朝廷命云南提刑按察使刘春霖总统防团各军,带领五十营清军前往镇压,大军压境,起义军奋力抵抗,回民支队在阿迷防守,损失惨重,刘春霖了解到马德山和周云祥的矛盾,就利用马柱、白银收买马德山,马德山看大势已去,就率部投降,这一兵变让起义军的失败已成定局。刘春霖拍着马德山的肩膀,赞不绝口,名义上委以重任,实际上是让马德山部赴第一线和起义军死拼,围剿起义军,刘春霖在后面跟随观战。回民支队所到之处,大开杀戮,殃及百姓,建水城、曲江、缅甸等地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起义部队退至建水城,被朝廷军围成一座孤城,正当周云祥和哥布派人求四方村埠支援时,刘春霖就派人进城和周云祥、哥布谈判,周云祥要求朝府释放地巴拉土司,刘春霖没有马上答应,看周云祥顽固不化,就以许诺周云祥为临元镇总兵职和释放地巴拉土司为诱饵,引周云祥出城。
周云祥和地巴拉土司是结拜兄弟,周云祥当初开矿时,地巴拉土司资助过他,有恩于他,所以,周云祥一心想救出地巴拉土司,就答应和刘春霖谈判。那天,他带了三个人出城,谈判还没开始,他就被捕了,并被刘春霖就地处决。最后,因群雄无首,起义失败。
因周云祥被处决,起义军军心涣散,溃不成军,朝廷军发起猛攻,哥布率起义军余部,杀出一条血路,上了姑倮岭,伺机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