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核桃,是德州的特产,也是德州的州树。据说一棵核桃树从种下到结果,至少十五年,而核桃树在德州有一两百年的历史,真正应了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道理。
我们沃顿一带,是德州最大的核桃生产基地之一,这里有大片大片核桃农庄,还有无数的无主核桃林。每年的十月至来年的二月,是核桃的成熟期。这时巨伞一样撑开的树冠,缀满了美丽黑色的核桃夹子,它们裂开了花一样的小嘴,半个果子露在外面,像看风景的小精灵,风一吹,小精灵们便啪啪啪往下跳。
核桃果跳下树的时候,你跑到任何一棵核桃树下,把手伸到草地里,随便抓一把,就能抓到长满雀斑的核桃。你如果在核桃林待一天,至少能捡一百磅果子。如果一家人倾巢而出,一天下来至少能捡三百磅,扛到核桃收购站,一块钱一磅卖掉,白花花的真金白银就到手了。
美国最低工资标准是一小时七块钱,打一天工五六十块钱,还得交百分之二十的税,远远没有捡一天核桃来钱多。但奇怪的是,满地的核桃并没多少人去捡,很多人家院子里长满了核桃树,果子掉了一地也不当回事。主人宁愿到商店去买高价核桃——七块钱一磅,眼皮都不眨一下。
有一次,镇上举办家庭圣诞装饰展览,我和菲里普跑去看。逛到最后一家,女主人是菲里普的中学同学,名字叫凯,凯的家门口有三棵高大的核桃树,核桃掉得到处都是,一直滚到路当中,被来往的车辗成了泥,我看了很心痛。凯见我在看一地的核桃,马上道歉说:“对不起啊,核桃硌你脚了吧?我已经扫过几次了,可是风一吹,又是一地!”
我说:“不不不,我不怕硌脚。凯,你扫起来的核桃呢?”
她向后院一指,那儿有一堆灰,她烧了。我瞪大了眼睛,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凯去招待别的客人时,我马上对菲里普说:“真浪费,这么好的核桃不是让车辗,就是用火烧,我们捡!”我找了个塑料袋,开始专心致志捡核桃。菲里普也跟着我捡,边捡边自言自语——让同学认为我家穷、吃不饱饭吧;让同学认为我养不起妻子,和妻子一起捡核桃吧;让大家都来看吧,我一没偷二没抢只是捡核桃……可怜的菲里普心态很复杂,不想让别人笑,也不想得罪妻子,左右为难,牙一咬,硬着头皮捡。
美国人不捡门前核桃,不是他们富得流油了,他们七块钱一小时的工也抢着去做。他们不捡核桃,也不是他们不爱吃核桃,核桃糖、核桃派、核桃蛋糕,都是他们的最爱。那为什么不捡?实在是没“捡东西吃”的概念。食品应该到商店买,吃到嘴的应该是加工过的,这就是他们的想法。想法很单纯可爱,也很奇怪。其实他们不光核桃不捡,院里的桔子树、柿子树、无花果树,果子满树也不去摘,让它们掉下来烂掉。想要吃水果了,去店里买。
怎么评价呢,用一个笨字?
反正我没那么笨。我看到一地的免费核桃眼睛血红、心雪亮,就像个兢兢业业的拾荒老太婆,央求菲里普带我出去捡核桃。菲里普从不抗拒,他还豪气冲云天地说,只要别让他哥杰夫看到他带老婆捡核桃,别的人看见他都不怕。我知道,这件事对他来说的确不容易,他的行为难免让镇上的人嘀咕,所以他这种舍命陪君子的精神让我很感动,让我很爱他。
就这样,我跟着菲里普,一到周末就带一条麻袋、一根打蛇棒,风雨无阻捡核桃,从秋天捡到冬天,捡出了瘾头,捡出了快乐,也捡出了“捡核桃宝典”。宝典如下:
宝典一,捡核桃想捡得舒服,要去核桃农庄,多数农庄主很大手大脚,机器哗哗哗摇树,机器唰唰唰捡果,集中干一天活,就结束了全年的收核桃工作,大量的核桃依然留在树上、丢在地里,他们都不要了。你如果去捡,他们只会高兴,可以帮他们清理草地。所以在核桃农庄捡核桃,风景好看,环境舒适,像在逛公园。但缺点是,这些核桃树被人精心管理、施肥用药,掉下来的核桃漂亮、个头大,但味道却一般,当然我们依然会去捡。我说的“我们”,主角是我,我捡核桃捡得气势磅礴,谁不让我捡我会跟谁拼命。至于菲里普,他的主要任务是背麻袋。
宝典二,捡核桃想捡得过瘾,过瘾得让自己像一架快速高效的捡核桃机器,最好在大风降温的时候去,这时核桃像雨一样下来,给你落花流水的境界。这时已不是“捡”核桃,而是“捧”核桃了,想多少有多少。当然,缺点是你得吃苦,要忍受寒风,要冻得鼻涕横流,愿意干这种活的人,在沃顿好像只有两个人,就是我和菲里普。我们在冷风中捡核桃的样子,如同孤魂野鬼一般,路过的人都朝我们看,他们肯定认为我们饿疯了。
宝典三,捡核桃想捡味道好的,最好去捡无主核桃,也就是野核桃。这样的核桃路边、野林里有很多,野生核桃的果子很小,像一枚枚小橄榄,很难砸开,但味道非常好,又香又甜又糯,据说野生核桃营养也很好。但野核桃的缺点是,捡它的时候会遭遇荆棘、毒藤、黄蜂,甚至毒蛇,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咬三不怕死的精神。镇上有这种伟大精神的人好像也只有我和菲里普,我们俩在荒芜的林子里徘徊,在凶险的荆棘丛中时隐时现,很像可疑的流浪汉,估计路过的人看见了报警的心都有。
宝典四,捡核桃想捡得又舒服、又过瘾、又安全,同时捡来好吃的野核桃,最好到教堂、医院、学校、公园去捡。这些地方的草地有人打理,没有荆棘、毒藤,但核桃树却是野生的,掉下来的果子诱惑力很大,是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在这里可以慢慢来,捡捡坐坐,晒晒太阳,吃吃薯片,就像秋游一样。有时一些家长会带一堆小孩来看核桃树和核桃果,家长告诉孩子们关于核桃糖的来历及核桃的前生和后世,这些知识让小孩子们很兴奋,他们一边听一边爬一边捡核桃。但他们离开前,家长会让他们把核桃送给“捡核桃的穷人”,比如我们。孩子们很听话,会把核桃一个不留地送掉。我从来不拒绝这样的赠送,成全他们仁慈之心,而我不用劳动就获得核桃,这真是件又开心又体面的事。
上面就是我的捡核桃宝典,重点向你推荐,如果你要来沃顿当一次捡核桃的穷人。
总之,刚到沃镇那些年,我捡核桃捡疯了。家里的核桃一麻袋一麻袋,走路不小心就得绊跟头。当然我没任由这些核桃充当绊脚石,我一有空就砸开来吃,实在吃不下了就砸给鸡鸭吃,鸡鸭吃了核桃,羽毛鲜亮,叫声优美,生出来的蛋也鲜亮可爱。我的头发也不甘落后,出落得乌亮飘逸,完全能和鸡鸭一比高低。
好几次我下决心不再去捡核桃,因为家里的核桃够我及鸡鸭们吃几年了,但有时就是忍不住。比如有一次,我们去安妮家参加家庭派对,我看到婆婆门前有几棵野核桃树,美丽饱满的核桃果躺在草地上,小脸蛋在朝我笑。我实在抵制不了这样的诱惑,跑进安妮家里,借了一只大盆子,然后拖住菲里普去捡核桃,我们一直捡到安妮打电话来吼:“开饭了!”才抬着一大盆核桃进屋。吃饭时,我请大家品尝新鲜的核桃肉,除了菲里普没第二个人伸手,大家还吃惊地问:“林,这么硬的东西,你怎么弄开来的?”
我听了就吓他们:“用拳头砸呀,或者用牙咬!”他们捂住嘴喊:“啊?我的上帝啊!”菲里普大笑:“哈!你们生活在核桃树下,竟不知道怎么开核桃?”
这时有人说:“很久很久以前,印第安人才吃生核桃。”说话的正是菲里普亲爱的老哥杰夫。他把我们比成印第安人还是礼貌的,其实他很想说野猪才生吃核桃。杰夫一向看不起菲里普,因为从小杰夫喜欢看书,而菲里普喜欢劳动;杰夫从小成绩好,菲里普成绩不好,菲里普因此没少挨揍。现在听他这样寒碜我们,我马上回敬:“杰夫,我和菲里普就是喜欢生吃核桃,生核桃就是好吃,吃生核桃的人聪明长寿!”言下之意,不吃生核桃愚蠢而短命。这话杰夫听了没反应,安妮却叫了起来:“什么!我活七十多了,从来没吃过生核桃!”
饭吃好,婆婆安妮端来了核桃派,这是美国人最喜欢的甜食。当然,派里面的核桃是从超市买的,七块钱一磅。于是,菲里普边吃核桃派,边嘲笑他老妈:“妈咪,门前一地是核桃,你可以做无数个派,却开了车去超市花钱买核桃!哈哈哈,笑死我了!”
大家也都觉得很好笑,都在笑。但笑完了,依然无人认为捡核桃是应该做的事。吃的东西不应该从地上捡,应该从商店买,这个观念已死在他们头脑里了,就像他们怕吃活杀的鸡鸭,怕吃有头有皮的鱼。他们认为那都是野蛮人的行为。不是他们假善虚伪,他们真的是这样想的。
所以,和美国佬最难沟通的不是语言,而是文化。
几年核桃捡下来,家里的核桃越堆越多,我开始发愁了,这么多核桃,我和鸡鸭们拼命吃也吃不完,吃不光会烂,那太对不起核桃树了。于是,我对菲里普说,亲爱的,我们把核桃卖掉吧。菲里普说,你这点核桃,收购站的人会收吗?人家农场主都是开着卡车卖核桃。我说,去试试吧,他们要是不收,我白送给他们,总比吃不光浪费好。
于是,菲里普带我去卖核桃,第一次,我只带了二十磅核桃,收购站竟然没嫌少,照样收,每磅收购价是一块,我拿到了二十块钱。第二次,我带了更多的核桃去卖,一称,八十五磅,我拿到了八十五块。第三次,我就把所有核桃都卖了,都换成了钱。
每次卖掉核桃,捏着钱走出收购站,我们夫妻俩好快乐。这些钱都是捡来的,不是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吗,明明是掉了,还掉了一地,但竟没几个人去捡!
核桃都卖光了,我想吃核桃怎么办呢?再去捡,核桃们,或者说美元们,全在树下面躺着呢。我真的很为那些每天拿着政府救助金,依然还在抱怨的人惭愧,他们宁可坐在家里等饭吃,分享劳动者的血汗,却不愿出去捡核桃自食其力,真是又笨又懒又坏。
一晃八年过去了,我现在不再疯捡核桃了。不是我也变得又笨又懒又坏了,只是不想浪费,核桃树下的核桃捡不光,烂在地里是肥料,比烂在家里长蛆虫有意义。想吃核桃了去捡一小袋,不想吃就不捡,这就是我现在的态度。捡核桃换美元?嗨,实话实说吧,这几年,核桃和石油一样掉价啦,石油比水贱,核桃比草贱,大大小小收购站都关门了!
于是,核桃更没有人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