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是个大户,大到解放前镇上大半条街都是陈家的生意,米坊、布坊、染坊、酒坊一应俱全,几乎包括吃喝穿用的全部行当;农村里还有大片土地,集外数里还有个带炮楼的水圩子,《毛泽东选集》一篇文章称之为土围子,解放军当时打下时颇费了一番周折。到陈小官父亲这一代,大户的繁华逝如流水了,旺盛的陈氏子弟被镇压的镇压,改造的改造,读书在外的也不回来,流落海外的更是没了联系,这是大时代变革的家族命运之一。陈小官父亲这一支本来就是小老婆接续小老婆传延下来的,在陈家本来地位就不高,他父亲辈上躲过了镇压、劳改、监督改造这一劫,后代戴着工商业兼地主成分这一铁箍,入平头百姓之列。唯一承续的是尚读过几年书,父亲教私塾,陈小官上了个县师范速成,当了个小学教师。
陈家当时兴旺,除了有田地、圩子、店铺这些象征,更有传续几世无人可及的大大的祖坟场,听说原来有方圆上百亩,高高朝阳,林深竹茂,松柏参天,蔚为壮观,光是看坟场的就有四五户,更别说坟场外旱涝保收的几十亩祖坟良田好地了。听老一辈人说,过去每到清明节,陈家上坟,浩浩荡荡的队伍拉开有里把长,白茫茫一片,撒的纸钱一路飞扬,明火暗香熏得成群鸟雀几天都无法在墓林坟场地落脚。当然,昔日繁华盛景早已烟消云散,看坟人早没了,那祖坟地也已不是陈家的专属地,坟墓地渐渐缩小,最后仅剩几十上百个近支又近支的祖坟,嫡传的几支后人各上各家的坟,大多坟无人包坟头,也无人丢纸钱,杂草丛生,塌陷坑洼。树大部分也在大炼钢铁时被砍去炼钢,只剩一丛丛灌木,零落地点缀插花,偶有三两野狗蹒跚寻食,陈家陵变成了乱尸岗。知其兴衰的人看此情此景,不禁唏嘘,感慨沧海桑田之变。
上面倡导修方块状的大寨田,这仅存的乱尸岗也保不住了,告示通知各家各户去迁坟,没人迁的,以无主坟由公家处理。这处理即挖个大坟,将骨殖骷髅统统归一处,深埋,上面盖土修田地种庄稼。顿时,家家户户忙碌起来,准备木料,请工匠割木头匣子,请人拣拼死人骨架,为祖上另择地掩埋。一时间,木匠生意和“拣筋”的生意兴旺起来。这“拣筋”,类似《水浒传》中为武大郎死后服务的何九叔式的行当,不过书中记载何九叔还负责火化,这与当地风俗不相同。拣筋仅是将死人的骨头一块块拣出,再装小木匣一块块拼齐,要拼得认真、齐全、规整,一具人骨架,不得有丝毫差错。后看鲁迅小说《在酒楼上》,“我”顺母亲意归乡收拣弟弟遗骸的过程与此类似,是否鲁迅家乡的这种风俗与当地相近?待考。迷信说:若死人的骨头拼不全,或错了位,死者的后人会有残疾,骨位错缺在什么地方,后人残疾便在什么地方,故人们对收殓的人极为尊重,生怕得罪他,为后人落下灾难。
陈小官要去拣取父母的骨殖,割了两口木匣子,老婆没有意见。爷爷奶奶的怎么办?陈小官还想再割两口,但袋中羞涩,已向人借十几元了,雇人埋葬的费用还未有着落。与老婆商量,老婆眼一瞪,身一扭。也难怪老婆,陈小官虽是拿工资的公家人,可工资低,孩子多,老婆和孩子还是农村户口,工分少,超支多,每到秋季分粮,都得看生产队里社员的脸色,支撑这一家,全仗“向阳花”[1]的老婆,陈小官在家很没有地位。许是看陈小官闷声闷语的难受,老婆总算开恩了,拆了陪嫁仅剩的两个木箱和衣柜,又割了两副木匣子,感动得陈小官恨不得高呼老婆万岁。于是硬着头皮向同事又借了几块钱,勉勉强强将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骨殖拣了、埋了,累得陈小官眼圈黑了一圈。
各家忙尽,有主坟算是迁完了,公社担心通知不到位,有主坟当无主坟处理会引起群众埋怨、闹事,又挨个调查,通知到户。剩下的数陈家的坟地最多,五服以内的陈家子孙不少,海外的没法通知,国内的发函没有回音,本地的多是管制的四类分子,通知到人,只是打哈哈。确实是,这些戴帽子的后人恨祖宗都来不及,自己父母没办法躲,爷爷奶奶捏着鼻子也躲不了,再往上四辈、五辈的祖宗呢?他们风流时我们没沾光,落下的地主帽子让我们受苦受罪,恨不得去扒了他们的坟,谁还去管他们呢?公社干部通知了一些陈氏户,都说任由政府处理,旁人私下议论起都摇头感叹。陈小官虽是庶出的庶出,也被通知了,公社本也不指望陈小官,陈小官却坐立不安,一趟趟往乱尸岗跑、看,看迁出的坟地坟堆越来越少,仅存的几十个陈家坟越来越成为孤岛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东一摊、西一摊的,荒草都没了精神,断碑残迹四零八落地飘散在丛丛灌木中,原来成群的乌鸦不知飞哪去了,仅剩三两只在灌木间穿来穿去,瞪眼看着他,连叫也懒得叫了,让陈小官感觉骨子里冒一股凉气。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向公社负责这项事的干部申报了这些坟的迁移,拉下老脸向当供销社主任的学生家长又借三十元钱,雇几个人,去挖这些坟,寻四代、五代,及再上代祖宗的枯骨。木匣子割不起了,买了几只大麻布袋,不管亲的近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论腿骨、头骨、脚骨、胳膊骨,混装几大袋,用小板车拉了,在埋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坟边挖了个大坑,埋了,又包了一个大大的坟头。再烧了一刀纸,也不管众多的祖宗够不够分。做完这些,他恭恭敬敬地向列祖列宗磕了个头,双手作揖,默默地祷告:祖宗原谅,祖宗原谅!已顾不得想回家如何向母老虎老婆交代了。
据说若干年后,分散海外各地的陈氏子孙归来寻根问祖,要修祖坟,修族谱,特别考证出这一支出自汉丞相陈平的血统,借重祖宗的青史英名,继皇考遗志以振宗室辉煌,筹划一次大规模的陈平及陈氏宗族源流学术讨论会。本想借学术上已小有成就的历史教师陈小官生花之笔写篇大作,但陈小官躲得远远的谁也不见,什么事也不掺和。
陈小官晚年还顺遂,但挡不住渐渐老了!老人念着后事,他一反常规,不购置墓地,为老婆和自己各自购了大理石的骨灰盒,特地交代儿子,死后骨灰盒沉到海里去,在人世间不留痕迹,与海底世界共存。有人说,他这是在学习周总理,他莞尔一笑,不置一词。为保险起见,他还郑重地写好遗嘱,专门留下儿子沉骨灰盒的车船旅费专用存折,并请了律师,还去公证处做了公证。这种公证,公证处第一次做,感觉这退休教师怪怪的;大家也都说,陈小官老师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