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人比乡下人讲究,区别之一在睡的床上。乡下除殷实之家,有正儿八经一张床的少,大都用土坯砌上两堵矮墙,放上元竹编的床笆,铺上稻草、棉絮、被单,便成为一张床,一睡若干年,不可移动,直到拆房子时,仍不改原貌,那老床的老土坯发黄,已成上等的肥料。许多家干脆连砌土坯床也省了,垫垫土坯和砖,有的甚至连这也没有,在地上直接铺上稻草、棉絮以当床,称“打地铺”。
镇上不然,除黄牛那类邋遢不像过日子的人外,没有打地铺睡觉的,再穷寒的家也有床,结婚更少不了添置一张木床,木床两头木板相连,无须用床笆,高级的也有不用木板连接,用可拆卸的床板,或不用板子,四框固定,加上一个梁,中间编织麻绳,简单的是霸王草的草绳,高级的是棕绳,这床睡上软软有弹性,类似当今的席梦思。贫富贵贱、等级区别在床上,有的四边竖立木柱,挂蚊帐方便,有的还有木顶棚,有的床前置一块垫高的木板,称“搭板”,放鞋用。倘四面再用木板封闭,与床连为一体的搭板处也封闭,放个带盖的小马桶和放首饰的小床头柜,像间小木屋,那便是闻名的八步床了,只有地主老财家才有。
没有这类床,也有两条长板凳放上床笆,被单一铺,蚊帐一挂,分不清有无木床,还可移动,总之是不愿意学乡下人用土坯去砌床墙。这种床不坚牢,两口子若夜里干点什么事,床笆直晃动,支床的凳子甚至也晃动,同睡一床的孩子很小就感受到性启蒙教育。笑话说,有小孩子不懂事,听床晃动,骂“哪个狗日的晃床”?啪,便挨母亲一巴掌。还有邪火的,动作大,将支床的木凳颠翻了,床塌了,全家掉到地上,孩子惊醒、惊哭,成为更大的笑话。
老孙头因为睡床,被人看成大怪人。老孙头祖宗三代本是给米大财主看坟场的,米家家大业大,镇上有商埠,乡下有田地,祖坟地也大,老孙头从祖太爷起,便负责看管米家祖坟,种几亩坟场地,不交租,负责看管牛去吃草,狗去刨坟,清明、年节负责接待米家浩浩荡荡的上坟队伍。斗地主、闹土改,米家土崩瓦解,身为雇农的老孙头随父来到镇上,分了米大财主的几间房子,还有店面,还分了米大财主睡的那张八步床,落毛凤凰已不如鸡的米大财主的小老婆也死缠硬赖,改嫁给老孙头当老婆。
父亲死后,老孙伴着他的漂亮媳妇过日子,白天摆个瓜子、花生摊,晚上搂着小媳妇睡着八步床,按说该美了!可老孙有个怪癖,说是床硌人,睡不着觉。每当睡这床时,翻来覆去“烙烧饼”,小媳妇起初认为他闻不惯搭板上的马桶味,给马桶加上盖子,不行;将马桶挪走,仍不行。急得小媳妇抓耳挠腮不知说什么好。
他在床边搭了个地铺,铺上厚厚的稻草、棉絮、床单,从八步床上搂过赤裸的小媳妇,顿时雄风大起,将小媳妇侍弄得嗷嗷叫。干过了,小媳妇喊上床,仍不去,在地铺上一会便鼾声如雷。渐渐小媳妇也习惯了,干那事,在地铺;睡觉,一个床上,一个地铺,各睡各的,这一睡便几十年。过得都好,只是小媳妇肚子不鼓,青年、壮年时两人还叹气,老了也就算了,认命。
有那么几年,老孙尚年轻的时候,他睡地铺也不习惯了,院里有两棵大香椿树,粗粗壮壮,高高直耸,还是米大财主爷爷辈栽植的。老孙别出花样,在两树之间搭上竹笆,顶上搭几块雨毡,睡到树上去了。除了与老婆在地铺上干那事,春夏秋三季,几乎都睡在树上,引得小孩们来看,很羡慕;街坊们背地议论,这个怪物!老婆起初也吵闹,没用,只好随他去。
春天雨多,秋天露重,唯有夏天正好,树床支得高,蚊子还飞不上去。对付会爬树的蚂蚁,老孙早有办法,用湿湿的泥巴在树根部糊上厚厚的一层,干了再糊,往树上爬的蚂蚁细爪子粘在泥巴上,进退不得,太阳一照,不晒死也饿死,久了,蚂蚁似乎知道这是死亡之地,便不敢爬这两棵树了。
夏天烦老孙的是知了,中午在树上叫个不停,晚上时不时撒尿在他脸上,挡雨的雨毡有时也挡不住,老孙用竹竿套南瓜藤缠蜘蛛网去粘,捉了不少,也总捉不绝。后来他又发现个规律,初春时节,黎明时分,树旁地上有许多小洞,还未长出翅膀的知了虫蠕蠕地往上爬,爬行的过程翅膀便变大,变硬,爬上树便会飞,会叫,老孙从小在农村长大的,知道这叫“知了猴”。
春天来临,他早起便去捉,有时一早可捉一大海碗。能爬上树的“知了猴”少多了,偶有两三只,老孙还有南瓜藤缠蜘蛛网对付。刚出土的“知了猴”,肉肥肉嫩,油一炸,又香又脆,是喝酒的好菜。小媳妇开始不敢吃,后来经不起老孙的动员和香味的勾馋,尝试了也觉很好,还吃上了瘾,老孙更是如此,觉得吃后干那事更有力气,凭这,媳妇对老孙睡树床又多了一分理解。春雨潇潇时,她还会给老孙送块雨布;秋露霜重时,也会给老孙送条毯子。老孙怪但不傻,冬天冷,他会撤床搬回屋里。
过去,树上还有个喜鹊窝,每年孵一窝小喜鹊,引得一群喜鹊整天在树上喳喳叫。虽听喜鹊叫是吉音,但成天叫个不停,街坊们都烦,而对于益鸟、吉鸟,又下不去手。老孙搭了树床,将喜鹊窝捣了,喜鹊被赶跑了,从此安静,邻居们私下还庆幸老孙干了件好事。
讨厌的是那些不知哪来的甲壳虫、螳螂、小天牛、蜗牛之类,时常打扰老孙,后来供销社供应了“滴滴畏”农药,老孙买了些,借个喷雾器,掺水往树上喷洒,药散后再去他的树床。这些东西被赶尽杀绝了,估计树也生不了虫了,那树,长得愈发粗壮,愈发得茂盛,每年香椿的产量翻了一番。
渐渐苍老的老孙已变成了老孙头,他已上不了树了,不能去睡他的树床。喜鹊又飞回来,在上面做了窝,每年仍孵一窝小喜鹊,一群喜鹊又在树上喳喳叫个不停。蚂蚁又爬上去,知了也飞上去,甲壳虫、蜗牛之类也回归它们昔日的乐土。有人甚至看到过一条花斑肚子的蛇在树枝间盘缠蠕动,伸出长长闪闪的信子。老孙头时常在树下仰看,看着那热闹,听着那聒噪,叹口气,感觉自己老啦!春雨秋风,星空明月,伴着他的岁月而去。
媳妇先老孙头而死,老孙头抱着媳妇的尸体号啕大哭,当地的风俗,死者先要在家的堂屋铺地铺睡上一两天,称凉铺,因天凉,老孙头让媳妇在凉铺足足睡了七天,“头七”与送葬同日进行的。老孙头还将那张楠木八步床改成一口棺材,给媳妇睡。懂行的人说,多少年来,能睡上楠木棺材的,恐怕老孙头媳妇是第一人,后无来者了。
独居的老孙头给自己割了口十八头[2]的棺材,每年请漆匠来上一遍漆,漆要上等土漆。几年过去,那棺材板弹敲起来,发出咚咚罄钟般的声音。别人还不知道,老孙头晚上仍不睡床,也不睡地铺,而是睡在棺材里。如睡不着,从棺材口看着屋梁;再睡不着,起床到院子里,抬头看越长越高的香椿树,听风吹树叶沙沙的响声,间或树上夜蝉的鸣叫。他忽然忆起少年时,随父亲时常睡在米大财主生前修好的青砖石墓里,记得父亲说:这里好风水,好墓地,好墓,睡一晚沾沾地气,没准下辈子我家也出皇帝哩!
然后,回到屋里,揭开棺材盖板,躺下,那是他最后的睡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