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无论如何都相信，这种制度如果不改变的话……如果……”
“你是对的。”
白墨右手微微用力，打断了已经似乎有点语无伦次的少女，他毫不避讳地迎上对方的目光，用远比少女肯定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就算有再多的数据，这个理论是站不住脚的。”
白墨轻轻摇摇头，眼神中确信的意味事实上远远多过安慰，这让尤妮感到疑惑，少女停顿了一下，等待着白墨的下文。
“按照你的描述，在依靠遗产科技完全自给自足的朗格，表面上看，或许确实有这么做的能力和理由——高效，稳定的统治结构，并且最大限度地增加先行者的出生率，摒弃一切不稳定因素，然而……”
“然而？”
“然而，无论现在的先行者有多么强大，他们比起旧人类，也弱小得多，不是吗？”
白墨看着面前的少女，注视着对方瞳孔中缓慢改变的神采，轻轻地勾起嘴角，继续说。
“就算是旧人类，也需要大量的身份自由的普通人，来充实他们的社会，要论生产力，能够完全使用棱堡科技的他们绝对超越我们几百年，然而他们却培养了数百万的普通人，用来干什么呢？建筑工人？现在朗格还在使用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大量建设机器吧；争斗用的士兵？那他们完全可以控制普通人的思想；单纯的奴隶？那干嘛要使用人类这种复杂，高能耗而又不耐用的形式？”
“我不是科学家，但有一件事情我可以确定，即使生产力进步到了旧人类的那种程度，少数基因天赋迥异的人，也不可能独立存活于这个世界上，何况……”
“朗格那位尊贵的皇储殿下，绝对不会单纯因为同情心，就公然和手握大权的摄政王对抗的，对吧？”
“呃……啊……是啊……是的！”
尤妮的瞳孔微微张开，但是马上又飞速地缩紧，惊讶的表情凝固在她的脸上，但是却一点一点被希望的神采所融化，让原本惨白而木然的面庞，一点一点恢复了以往的活力。
“……您现在的看到的是来自帝王大道的实时转播画面，检阅游行已经开始，您目前看到的，是皇家骑兵队的前导仪仗！”
突然，挂在快餐店墙壁上的电视被打开了，白墨冲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店员微微一笑，而后侧过身，转身看向电视中正成箭型队伍缓缓驶过街道的白色仪仗摩托。
“我都差点忘了，本来不出这件事的话，我还想带你去现场看的。”
尤妮轻轻叹了口气，刚刚恢复些许神采的脸上，挂着一丝苦笑。
“我不喜欢人太多。”白墨以笑容回报，“没关系。”
“至高无上的人类之光，进化先锋的正统继承人，神圣地球教团的教皇，朗格共和国陆海空三军统帅，皇家近卫军团的团长，贵族议院秘书长，最高评议会荣誉议长，荣光贵族的引领者，皇家自然科学院最高学术监督，皇家人文社会学院最高荣誉理事，人类进化道路上最坚实可靠的‘看守人（Guarder）’尼尔斯?埃德沃德?“看守者”?诺威尔王储阁下。”
伴随着电视机里传出的解说员热情澎湃的声音，在开道的摩托骑警之后，一辆白色的军用敞篷越野车出现在了白墨的视线中，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站在检阅席上，他穿着朗格制式的军装，但是没有军衔，在华美但不繁琐的装饰下，王储镶着金边的军礼服本质上和所有贵族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他有着一头和尤妮一样靓丽的金发，以及俊美而阳刚的面庞，标准而不会显得过于张扬的身材比起白墨看过的照片更能吸引女性的迷恋，此时站在检阅车上的皇储阁下，仿佛是被用基因调制技术制造出来的完美人类男性一样。
此时此刻，皇储阁下带着会让人面部抽筋的礼仪式微笑，用带着洁白手套的双手冲着周围的民众挥手示意，随着他的目光转动，民众声浪的高潮也在不断地转移，这让这次巡视看起来更像是一场追星族的夹道欢迎。
只是，几分钟前才真正了解这个国家的白墨的眼中，这些兴奋而欢乐的民众，多多少少让他觉得有点不真实。
“我早听说他是温和改革派，立志于改变现在阶级对立的状况。”突然，白墨眉毛一挑，想到了什么，“应该和你是一个战线的人吧。”
“旧地球有句老话，叫，‘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我看这个小年轻是指望不上了。”尤妮轻轻叹了口气，耸耸肩，语气介于开玩笑和认真之间，“温和改革了快十几年年，还不是这个样子。”
“不至于吧？”
“旧地球还有句老话，叫，‘自由之树必须——’”
“必须时常由暴君和爱国者的鲜血来灌溉，它是自由之树的必备养料……但却没有国家真的承受得起每隔二十年一次的暴动……当然托马斯·杰佛逊只是说了个虚数。”
白墨接过话茬，不置可否地叙述着，不过，数秒钟后觉出味儿来的青年突然扭过头，死死地盯着尤妮的眼睛。
“你该不会准备提枪造反吧？”
“本来是不的。”尤妮笑得如同远处的阳光一样灿烂，让白墨无法从她脸上捕捉到想要的答案，“半小时前。”
白墨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尤妮，阴谋得逞的笑容挂在少女的脸上，但是白墨却不能确定……
“今天是我冒失了，稍后我会想办法处理的，不会影响我们的行动。”沉默了几秒钟，尤妮收起笑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移了话题。
“没事，不用在意。”
白墨甩甩手，他不是患得患失的人，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去埋怨也没有任何意义。
“其实，我倒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白墨重新正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双手交叉在桌上，用手指挡在自己的嘴前，“所以，我也想让布尔宁做出改变。”
“噗——”尤妮愣了一下，突然笑出了声，脸上的阴霾也散去了不少，“我听菲奥娜说起过，你的博士生考试？”
“小时候，我想做一个救人的人，所以我18岁就加入了人质救援组。”白墨摊开一只手，言简意赅，“这些年救了不少人，也没能救到不少人，慢慢就觉得，或许可以多做一点事情，不要等到事情发生了再去处理。”
“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的人，大概是最幸福的吧。”
尤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那目光仿佛少女置身的不是一个小小的快餐店，而是一个可以俯瞰整个朗格的地方。
高高在上，却又高处不胜寒。
尤妮流露出的表情让白墨愣了一下，但是却转瞬即逝，以至于让白墨也产生了些许疑惑，怀疑自己看到的只是错觉。
“尤妮·‘灾厄’·艾克西姆小姐？”
就在白墨觉得是不是应该走人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两名明显是先行者的特工径直走到桌前，其中一位微微拉开西装的左侧翻领，露出了一个金色的齿轮徽章——朗格共和国特种作战与军事情报司令部，也就是所谓的“SOMIA”。
“是我。”
尤妮微微愣了一下，不过马上反应过来，冲着面前的特工微微一笑，耸了耸肩，“你们反应挺快嘛。”
“抱歉，例行公事。”为首的黑衣特工扑克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算是对贵族的基本礼节，“见谅。”
“没关系，红区的事情，我得去做点书面工作。”尤妮站起身，拍了拍浑身绷紧蓄势待发的白墨的肩膀，而后俯身在他耳边小声道，“顺便把事情平息掉。”
“不用太远，我们的指挥车就在门口，您也说了，例行公事而已，职责所在，不好意思。”特工显然是不想让尤妮在朋友面前难堪，于是上前给白墨也做出了解释。
“坐在这里等我一下吧。”尤妮看了一眼门外的黑色厢型车，扶着白墨肩膀眨眨眼睛，“没问题，别担心。”
“好。”
这是在朗格的地头，白墨没理由不相信这个少女——不相信他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况且现在就算是SOMIA发现了问题，有什么阴谋，他自己也已经在坑底，足够破罐子破摔了。
于是白墨目送着尤妮和两个特工走进了厢型车里，直到黑色厢型车的车门关闭，将尤妮从白墨的视线中隔离开。青年转过头，放松地继续靠坐在椅子上，用最不会引人怀疑的行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白墨闭上眼睛，终于可以有时间梳理一下心中的感慨。
他从第一眼见到尤妮，就知道她是一个想要改变世界并且绝对会付诸行动的人，但是和内敛的白墨不同，她不介意将这种想法表达出来，这意味着她是一个很典型的“刺头”——无论对于军队还是对于情报部门。
最开始的白墨将这一切归结于这个女孩比自己小五岁的年龄，18岁的年纪正是最感性最冲动的，而且是最拥有不切实际的使命感和过分自信的。
但是今天一整天的事情又让白墨产生了新的看法——想改变这个世界吗？白墨知道这样的人有很多，但是和一般人不同，面前这个少女身上所散发出的自信，以及建筑在这之上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仿佛这个国家的未来就背负在她的肩上，而也只有她能引领一场伟大的变革一样。
“喜欢的话，就追她吧。”
突然，毫无征兆的，白墨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略带阴沉的男声。
而这个男声，他虽然已经许久没有听过，但是，却绝对谈不上陌生。
因为那是他最亲密的挚友之一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