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妮转过头,她抬起脸,露出帽檐下溅上了几滴鲜血的白皙面庞,笑靥如花。
白墨第一次见到尤妮露出这样的神情,事实上,这个笑容中所蕴含的杀气让他脊背闪过一丝凉意。
“我们是遵从摄政王阁下的1208号命令,鉴于王储突然要进行检阅,整个首都根本不可能有足够的人力和时间完成‘温和驱逐’,所以……这是摄政王大人的直接命令!”
提到摄政王,单膝跪地的中尉突然似乎获得了力气,就像是垂死的人被打入了强心剂一样,他甚至抬起头,再一次直视血煞修罗一样的尤妮。
“摄政王阁下的命令是,以‘最高效率’务必于晚十六点前完成‘甄别与清扫’的任务,所有行动队都接到了同样的命令!”
“这个国家……”
尤妮转过身迈出一步,被鲜血浸透的运动鞋踩在混凝土地面上,猩红色的液体被挤压出来,沿着裂缝流淌开来。
“这个国家,到底是诺威尔家的,还是他芬奇家的!!!”
话音未落,少女就脚尖点地,嘶吼着直接扑向了半跪在地上的中尉。
中尉的瞳孔急剧收缩,如同一只被狮子盯住的羔羊一样,他想要躲避,但是全身的肌肉仿佛都被冻结了一样,甚至,连呼吸都做不到。
然而,尤妮的拳头,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少女最终还是被拦住了。
白墨挡在那名中尉的身前,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抵挡住尤妮的全力冲刺,因此只能用一个类似拥抱的动作迎上扑来的尤妮,挡住她的冲击。
青年和少女撞在一起,脚下的混凝土瞬间迸裂,只不过,青年却也明显感受到,在看到自己出现的一刻,少女已经收回了大部分的力量。
“算了,尤妮。”
尤妮依然保持着挥拳的动作,眼神闪过一丝迷离,但是却又缓缓闭合,再然后,白墨微微感觉到身前的少女的身体软了下来,不再抱有敌意。
“中尉。”
白墨转过头,看着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脸色煞白满脸冷汗的中尉。
“我们是代行王储密令,进行监察的,虽然摄政王下达了命令,但是并没有明确命令你们处决平民,对吗?”
“先行者大人,您是亚利桑那人,可能不知道,平民擅闯隔离区本就是死罪,几百年来虽然屡次修改,但是量刑上限是死刑,从未改变过。”
中尉虽然单膝跪地,但是声音却平静了下来,在最初的恐惧消退后,这名中尉也渐渐明白,这两个先行者是皇储的人,而他作为摄政王亲信的第七梯队的军官,就算是害怕,嘴上也绝对不能服软。
中尉知道摄政王的耳目遍布第七梯队,这两个先行者不过是没什么实权的皇储的钦差大臣,自己这个时候如果忤逆摄政王的命令,首鼠两端,恐怕不会有好下场。
因此哪怕最后不得不让步,自己现在也必须表现出对摄政王足够的忠诚。
何况这两个先行者——至少那个男的完全不想把事情闹大。
至于被尤妮干掉的几个教团平民,死了就死了,根本不是事儿。
“何况,”想明白了这些,中尉抬起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特别行动队在处理平民事务上,有独断处理权,不需要经过审判,可以直接实行处罚。”
“王储阁下身为诺威尔皇族,言出法随,只是尚未明确地宣布修改法令,摄政王阁下也是有对平民松动的意识,所以才批准了王储的敕令,对吧?”
白墨让语气缓和下来,其实他对于朗格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只能顺着对方的话语不断地把自己的理论说圆,“不如这样,我有一个建议,中尉。”
“大人请吩咐。”
“王储阁下也知道,几百年的积弊不可能一朝一夕就被扭转过来,因此我们巡视,也不完全苛求你们温和处理所有的违规平民,不如,你现在安排人将剩余的平民驱逐回红区,我们自然会在给王储的报告里说几句第七梯队的好话,这样大家各取所需……可以吗?”
白墨说完这段话,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少女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少女的右手,握了握,完成了一个简单的暗示。
“明白了,阁下。”
中尉略一犹豫,觉得王储正好来巡视,一点面子都不给,很容易激化矛盾,弄不好到时候自己就要被丢出去顶罪了,于是点点头,站起身,叫过来旁边的一名中士,两人耳语了几句,而后他看向松开了尤妮,转过身的白墨,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我们会安排好后续工作的,阁下。”
“感谢配合。”
白墨转过身,用力搂住尤妮,转身向着来路离开。
午后的阳光下,一串血色的脚印,在灼热的地面上,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消失。
“你知道什么是最痛苦的生活吗?在你看来,或许最痛苦的生活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是的,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来判断,那么朗格的平民,甚至生活得比公民还要幸福。”
三等民制度,所有人都知道:贵族作为这个国家的首脑,掌握着武装力量和几乎所有的生产资料,公民作为和贵族有关系的存在,为贵族提供直接的第三产业服务,而平民,则是构成这个国家的基石……但是,什么才是这个国家的基石呢?不会有任何一本文献告诉你这其中的秘密。”
在布尔宁,或者其他北方联盟的国家,一个国家的基石毫无疑问是农业和工业,但是在‘棱堡’技术的帮助下,朗格已经完全实现了农业工业化,工业无人化……换言之,朗格除了第三产业还需要人力处理之外,已经不再需要劳动力。”
所以,剩下的普通人,除了少部分从事服务业之外,就只剩下了一个作用——繁衍。
朗格的平民,可以获得充足的衣食——甚至比大部分布尔宁的底层人民还要好——他们有完整的医疗体系,已经完全实现了从摇篮到坟墓的保障……
但是,他们不能接受教育,不能接受外部的信息,不能拥有个人的隐私,他们被地球教管束着,不能离开红区,他们会被分派大量繁重而毫无意义的体力劳动,比如单纯把一堆重物搬来搬去,他们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繁衍后代。
就像一群培养皿里的工蜂一样,他们的数量被严格控制,新生儿一出生就被带走,如果数量太多就会被人道毁灭,有幸生存下来的也不会回到父母身边,而是被指定收养。
如果真的有人有幸生出了先行者呢?他的命运会改变吗?那是三百年前了,为了控制“公民”阶层的数量,三百年前就不再允许平民父母因为生出先行者而改变身份了,这些先行者的孩子会被带走,指定给某些公民,或者贵族家庭,而他的亲生父母,则会被直接关进研究所,进行各种试验……来研究先行者诞生的秘密。
而在地球教的控制下,人们不会在意这样一对夫妇的消失,他们的生活日复一日,丰衣足食,却毫无希望。
所以你明白了吗?哪怕是最贫穷的布尔宁人,也会被允许拥有自己的希望和幸福,但是朗格平民,是绝对不可以有这种权力的,他们只是生育机器,只是培养皿,只是研究院手中冰冷的数据……”
红区和黄区交界处,一家快餐店里,风扇慵懒地转着,下午时分,没有一个顾客的日常,甚至让店员都不知所踪。
天气很热,但是尤妮的声音却很冷,她低着头,低声地陈述着,少女坐在白墨的对面,她的双手放在桌上,那双白皙而一向稳定,不论身负重伤亦或杀伐果断的时候,都不曾颤抖的双手,正轻微地抖动着。
“但是,文化的传播是不可抗拒的,一片纸,一句话,都可能让人去怀疑自己的所在,让人燃起疑惑或希望的火光……所以这种统治在这个信息时代动摇了,对吧?”
青年伸出手,接上了尤妮的话语,他轻轻地握住少女的双手,而后微微用力将她的手稳定下来。
“这一切,必须被改变。”
尤妮张开手指,轻轻地反握住白墨的手,少女用自己碧蓝色的瞳孔盯着面前的黑发青年,但是语气却像是一个极不确定的人,在用语言给自己打气一样。
“我知道,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个幼稚的想法,我知道科学院的人随便就能拿出砖头一样的资料,用各种图表和数据证明,这种体制是多么的高效,对于国力的增强和统治稳固有多么大的帮助,但是我却始终不能接受,哪怕我是这种制度的受益者……”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相信,这种制度如果不改变的话……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