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李华章的故乡在湘西溆浦。沅江的一条清幽的支流溆水,流经溆浦小城后汇入烟波浩淼的洞庭湖。诗人屈原曾经行吟在溆水河畔,他在《九章·涉江》里写道:“入溆浦余豩徊兮,迷不知吾之所如。……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意思是说:进入溆浦我开始踌躇,惶惑着不知该往何处。高高的山峰遮蔽了太阳,山下幽暗阴晦又多雨雾。
这里的山川风物和风雪雨雾,也时常出现在沈从文的文字里。沈从文悉心地洞察、深切地感受和热爱着这片山水,用自己的笔把这里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呈现了出来。他在一封家书里写到过,“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
李华章的散文也写出了对这片乡土最深挚的爱与知。“梦里的溆水”几乎是他毕生都在书写的一本散文的老书。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牲一畜和雨丝风片,都在他的心底里记忆得和保留得清清楚楚。他很少写作别的文体,大半生都献给了散文。而他的散文,一半献给了长江三峡,另一半献给了故乡的溆水。《李华章散文选集》里最动人的篇章,就是他献给湘西的乡土恋歌。他回到自己的故乡,正如诗人曼德尔施塔姆所说的,“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
故乡的木驳船、竹乌篷和率直的船工,童年时煮饭的鼎镬、用葫芦装的甘蔗酒、斗笠蓑衣和腊月里的“烤火塘”、“站烘桶”,四月水田里“怀秧”的女子、鹁鸪鸟的呼叫和唱田歌的汉子,正午幽静的小河边的水车和水磨坊,还有沙沙作响的玉米林和甘蔗林……半个多世纪前尚未被现代工业蚕食和污染的淳朴的农业生态,乡土上的四季琐事和乡俗景物,人情怡怡的邻里关系,以及散发着艾草、稻花、甘蔗林和杨梅花清香的乡土气息,在他质朴的散文里得以保存和再现。读着《梦里的溆水》、《水灵灵的秧苗》、《记忆烘桶》、《湘西的水车》、《湘西年俗》等清新的篇章,我再一次感到了苇岸所说的“农村永恒”以及屠格涅夫认为“只有在乡村中才能写得好”的合理性。
在清新、朴素的文学性之外,李华章的散文作品里也融合了丰富和准确的有关方志、民俗、气象、农艺、物候等等方面的记忆和描述。他的散文就是最好的“乡土志”,是他为自己的乡土写下的风物史传和“土地赞美诗”。当然,仅此还不足以成为一位最好的乡土散文作家。他的散文的乡土性和文学性,还在于他诚恳地、真切地去洞悉、感知、理解了故乡人民内在的精神和心愿,展现了他所体会到的湘西儿女的欢乐、痛苦与乡愁。
他在《晚景》里写到自己回乡为老父祭坟时,问身边的侄女:“你们怎么把公公埋在这个山顶顶上呢?孤零零的。”侄女回答他说:“这块地是公公生前嘱咐过的,他死后,要家里人把他埋在这个偏僻的高地,好让他得到心宁、安息,又可常望见自家的房子和菜园。”
这样的散文,呈现的也是故乡的风雨心灵史。是他从一种“土地伦理”和“大地道德”出发,对正在“失去”和渐渐变得陌生的乡土、乡情所表达的眷恋、忆念和呼唤。
“一个人把爱留在故乡,故乡的父老乡亲会把十倍的爱赐予你。即使有一天在外地受了伤,走进故乡的城门,老人会无声地拥抱着你;年轻的后生也会大声地说:他们不要你,就回来,我们砍柴养活你!”这是他在《把爱留在湘西》里写下的句子。所有的作家都是还乡的。散文家之于自己的故乡大地,就像一个永远吹着叶笛和草哨的牧童,像一只挂在异乡的树梢上望乡的风筝。
大地飞歌,生命欢舞,乡土之爱永恒。对许多作家来说,的确“只有在乡村中才能写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