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书界颇有影响的小型读书杂志《开卷》创刊五周年、出满六十期的时候,睿智的谷林先生用“嵌字格”为之题词:“豁然开朗,簇生卷耳。”前一句用了陶渊明描写桃花源的话,“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后一句借用“卷耳”这种在《诗经》里就被吟咏过的、具有清热解毒功能的古老植物,带出一个“卷”字。“簇生”即丛生的意思,含有蓬勃之意,想必还暗喻了一辑又一辑的《开卷文丛》。
我觉得这八个字用得真好,也很美,当时就写了一封短信给《开卷》和《开卷文丛》的编辑者子聪先生说:《开卷》同人的文化情怀与编辑风谊,殊可钦佩。《开卷》题词中,谷林先生、流沙河先生的不仅文美,字亦脱俗,可爱可赏,云云。承子聪君不弃,把这段短信录进了他的《开卷闲话三编》里,真是“与有荣焉”。
《开卷闲话三编》承接着“初编”和“续编”,收录的依然是刊发在《开卷》上的“闲话”文字。像前面的两册一样,这些带有编辑日志和来往信件摘录性质的文字,越来越引起了一些爱书人和读书人的兴趣,乃至追捧。因为这里是一个很好的“信息源”,从这里可以知道,黄裳先生最近如何如何,谷林先生最近如何如何,黄宗江、文洁若、吕剑、姜德明、董桥、陈子善……最近如何如何。大凡这类书人书事,都是热爱《开卷》的读者所喜闻乐见的。这也是“开卷闲话”之所以能源源不断地写下去的最根本原因和主要动力支持。每一期的“开卷闲话”好比是一个信息可靠的“广播站”,子聪就是站长兼广播员。我个人之所以也很喜欢看这些“闲话”,除了上述原因,还因为,从这里能时常领略到一些在当今几乎无从领略到的“尺牍之美”。
“打字既成,循览一过,则见岁月如流,人事层出,……岁时令节有诗,欢愉疾苦有诗,朋好酬答有诗,出游览胜有诗。抒情记事,靡不历历在目。”“常想为《开卷》写些小文,无奈事忙乞昕,提笔来而不往,常怀惴惴。春寒料峭,贱体粗安是舒。”(周退密)“弟何幸承诸兄厚爱,但坐观其成,迟早概无牵悬,而精力确是衰退,难期振作,读书亦觉倦怠也。草草奉答,敬颂时绥。此间昨夕得雨,而顷间已过午后四时,犹未止歇,气候虽见转凉,然颇不适意,小柬恐须迟至明日投邮也。”(谷林)“第八期很好,文洁若、黄裳,真好。老友子善那篇也纪实。这些短文都隽永……你们那里能文能字的人多极了,我只是欣赏,不敢动笔了。”(董桥)
似这等温文尔雅的尺牍文字和情调,如今哪里还有呢!它们大多是出自一些文化老人的笔下。而经常在《开卷》上露面的中年一代读书人里头,李福眠、王稼句二位的书信写得最是讲究。例如,“猴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清晨,暖冬之海上,冰天雪地。……去年今日,京鲁宁沪书虫……应姑苏听橹小筑主人王稼句之邀,雅集古吴,品阅文化沧浪丛书。轻舟远逝,逐浪一年矣。”又如,“……今日溽暑依然,蝉鸣嘹亮。北窗榴花,红艳耀眼。午饭冷粥,咸菜毛豆。凉润乘兴,检出拙集二版一册涂贻。枯毫残渖,未知能充塞芷兰斋否?”(李福眠)
《开卷》的作者以文化老人居多。《开卷》是许多差不多已成“广陵散”的文化老人,在“最后的日子里”前来负暄散步的“小公园”。因此,每年的“开卷闲话”里,总会录下一些远去的老人的身影与生平,以为默哀和怀念。仅在近三两年里,先后又有杜宣、梅志、陈原、王朝闻、冯亦代、宋原放、陆文夫、严文井、梅绍武、吴藕汀、巴金、叶子铭、吕同六等,默默远去了。其中有的年纪并不大,如翻译家梅绍武、吕同六,真是让人痛惜。子聪君和《开卷》是在默默地做着许多老年人的文化关怀的事情。
使我犹感荣幸的是,本编“闲话”里,也录入了我的几次简短的通信。除了前面说到的那则,还有两三则,当时虽然是信手写下,现在意外重逢,却倍感亲切,而且也还有那么一点评说“闲话”的意思,兹摘录一二句存念:“久未联系,但每月有开卷之乐,心存感激。……南京的书香令人向往,相比之下,武汉的文化风气竟比喜马拉雅山巅的空气还要稀薄。”还有一则:“……这些‘闲话’本来都从每期《开卷》上拜读过的,现在集中起来再看,仍有新鲜感,其中的信息量和情趣,可谓常读常新。唯因边读边裁(毛边本),颇为费劲,可见弟非忠诚的‘毛边党’人。”
董桥先生评价《开卷》上的文字大都“隽永”,“好就好在读起来不吃力,读后又回味无穷”。我觉得子聪的“开卷闲话”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