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柜里有一本“百花文艺”一九八四年版的小开本散文集《诗魂》。这是赵丽宏早期出版的一册作品集，也是我最早读到的赵丽宏的两本书之一（另一本是他的诗集《珊瑚》）。这本散文集是一位文学前辈赠送给我的。他也许并不是一个多么出色的文学鉴赏者，却是一个真诚和细致的好读者。因为当时我从这册小书里，看到了他写在书眉和空白处的许多感想和眉批。现在，为了写一写我对赵丽宏散文的一些阅读感想，我又找出了这册二十多年前曾经给我留下了美好记忆的小书。那些零星的“眉批”文字，现在看起来也许并不怎么新鲜和深刻，然而在二十多年前，我刚刚从文学道路上起步的时候，它们却提醒着和引导着我，很认真地、不止一遍地阅读和思考过这本美丽的《诗魂》，帮助我认识了同时代的一位重要的散文作家。现在，我且把书中的那些“眉批”选录一些在这里，与今天的读者、也与这本书的作者赵丽宏先生一起分享。
“散文和诗歌，有着密切的联系。对于诗歌的欣赏，是进入文学的总纽。而抒写散文，或许是创作实践的起步。此作者是位年青朋友，读其散文，知其颇为熟谙中外诗人。他从诗的角度进入文学家们的精神世界，在书写形制上又接近散文诗。诗歌散文，首先贵在情真，唯情真，才能动人；唯动人，才具有美学价值。动人即引起共鸣，心有灵犀一点通，信然。”——这段文字写在《诗魂·自序》之后。赵丽宏出版此书时刚过三十岁，正是一位“年青朋友”。
“此文好。人生坎坷，能实现理想者几希。生活中有无形的羁绊，桎梏着理想。哦，我的理想，你到哪里去了！”——这是写在《路遇》一文边上的文字。《路遇》是赵丽宏早期散文中的名篇，写的是作者在十年动乱结束之后，偶尔在街头遇见了自己一位昔日的同学，一下子却没能认出来的一次经历。短短的篇幅里，刻画出了十年动乱给他们这一代人所带来的青春创伤和精神摧残，文字里充满了沉痛和反思的力量。在我的记忆里，这篇散文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中产生过广泛的影响。我自己对这篇散文也有着深刻的印象。我后来也写过一篇类似题材的散文《班长的故事》，可以说是对赵丽宏先生此文的“致敬”之什了。
“对于任何作家，首先是读其作品，而不必受那些评论家的文章所左右。应该自作主张、自放眼光，切勿人云亦云。我个人对杜甫、李白同样崇仰，对其作品同样热爱。穷而后工，盖亦历尽人间沧桑，然后才升华为诗也。”“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产生了诗；现实的叛逆者才能完成诗人的使命。”“《将进酒》是我最为欣赏的作品，实际上也是李白的代表作。不过李白毕竟天真狂放。他的自说自话，一是情真，二是阔大，故可爱也。”——这些文字是写在《哦，李太白》、《我和杜甫》两篇的天头地脚的。这是一位认真的读者对他所喜爱的作家的认同和呼应。同样的文字，还有写在《炊烟》边上的一段：“我旅行在祖国的大地上，那是多么的美好。人情如流水，缓缓地流过我的心房。啊，我多么希望有朝一日，在这辽阔的大地上，到处都是我的家乡，我可以无忧无虑地在任何地方徜徉……”可以想见，这篇《炊烟》，是怎样唤起了一个读者对祖国大地和对生活的热爱之情。
除了前面提到的写李杜的那两篇，《诗魂》里还有多篇文章写到了一些历史人物和历史陈迹。这些散文同样在一个读者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我登望江楼、访薛涛井，于汩汩锦江之畔，想见其风采。此所以文章能留名于世者乎？”——这是对《竹风》一文中关于成都望江楼和“薛涛井”那几节文字的回应。“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此即宋人于亡国之后游西湖之感。自然风物之感应人多矣。然物之感人，首先在于人的环境所引起的和其主观精神的综合，而且往往情随时迁，并非固定不易。此文不仅有真挚沉郁的感情，描写自然风物亦精准传神。”——这是写在《西湖秋思》文末的一段评语。而在《渡》一文的空白处，也有几句点评：“吾乡也有一处‘陈婆渡’，传说是羊精所幻。人每渡至中流，辄被啖。后被镇，遂消失。可见渡口亦多风险。人生渡口类此者多矣。”
“余青年时代所崇仰的外国诗人有普希金、拜伦、雪莱、莱蒙托夫及惠特曼诸家，令人痛心的是，他们的诗集均在‘文革’中被烧毁和散失。文化浩劫，流水无情，殊可惧惕！”“此文也是对‘破四旧’的忏悔。任何革命都会毁及无辜，所谓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者也。而以‘文革’的疯狂为甚。”——这两段文字，是对《诗魂》和《她在人间》两篇里写到的，上海街心花园里的一尊普希金铜像，以及作者自己书橱上的一尊雪白的维纳斯塑像，在“破四旧”的风暴中被粗暴地推倒和毁坏的事件的呼应。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作为经历过“红卫兵”时代、从“文革”的风暴中走过来的那代青年人中的一员，赵丽宏是较早地在自己作品里开始怀疑、审视、追问、反思和忏悔这场浩劫的作家之一。要知道，收入《诗魂》里的许多散文，在创作和发表之初，中国大地还正处在思想解放的前夜，天边虽然隐隐滚动着真理的巨雷之声，但许多人的心灵还沉睡在乍暖还寒的潮雪的日子。
一本在“雨夹雪”的季节里热切地呼唤春天的书，有如书中写到的“炭火，燃烧在雪地里”；一个极其真诚和细心的读者，对书中的每一篇文字都用心读过，并给予了回应。而我，只是一个后来的见证者而已。我在想，一个作家，一本书，能有魅力赢得如此真诚和细心的读者来阅读、思索和回应，无论对作家还是对阅读者而言，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