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句不怕被“新散文”家们揶揄的话,对冰心、杨朔、刘白羽、徐迟、何为这一代散文家所写的“美文”,我一直心怀敬意和好感,也是素来爱读的。这一代散文家对散文的意境和语言的讲究,他们的作品里所闪耀的那种崇高、温暖和美好的思想与情感的光亮,他们的文字所带给读者的那种鼓舞人心的信念与力量,都是今天的许多所谓“新散文”所缺失的。也因此,我还会时常去重温那一代散文家的作品,似乎也是在寻找着某一些被我们妄加掷弃和丢失了的东西。
赵丽宏的散文,传承了老一代散文家崇高、优美、温暖的美文传统,同时又带有自己鲜明的求真、向善、寻美的风格,无论是从质量还是数量上看,都是当代散文的一个“重镇”。美好的散文影响了一代代忠实和美好的读者,反过来说也成立:一代代忠实和美好的读者,陪伴着散文家,使他心无旁骛,越写越好,不知不觉走过了四十年的散文生涯。而我个人,从中学时代至今,也已经做了丽宏三十多年的“粉丝”。毫无疑问,在今后的岁月里,我还会像他众多忠实的读者一样,陪伴着他的散文和他的一本本书,慢慢变老。对于丽宏和他的读者们,我想到了卡尔维诺的一段话:这些人不需要任何奖赏,世间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诱惑和奖赏他们,因为他们已经爱上了美好的散文和散文阅读。
丽宏的著作单行本接近百种,上海文艺版五卷本《赵丽宏文集》是他的散文作品集大成者,收录了他四十年来创作的近两百万字散文。最近又有出版家别具慧眼,从他各类散文中精心编选出五册约六十万字名篇佳作,分别名之为《少年时代的秘密》、《窗上有朵冰霜花》、《我愿走遍世界每个角落》、《为你打开一扇门》、《池塘生春草》,组成“赵丽宏美文精粹”系列,并配以施大畏、夏葆元、俞晓夫、唐子农、石禅等著名画家的带有抒情风格的画作,真是文图俱美,书香四溢。温婉芬芳的文字,清新雅致的书装,还有编辑者对字体字号和书眉版式的用心讲究,使这套散文书堪称近几年图书出版中的“善本”。这不仅是作家个人的“美文精粹”,也是当代散文的精粹之选。
丽宏是一位美的寻求者,也是一位生活的赞美者。他的文字真诚、宽容、澄澈、明净,不甜腻,也不辛辣,而是充满诗意和温暖。他的作品不仅能唤醒我们对生活的热情,帮助我们建立起对于生活和未来的信念,而且也能帮助我们去认识生活、理解生活和热爱这个世界。他的散文气质,总是使我想到写《金蔷薇》和《面向秋野》的巴乌斯托夫斯基。选入《少年时代的秘密》里的那些叙事散文,如《永远的守灯人》、《小鸟,你飞向何方》、《火光》、《亲婆》、《旅伴》等,在我看来都如“散文形式的诗篇”,完全可与巴氏的《一篮枞果》、《夜行的驿车》和《雨蒙蒙的黎明》这样的作品相媲美。丽宏的散文世界也是极其丰富、厚重和多姿多彩的。从这套“美文精粹”来看,无论是追述人事、咏物抒臆、励志哲思,还是山川游踪、艺术行旅、诗词品赏……分门别类,皆成美文,显示了一位散文家开阔的艺术胸襟和丰润的文化情怀。巴乌斯托夫斯基在谈到“作家”这个职业时说:“每一个刹那,每一个偶然投来的字眼和流盼,每一个深邃的或者戏谑的思想,人类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跳动,同样,还有白杨的飞絮,或映在静夜水塘中的一点星光,都像是金粉的微粒,而作家们,就是要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寻觅它们,筛洗它们,然后熔成合金,最终锻造成自己的金蔷薇。”丽宏的每一篇散文素材,也都来自生活中的“金粉的微粒”,他融入了自己的情感、心血和思想,把它们锻造成了一朵朵美丽的金蔷薇,献给了读者。
最好的散文,永远是作家真诚和高尚的人格的沉淀。就像奈保尔所说的,好的和有价值的写作,从来就不单单是一种文学技巧,而是有赖于作家身上的某种道德完整。很早以前我还不太能理解巴金老人的那句名言:“我写作不是我有才华,而是我有感情,对我的祖国和同胞,我有无限的爱……”现在我确信,巴老的话是发自肺腑的。文如其人。在丽宏的书中,我也看到了有这样一颗“文心”,在散发着同样的光芒和温暖。
丽宏的品类丰富的美文,也向我们尽显了散文的文体之美,为诗人勃莱所说的“散文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提供了一些最好的例证。例如,在散文里,我们常常会感到作家是在轻声地和自己心中的读者谈心;散文把某些被半埋没的感情和思想唤醒并表达了出来;散文最擅长汲取细节,在分行诗歌里丢失的东西,尤其是微妙的细节,在散文里随处可以找到;散文还能够让我们最初的观察和感受,甚至让那些也许只会发生一次的事物和瞬间,鲜活地、生动地保存下来。
丽宏的故乡是上海崇明岛,那里盛产芦苇和芦花,总使我想到日本千曲川风情。丽宏在散文和诗歌里也经常写到芦苇。他有一首写狂风中的芦苇的诗,在我迷恋诗歌的年代里,曾给过我极大的震撼,有一个时期我一直视他为“歌唱芦苇的诗人”。后来我在一篇关于他的散文阅读记里又谈到,他笔下的芦苇,是一种信仰、意志和力量的化身,它们也许是脆弱无助的,但是它们有自己的抗争与拒绝,有自己默默吹奏出的歌声。它们以奇迹般的再生证明着生命的坚忍和顽强。它们是帕斯卡尔式的“会思想的芦苇”。
往事依稀芦花岸。沿着赵丽宏的散文之溪溯流而上,我们将发现和领略那萧萧风鸣中的芦苇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