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六天,胜读十年书。封闭的窗口,渐次打开。
首先要寻访的,是鲁迅在上海的旧踪。走过多少街巷,来到市声喧腾的大陆新村故居,却惨遇“闭门羹”。原来鲁迅故居正罹白蚁之患,需要闭门杀虫,我来的不是时候。而管理员也无法理解一个远来客的心情,听不进任何恳求。闷闷地退出,走进附近的鲁迅公园,在花木扶疏但却冷清寂寥的鲁迅墓地与鲁迅的塑像“合影留念”,又转到非常现代化的鲁迅纪念馆,看见了许多被“标本化”了的鲁迅遗物:灰绿色的皮袍,紫色的毛背心,毛笔,砚台,成了文物,就显出一副肃穆冷凝的面目。只能借助想象,去复原被纪念者生前的通透与固执,尖锐与偏颇,坚韧与无奈了。
宁静幽深的复旦学园,留下了一代一代学人深深浅浅的足印,也喧嚣过一声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号。而现在,坐在贾植芳先生的面前,我听到的却是一句一句坚实硬朗的话语。八十五年的生命路上,三度铁窗,卅年坎坷,成就一部大著《狱里狱外》和一个坚强自由的灵魂。头发白了,耳朵聋了,精神却在弟子们身上延续。
在上海的另一个角落,一所普通的寓所,两面高高的书橱,数十个大大小小的茶盒茶罐,陪伴着已经八十一岁的钱谷融先生。在当代学者中,钱先生和另一位钱先生相仿佛,也是学术上“以少胜多”的好典型。无论是《论“文学是人学”》还是《〈雷雨〉人物谈》,无不以其过人的胆识和眼光赢得大家的尊重。高人一言,胜过庸人万卷。得到钱先生赠送的新一期《文艺理论研究》,上面刊载了他四十年代撰写的一篇旧作《形式与内容》,似乎可以据此了解他早年对文艺理论的辨析。
在愚园路,推开一扇半掩的门扉,一直走到二层一间南向的大房子,拜访了倾慕已久的施蛰存先生。年年在课堂上讲述他的心理分析小说,应当说对作者并不感觉陌生,可这位施先生岂止是小说家?他与现代诗渊源深厚,散文创作的热情保持到老年,文学翻译堪称独步,唐诗研究、碑版研究另辟蹊径……其涉猎之广泛,兴趣之丰富,造诣之深厚,现代学人中鲜有比肩者。面对这位九十五岁高龄的文化老人,就像面对一座蕴藉深厚的文化高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北有钱锺书,南有施蛰存,让我们永远不会感觉空虚。
在繁华的南京西路,又造访了前辈诗人辛笛先生。辛笛先生也已八十八岁高龄了,但是面色红润,听觉灵敏,思路清晰。尤其令人感到温馨的,是那一脸孩童般淳朴真挚的笑容。我一直喜欢辛笛的诗,觉得他把中国传统文人诗与西方现代诗传统作了很好的融会,产生了《风景》、《手掌》这些优秀的新诗经典作品,它们的好处是:情怀厚重深沉,语句警策鲜活,富有柔韧性和可读性。近年,诗人写诗渐少,但并未封笔,醇厚的情怀经由一篇又一篇短文传达给读者。在新出散文集《嫏嬛偶拾》的同时,又再版了四十年代的书评集《夜读书记》。
从辛笛先生家里出来,大上海正是华灯闪烁的黄昏。
一个纯美的思想和灵魂的花园,这就是我心里的上海。
二〇〇〇年四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