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七日晚间,学生胡君电话告知:巴金老人已然谢世。这是网上的消息,应当可靠。接着,另一位学生剑青从北京发来电邮,为巴老去世感到难过。我随即回复下面一段话:
刚刚有学生打电话告诉我,说是今晚七点之后去世的。
老人实际上活得很艰难,他曾希望“安乐死”,但得不到理解。
他说过:我在为你们而活!
如果一个民族的良知赖于一个老人而存在,似乎已很悲哀。
数年前冰心老人去世时,我心里很平静——这是一个自然的事。
目送一江春水,怀抱满楼清晖。
这段电邮文体的文字,确实是我当时心情的表达。我是一九六一年生人,小学、初中、高中三个阶段都处在“文革”的大背景中,我第一次听说巴金的名字是在初中语文课上,我的语文老师是南京人李希正先生,他在高度政治化的课文之外常常给我们补充一些真正的文化、文学知识。他讲到巴金,讲到他的散文《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介绍他是稿费最多的作家,但我听得出来他对巴金的尊崇。而课堂外的流行观点则认为巴金是一个“反动作家”。至于“反动”在哪里,我们并不知道。
“文革”结束后,巴金以其勇敢和真诚撰写“随想录”随笔系列,提倡“说真话”,建议设立“现代文学馆”和“‘文革’博物馆”,赢得了“民族良心”的称誉。从蒙昧中渐渐长大的我们这代人,也开始认识巴金、理解巴金,我就是在这时候才阅读《家》的。我特别欣赏的是他为《家》所撰写的不同的几篇序跋,在他不厌其烦的叙述中,谁都能感受到他对反人性的旧文化、旧制度的愤怒。我觉得,他不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作家”的告白是发自内心的,他的名言“把心交给读者”和“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表明了他对文学的个人观点。我曾经在火车上一段又一段地写出我当时对巴金的理解和热爱,在八十年代那个“反思”的年代,谁能面对巴金的热情、真诚而无动于衷?
巴金看到他的旧作《家》持续热销,没有从经济利益的角度沾沾自喜,而从社会原因的角度解读出令人忧虑的问题。他因此希望自己的作品“速朽”,希望人们尽快忘掉他的作品——因为那才表明我们的社会真的进步了。
所以我说“如果一个民族的良知赖于一个老人而存在,似乎已很悲哀”。
现在巴金真的走了,而我知道,现在的大学生,包括中文专业的大学生,已经在渐渐远离巴金的作品了,特别是他的《家》。
这是不是意味着,巴金所诅咒的那个时代已离我们远去,而新的时代真的来临了呢?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还写过一首题为《手杖——题巴金近照》的诗,现在仍以这首诗作结:
时光改变着星辰的位置
把昆虫化作坚硬的岩石
火山风化如老人的额头
帝王的荣华都已经腐朽
即使被人称颂的贤者
也难免最后归于虚静
唯有烛照他人的意志
才幽灵一般随风流转
叩问生命尊严的战士
一根手杖握在了手里
薄暮的天色像一方古砚
梦想却展开一片纯蓝——
在黄昏和清晨衔接的地带
手杖化生为一叶渡船……
二〇〇五年十月二十四日 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