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届北京奥运会后期，有两位现代历史名人的去世一度让媒体聚焦：一位是被定位为“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华国锋，八月二十日中午病逝于解放军三〇五医院，享年八十七岁；一位是以朝鲜战地通讯《谁是最可爱的人》被广为人知的中共党员作家魏巍，八月二十四日晚七时许在解放军三〇一医院走完八十八年的生命历程。
华国锋是职业革命家，作为历史人物，其不可轻忽之处固然多矣，但除了颇得颜体韵致的书法作品，生平中却似乎找不到更多与文艺相关的逸闻趣事。当然也并不绝对，我记得在他当年作为中国共产党最高领袖的时候，媒体曾高调宣传过他的一幅书法作品，内容是一首新民歌：“高山顶上修条河，河水哗哗笑山坡。昔日从你脚下走，今日从你头上过。”一方面可以理解为歌颂人民愚公移山、战天斗地的时代精神，另一方面似乎又可以理解为别有寄托，就像“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那非凡的预言一样。
魏巍当然不能与华国锋相提并论，但二人倒也确有某些相似之处。都是在抗日战争时期的山西省参加革命，年龄相当，过世时间前后只隔四天。但作为历史名人，魏巍却比华国锋成名更早。共和国成立之初，当华国锋还在基层作为普通干部时，魏巍却已凭着一篇《谁是最可爱的人》誉满全国了。
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若许年。正如华国锋之被政治上的改革家超越一样，魏巍事实上也早被新时期以来众多的文学新人所超越。尽管他不甘人后地写出过百万言的“革命战争”三部曲，又以其中的一部《东方》获得了首届茅盾文学奖，但作为文学史人物，在今天，当我们提到魏巍时，也只能从历史发展过程的角度一笔带过，而不可能给他更多的篇幅。
历史的过程滴水不漏，历史教科书则只能大浪淘沙。
当然，“沙”也是构成历史完整性的必不可少的要素，但“沙”毕竟只能作为历史的中间物或背景而存在。在任何一部历史著作中，那些被列入重要章节介绍的必定是经过严格选择的人。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抗美援朝”是一个历史事件，“志愿军”是一个群体性的名词，《谁是最可爱的人》的价值就在于“配合”时代对“志愿军”做出了具体的、生动的、文学性的解说和描写。作为文学，它是以党性和人民性为原则创作的文学，其政治意义和轰动效应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而如果从纯文学角度着眼，则同样是“抗美援朝”题材的作品，路翎的短篇小说《洼地上的战役》和巴金的短篇小说《团圆》可能更耐读一些。
说魏巍是一个文学史背景人物，并非否定魏巍的文学存在。从文学的角度着眼，我更愿意推荐他在抗战时期写的某些诗歌作品。这些作品和小说家孙犁的《荷花淀》一样，避开了对战争的正面表现，重点放在战争间隙的“人”身上，当他写“人”的时候，他的文学力量就显现出来了。
我手头有一本魏巍的诗集《黎明风景》，初版于一九五五年。其中“第一辑”中的《蝈蝈，你喊起他们吧》后来被选入各种新诗选本，我以为当可以成为魏巍的佳作。这首诗好在何处呢？我的看法是：首先，它完全没有诗最容易犯的空泛、说教和直白的错误，而是以鲜活的形象和生动的细节表现了战争中“人”的崇高美。第二，当它表现“人”的时候，避开了直接介入的方式，转而从与战时环境十分协调的乡土意象的视角作侧面表现，取得了曲径通幽的效果。第三，诗的情感真挚，语言纯净，篇幅短小而结构完整，自然而精练。
魏巍在散文《我的老师》中，曾忆及小学时候蔡老师在课上讲授一首新诗的情景，并记下了那首诗的前六行：“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远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这是新文学初期诗人周无的《过印度洋》，写于二十世纪初的二十年代。
从这里，约略可感知魏巍新诗写作的渊源。但是，在抗战时期，体现在他自己的诗中的影响，更多的则来自当时负有盛名的诗人田间。
因此可以说，魏巍是在抗日战争的抒情氛围中走上诗歌的道路的。
二〇〇八年八月二十七日 杭州
附：魏巍《蝈蝈，你喊起他们吧》
战斗了一夜一早晨，战士呵
用满挂露水的刺刀
割一枝红酸枣吃下你便睡了
睡得这样甜呵
树影在你的军衣上绣起了花朵
大红枣跳到子弹袋上你也不知道
螳螂，你这个勇敢美丽的昆虫
也站在战士的脚上，触须轻轻舞动
你可是在偷看他们的梦
你可曾看见，在他们的梦里
手榴弹开花是多么美丽
战马奔回失去的故乡时怎样欢腾
烧焦的土地上有多少蝴蝶又飞上花丛
呵，蝈蝈，你喊起他们吧
在升起笔直的青烟那边
早饭已经熟了
——一九四一年九月二十四日
易县铁管沟门反“扫荡”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