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八年新年一过,关于一部“新书”登陆的消息、广告即纷纷在报刊、网络亮相,中国新闻网的报道是:“台湾作家鹿桥的成名作《未央歌》近日由黄山书社推出,这部六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在海外与《围城》齐名,被称为‘海外华人的青春典籍和校园圣经’的作品,以抗战时期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云南和昆明的风光为小说背景,迄今为止,在港台地区和海外华人中已拥有大量的读者,在台湾先后九版重印逾五十次,在海外累计销售逾两百万册。这本精装版《未央歌》以横排繁体单行本的形式在中国大陆首次发行。”博库书城的网络广告词更是十分夸张地说:“一部《未央歌》,让大陆读者翘首以盼二十年,让大陆出版界耿耿于怀三十年,被大陆文学界遗忘四十年……”
其实《未央歌》可实在称不上“新书”,作者也并非创作界的“新人”。鹿桥是北京人,本名吴讷孙,一九四二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并以三年时间创作了这部《未央歌》,随即赴美留学。一九五四年在耶鲁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一直在美国执教。一九五九年,《未央歌》在香港人生出版社帮助下由鹿桥自费出版;一九六七年,台湾版《未央歌》由台湾商务印书馆印行;一九八八年,台湾著名校园歌手黄舒骏因特别喜爱这部小说,遂创作了同名歌曲《未央歌》,不料后来被鹿桥批评为“没有读懂”他的小说。
而“在中国大陆首次发行”以及“让大陆读者翘首以盼二十年,让大陆出版界耿耿于怀三十年,被大陆文学界遗忘四十年……”的说法也远不准确。早在十八年前的一九九〇年十月,山东济南的明天出版社推出一套“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将由于复杂的社会背景而遗落于文学史之外的现代文学作品作了初步汇集,其中“小说卷·八”所收就是这部长篇小说的简体字版。书后且附录了著名评论家宋遂良先生专为《未央歌》写的一篇书评。
另外,曾在西南联大担任过助教的现代文学史专家王瑶先生一九八四年说过:“我还看过台湾出版的长篇小说叫《夜未央》,也是写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生活的。”这是把书名记错了,但也说明“被大陆文学界遗忘四十年”并不确切。
至于我个人,说来惭愧,一九九〇年大陆版的《未央歌》数次进入我的视野,数次被打开,但却始终没能读下去。原因就是它太长,容量太大,字太密,我只有知难而退。
横排繁体版《未央歌》的出版对我个人的意义也就在于,终于让我下了决心,从浙江图书馆的书库调出来通读了一遍。
我还不敢对它妄加评论。我只能用作者自己的话谈我自己的感受,那么就可以把西南联大的校园生活粗略地描述为“那种又像诗篇又像论文似的日子”。说它“像诗篇”,是因为“能够无所顾忌地,认真地懒是多么可骄傲呀!”是因为四年战时大学生活仍然可以“第一个寒假傻玩,第二个寒假相思恋爱,第三个寒假织毛线写情书,第四个寒假备嫁衣”;还因为它是一部“以情调风格来谈人生理想的书”。
说它“像论文”,是因为大学也还是要“学”,所以处处、时时都能看到和感觉到青年人用火、用血、用汗、用思想锻炼自己人生的辛勤与努力。在第五章里,他们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爱”、“乡土观念”和“人类进化”的大问题,伍宝笙发言:“努力竞争,才是爱人类。这爱是大的。而人类进化又是无止境的。”在第六章和第八章里,他们又讨论起“大学教育”和大学生“心理上的不安”问题。以“用斧子开门用钥匙劈木柴”的比喻阐发他们对“培养专门学者”与“培养技术人员”孰先孰后的观点,谈到了“常教育”与“非常时期的教育”之间的矛盾。在第七章里,作者更是怀着热情记录他们在夏令营活动时对“政治现象与科学现象”以及“人类律法与自然律法”的活跃的思考,我为“世界大同的日子是踏着震动时留下的血迹走到的”这样的警句而心头一热。
类似的警句实在不少,表现了青春的魅力与智慧的发光。“快乐的人生观只有健康的人能接受。”“不笑!一张不笑的脸上,是留不住青春的。不笑!一个不笑的人,是留不住健康的。”“警报是对学习第二外国语最有利的……”“批评就是一种自传。这批评不过是借别人一块地基来表示自己的建筑理论罢了。”“与其‘伤脑筋’,干吗不去‘换换脑筋’呢!”还有引述的带着山民体温和聪明的昆明山歌:“大田栽秧四方方,种了辣子也栽姜。辣子没有姜好吃,拔了辣子全栽姜!”
只要你有耐心,总会有令你惊讶的发现。
自然,除了青春的浪漫,必然也有青春的烦恼,世界上哪里有绝对的阳光地带呢!譬如他们畅叙幽情的同时所感到的岁月的平淡与琐屑:“慢慢地淘他们罢,慢慢地琢他们罢,他们人不笨,心地也善良。成为不屈,不挠,不脆,不娇的人材的日子,终会来的,然而日子是多么磨人哟!”还有:“眼前看着这瞬息万变的现象,心上能守得住什么永恒的信条呢?”“有人信手胡为,而得到好运道,有人拘谨循规矩反倒遭了殃。”
最后,我要说的还有:读《未央歌》,我心里常常浮现出三个人物,一个是沈从文,一个是钱锺书,一个是穆旦,分别对应于作者的叙述风格、修辞艺术和文化背景。
《未央歌》时而有沈从文式的幻美的、从容的叙述,“当初有这么一段故事……”“这园子有钱可以买来,这树木却非一朝可有。”“缘起”一节写到西南联大校园里的“野玫瑰”时这么写:“象征着一个最足为花神所垂顾的女孩子。”
“旅行时的人,思想是最发达的。带了书报杂志去旅行,是把思想装在囚笼里。结了婚的蜜月旅行是用姿容代替风景,又戕贼了新环境的刺激来为爱人作饰品。集合许多游伴一同出门,是一盆常吃的菜换个新盘子装。然而年青人这一盘打趣,运动,闹热的菜是吃不厌的。因此他们便带到各处去吃。”口气像不像钱氏传人?
第十章写到珍珠港事件,写到九龙被日本人占领,写到联大学生诗人参加中国远征军,又皆让人想到诗人穆旦以及他那首深沉的《森林之魅》。鹿桥的叙述是:
这不是个小爆竹。这是一声春雷。学生活跃得很。从前要悄悄地去作的事,现在可以公开了。离校的学生,尤其是外文系四年级的学生,几乎全在盟军的机关里发现。桑荫宅也穿上了军装。诗也改了作风。转年一月二日,日军入马尼拉,十五日陷新加坡,中国军队带了一批学生作翻译官。在二月开入缅甸。他们走上宋捷军等从前走过的公路,也穿过凌希慧所穿过的森林。二月,雨季未到。北缅阳光正好。像桑荫宅这样的人校中不知道送出了多少。
而当时已经毕业留校任外文系助教的穆旦也正是在二月参加了中国远征军,先担任杜聿明将军的随军翻译,后加入二〇七师,进入了缅甸且经历了五、六月份震惊中外的野人山战役,穿越了“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阴暗和死寂”。不同于《未央歌》的是,穆旦的诗里看不到“二月,雨季未到。北缅阳光正好”,他告诉我们的只是:
在阴暗的树下,在激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二〇〇八年四月九日 朝晖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