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先生是我喜爱的当代诗人。虽然在他生前从未有机会拜见或与之倾谈,但通过他的诗,仍然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他作为诗人的坦荡和挚诚。令我深感欣慰的是,我曾经与老诗人有过三次书信往来,且得到了诗人赠送的《曾卓抒情诗选》,这使我能够在先生去世后保有他的手泽,对他的怀念也因此变得清晰生动起来。
确切地说,我是由另一位“七月”诗人牛汉先生的“介绍”而萌发给诗人写信的冲动的。牛汉在《一个钟情的人》里,以患难与共的老朋友的身份给予曾卓深刻的理解。他特别提到了《悬崖边的树》这首写在非常岁月的诗:“他用简洁的手法,塑造出了深远的意境与真挚的形象,写出了让灵魂战栗的那种许多人都有过的沉重的时代感。”牛汉的这篇文章,后来成为《曾卓抒情诗选》的“代序”。
我也是特别喜爱《悬崖边的树》,而且又特别想知道这首诗的写作背景。于是在读了牛汉先生的《学诗手记》(其中收入了《一个钟情的人》)之后,我就写信向曾卓提问:“我注意到这首诗写于一九七〇年,设想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头呵!贫穷疯长着,野蛮疯长着,不意在贫穷与野蛮的夹缝里,却长出了真正的诗!我很想知道在那样的境遇里您是怎样对待命运的残酷的,也很想知道您又是如何构思这首诗的,您是否可以谈谈这方面的往事?”
信是一九八八年三月九日发出的,曾卓先生的回信则写于三月三十日。这封信全文如下:
张欣同志:
我最近很少去单位,所以收到信较迟,而这一向身体又不太好,以致拖到现在才复信。
你对我那首小诗《悬崖边的树》的剖析是中肯的。当时我下放到农村劳动,有一天到邻村去时看到了一棵生长在悬崖边的树,它像一团火一样点燃了我的心,引起了关于自己的联想,回来后我就动手写出自己的感受,原来写得较长,后来压缩到只剩十二行了。——现另纸抄写一份相赠,算是一个纪念。
我的几本小书现都无法买到,我手头也无多余的。下月,最迟五月,旁人选的我的一本抒情诗将出版,届时当奉上求教。祝
时安!
曾卓三、三十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份《悬崖边的树》的手抄件。进入五月份,果然收到了曾卓先生题签相赠的《曾卓抒情诗选》,这可能是他的第一本作品选集。
过了一年,我在济南山东师大进修时,收到单位转来的曾卓先生另一封回信,内容是关于“友情诗”的。全文如下:
张欣同志:
信收到,我到西德去访问了一个多月,前不久才回来,故复信迟了。
赠友的诗,我写过几首。《别前》是写得较早的,系赠《诗垦地社》的几位朋友。前几年写的《我还记得……》是赠荻帆的,《听歌》是赠绿原的,《青春小鸟》是赠冀禤、绿原的,请你选定。——去年在广州的寒星同志也来信说要编新诗的赠答诗选,后来信说出版有困难,已作罢了。
积压了一批信待复,草草写这几行,即问新春好!
曾卓 二、十三
可惜的是,我所编选的这本《友情诗》,后来也因为找不到出版者而“蛰居”箱底,辜负了老诗人一片盛意。
此后十年,是我人生路上的“跋涉”期。迨至十年之后,年近不惑,心事初定,积文渐多,而收入看涨——人生况味,如此如此。把十年中讨论现代诗的拙文(现在看来确实是“拙文”)略作挑拣,编为一集,在朋友的帮助下居然印出来了。
还是春天,我把拙集一一寄出,算是对亲情友情的勉强回报。这其中就有一册呈给曾卓先生。
诗人还是回信了,还是同样的称呼,还是那么遒劲的笔画:
张欣同志:
大著《冷雨与热风》收到,谢谢!当即翻看了,感到这是一本用功颇勤,而且有独到见解的著作。我当认真细读,当可从中得益。匆匆,即祝
好!
曾卓 二〇〇〇、三、五
写信这天,正好是诗人七十八岁生日。但是我却没有想到,两年之后,曾卓先生就以八十岁高龄在武汉谢世。据说,去世前,他躺在病床上用最后的力气写给亲友八个几乎不成形的大字:“我爱你们,谢谢你们。”
曾卓先生,我最终没能见到你一面,但是我拥有你三封回信,一张诗笺,一本赠书,这些已足够让我感知你、理解你、怀想你。
曾卓和有关曾卓的书,手头还有三本,一本《悬崖边的树》,一九八九年四月在北京前门中国书店以特价购得,一本《崖边听笛人》,二〇〇二年四月武汉徐鲁先生寄赠,另一本《听那美丽的笛声》,则为来杭州后搜购。
二〇〇四年九月四日 朝晖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