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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求友黄安

万历九年至十五年(1581至1587)。

天下唯知己最难

轻舟快帆,顺流直下,万历九年(1581年)正月,李贽偕妻黄氏一行到了湖广黄州府地面。

舍舟登岸北行,不数程即进入大别山南麓的黄安县(今名“红安”)。

黄安是新邑,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才从巡抚都御史张雨的奏请建制。以原属麻城的姜家畈为中心,另划邻近的黄冈、黄陂二县的部分辖区,拼凑起来不到二十年,县城当然是“僻陋”的。

李贽的目的地——耿定理的家,尚在山中。

说不清什么缘故,李贽入山途中心情很平淡,没有人们在目的地逼近时常有的那种欣喜。

不是由于旅途匆匆觉得扫兴,更不是对爱女及婿没有思念之情,莫道此老狷性如铁,其实他的感情非常丰富。正因为感情太丰富,在告别云南之际,他同时在心中默默向生养他的故乡道了永别。他不屑走中国人“衣锦还乡”夸耀邻里的传统道路,哪里有知己哪里就是他的家乡;惟有知己,才值得将真诚的情感投入与释放。

可是知己在哪里呢?

很快就到了耿定理的家。

耿定理(字子庸,号楚倥)并非一家之长。

耿老太爷不久前去世,长兄耿定向(字在伦,号天台,又号楚侗)是当然的家长了。

此时,耿定向——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兼福建巡抚,正遵制去职在家守丧。

耿定向的家长权威并不全是靠长子的身份确立。他生于嘉靖三年(1524年),比大弟耿定理年长九岁;三十三岁(嘉靖三十五年)中进士;自三十九岁(嘉靖四十一年)以监察御史督学南直隶,创办“崇正书院”,“倡道东南,海内士云附景从”,已俨然道德学术界领袖人物;万历六年(1578年)巡抚福建,为首辅张居正所倚重,率先试行清丈土地。耿定向立朝有声望,于耿门也就有大功。耿家在黄安麻城一带,原非名门望族。自耿定向发达,小弟耿定力(字子健,又字叔台)又于隆庆五年(1571年)举进士,耿氏才可与黄麻望族刘、梅、周三姓相埒。

虽然李贽是奔仲弟定理而来,与定向只是万历五年才在黄安匆匆一晤,但耿定向是以好礼闻名的人,对李贽的礼遇周全自不待言。

寒暄、吊祭如仪。礼毕,定向即命人在耿家别业“天窝”,专门为李贽夫妇筑室安居。虽是山乡茅屋,甚为规整宜人,李贽感到很满意。

不要小觑了这山居野处、竹林茅舍的“天窝”,它可是远近闻名的待贤之馆。上人(对和尚的尊称)邓豁渠、名士何心隐都曾在此长住讲学。现在住在“天窝”的还有三位知名人士:一位是本县最有名望的财主兼道德家吴少虞;一位是麻城有名的财主、学问家周思久(字子徽,号柳塘);另一位则是苏州太仓人管志道(字登之,号东溟)官场受挫以老疾致仕后,特来老师定向与同年进士定力家行吊唁礼兼问学。三位都是大先生定向的追随者,当然也是贵客。

且不管这三位“窝友”的财势学问道德如何,李贽并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何况,自辞官以后,李贽一直觉得身心俱疲,好像一个硬挺着长途跋涉的人歇下脚就累瘫了一样。他已决计好生调养,眼不观书,耳不闻道,绝世嚣,怡野逸,培复精神。

天气晴和,他们策杖信步,看不完的闲云野鹤,听不够的松风泉韵;回到茅舍,吟几句诗,写几笔字。大家相安无事,日子倒也过得不错。

李贽这个人真是难猜透:一方面他好斗,自称如汲黯,好恶太分明;另一方面他又很随和,从不吹毛求疵。焦竑说他的为人,“见一切可喜人,无有不当其心者,而不必合于己。己不能酒,而喜酒人;己不能诗,而喜诗人;己不能文,而喜文人;己不捷捷能言,而喜能言之人;己不便鞍马,而喜驰骋;己不好弄而喜敌道;己不好斗,而喜徘徊古战场;己不爱纷华,而喜郭汾阳穷奢极欲,以身系国家之安危;己不欲以豀刻自处,而喜於陵仲子辞三公,为人灌园……平生未尝召客,人召之酒则赴;平生不礼贵人,贵人馈之则受。”李贽也自诩交友最广,有酒食之交,市井之交、遨游之交、坐谈之交、文墨之交、骨肉之交、心胆之交、生死之交等“十交”,只要有一善可采,于己有益,无不与交。

这不仅是一种世故,更是一种胸怀,一种哲学。他虽自视甚高,但相信“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他虽自负超迈,但不求人皆同于己(后公然宣称“士贵为己,务自适”);自己既不愿看人家眼色行事,也不要人家看自己的眼色行事,只要各本真性、各从所好、各骋所长就可以共处。

他和定理的关系就是建立在这样一种胸怀与哲学基础上的。难就难在两人都有这样的胸怀与哲学。

他们的心弦共振点是:真诚。

像李贽一样,定理也是个天赋聪颖的人,不愿自欺而喜欢盘根究底,于道于理必觉丝丝入扣而后心安神定。这样的性格于他读《四书》《五经》,依朱子传注代圣贤立言做八股文很不利。父亲严厉地督责功课,他常常逃到荒山空谷处,独自冥思苦想,而终难契朱子之义。忧愤塞胸,他不想放弃自己的思考权利,只有绝了科举仕进之意。父亲见孺子不可教,无可奈何,心灰意冷,也就不再逼他读书。好在他家另有两个读书种子可慰父心,经济条件也容许他不必如李贽委屈自己就范。

正是由真诚导致的不盲从圣经贤传,不屈从官方思想,勤学善疑,使李贽与定理一见倾心。

他们的学术蹊径也确实相近相通。定理始从黄陂方士方湛一学道术,久而窥破其诈;四方求友访道,李逢阳、焦竑是李贽与定理共同的讲学友;最后师事邓豁渠和何心隐,得阳明心学泰州学派之旨趣,充然自足。厌弃支离烦琐的逐件格物致知而克己复礼的修身功夫;收视返听,直求本心,即所谓“喜怒哀乐未发之中”的原初真心真性立身行事;而人的心性,据说是本善的,故勿须分别善恶,只要凭纯真明净的初衷处世即至善矣。李贽所服膺的王龙溪、罗近溪二先生之学,也是求本心,只重真性流露的。所不同的是,定理的明心见性来得彻底,彻底到“专主禅机”,达于“无声无臭”遗世之境,而李贽始终儒者用世之心不尽。

两人既有相异处,初也曾互相规劝。李贽“惜(定理)歇手太早”,希望他继续求道讲学,说“若大休歇人到处自在,只好随时着衣吃饭度日,则孔圣何以汲汲,孟氏何以遑遑,达摩不必东渡,青牛不之流沙,从前祖师棒、喝交驰,建立道场,作人天眼,尽为未来由底汉矣……”。定理则开诚布公指出李贽不自求安静而欲作传教祖师,是“未免俗”。当然是谁也改变不了谁。这也无伤于他们的友谊。本来,人不能不自以为是又不能全自以为是,是他们的共识。在李贽,固然有“豪士无多而好学者益鲜”的遗憾,但二人互相参诣,务于自得,并不强加于人,所以虽“不见是(赞同)而无闷,不见知而不悔”。就这样,他们相处得像一对庆罢“银婚”的夫妇,虽无年轻男女如胶似漆的热情,却彼此了解,和谐互敬。

至于与家长耿定向的关系,也很融洽。耿定向虽以讲道论性起家,却是个非常务实的精明人,待人接物自不失分寸。李贽没像许多人那样拜在他的门下,耿定向也无意收服他,决不会像呵斥弟弟耿定理“不向事亲从兄实地理会(学问)”那样教训李贽——自己的亲弟弟尚未说服,何况他人?定向只是把他当客人待。

李贽的隐居生活就这样平淡恬静地过着。

其间,李贽结识了两位新朋友。一位就是同住“天窝”的周柳塘。此人就麻城一带来讲,说他是学者不算很恭维。后来成为罗近溪先生首席弟子的杨起元(号复所)先生就很佩服他,拜他为师。柳塘写得一手好字,正与李贽有同好。他也颇具慧眼。他敏感地觉察到耿定向与李贽的根本歧异,曾对定理十分精当地品评说:“天台重名教,卓吾识真机。”这位与李贽同岁的前琼州太守既不敢违背名教(讲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名分的礼教,即儒教),又向往流露真机。所以他既严师耿定向,又亲近李贽。毕竟在山野而不在庙堂与讲堂上,以真面目自处比较轻松快活,故柳塘与“自是一规一矩,何止不言不笑”的耿师讲学渐稀,而与李贽甚为相得。

李贽的另一位朋友,是周柳塘之弟周思敬(字子礼,号友山)。友山是进士出身,张居正门下士,已当过按察使和布政使,官阶不低。他是定理的朋友,又嫁女于定理之子汝思,通过定理的介绍认识了定向,并拜定向为师,执弟子礼。以这样三重(其实还有一重官场讲究的“乡谊”)关系往来耿门,结识了李贽。二人“一见而遂定终身之交,不待再试”。有意思的是,李贽的这位新友——今后将患难不舍的至交,与好刚任情的李贽的气质看似格格不入。他是个善藏贵柔、以退为进的人,收敛之意多,不随便讲一句话,不轻扬一下臂,不率尔交一个人,可是,他竟与李贽像前世有约般投缘。可以说是他们性格相辅相成,但也证明李贽身上确有那么一种难以言传的魅力,令人钦服。

转眼就到了这年腊月,焦竑从南京来耿门吊丧。久别重逢分外亲切,李贽与焦竑聚首,一只红炉,两盏淡酒,有说不完的话题。诸如关于他们共同的朋友李逢阳等人的近况,关于他们尊敬的前辈先生王襞、罗汝芳的新论,关于为杨墨洗冤,关于为桑弘羊定论,等等。李贽抓住机会,向博学的焦竑提问,从一个字的古义到一个历史人物的评价,反复质疑,切磋不已。焦竑从李贽的献疑辩驳中也觉得受益匪浅,一聊就是十日。因焦竑有八旬老父在堂,才不得不匆匆作别。

要知道,焦竑是为吊唁耿师亡父而来,而且焦竑又是耿定向曾最加奖掖的门生,他怎么与李贽打得这么火热呢?不仅仅因为他们气质相近,都“好刚使气”;也不仅仅因为他敬佩李贽“行如冰雪”的操守;更多的是因为,凡尚真而富有智慧的心灵无不企望发舒,要求“求诸自性”,痛恨“抱残守陋”,不屑于“斤斤然求合有司之尺寸”。这种解除束缚、张扬个性的共同追求,正是他们互相吸引的原因。尽管耿师心里也许不怎么乐意他与李贽的亲近,也曾向焦竑的儿子表达过对焦竑不从师训的不满,但焦竑并没有完全辜负恩师的栽培与熏染。他并未听从李贽的劝告放弃寻求功名,日后高中“状元”,也没忘为焦氏家族置“义田”,并不赞成颜山农等人无视礼教约束的“裂其外”。总之,焦竑倾向李贽,而并不是李贽。李贽也未想复制第二个李贽。耿师大可不必介意什么。

耿定向的另一位高足潘士藻(字去华,号雪松)不久也来耿门致吊礼。他与李贽有一场交谈,于李贽没留下什么印象,于潘士藻却终身不忘,奉为求学指南。

从此以后,潘士藻就开始私淑李贽。

李贽常自叹孤苦,怅恨知音难觅。其实他还是幸运的,有那么多人一见倾心地仰慕他。痛苦在于李贽的“知己”标准与众不同,他不稀罕崇拜者、追随者,他渴求的是知我胜我因而能成我者。

尔是假人

一年多的优哉游哉,李贽的心境日见平和,精力逐渐恢复。僻邑小村,连相看两不厌的山岭也没有,日长夜永,何以为欢?

李贽开始闭门读书。书中自有高士豪客可交接;书中自有悲欢离合可寄情;书中自有……

山里风恬树静,朝中沸反盈天。

自万历九年七月十七日,首辅张居正积劳成疾(主要是天下万事纷纭全由他运筹决断,繁重甚于丞相诸葛亮,渔色什么的倒在其次),到十年三月,病势日沉。不仅皇上多次问疾赐医,大出金帛慰抚,京师六部大臣、王府公侯、台谏科道纷纷建醮为之禳灾祈福;南京及秦、晋、豫、楚等各地大员无不重金请人作表文,叩求上苍保佑张相。一时间,嗡嗡嘤嘤诵咒念经之声弥漫全国。

这乱哄哄的闹剧,李贽虽闭门在深山“天窝”也可听到声响。耿定向、定力兄弟俩都与张居正关系密切,不能不关心张先生的安危,朝中消息随时可达黄安。但李贽不惊不乍,是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张居正的熏天的权势与缙绅士大夫难别等次的无耻,李贽与天下人早已有目共睹。谁不知张相奉旨还乡葬父时,所经地界,藩、臬、守、巡们越边界跪谒而后,身为前驱;连亲王也破格以宾主礼相迓问?谁不知张相迎太夫人北上乘舟过黄河时,竟不知不觉如过陂塘,有地方官早已钩船搁板敷土植柳在两旁?谁不知道张相的两位公子高中一甲进士?谁不知张府的苍头游七摇身一变而为与官绅称兄道弟的“楚滨先生游守礼”,成为官吏争结亲家的大红人?……有着一喜而致之青云、一怒而打下地狱的权势,得到这么多忠心耿耿的拥护者完全顺理成章的!

可是就在一片嗡嗡嘤嘤念咒声中,张居正撒手仙逝,于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病故。尸骨未寒,十二月十四日就有人劾奏张居正,并得旨谴责前“太师张太岳先生”“恃宠行私,殊负恩眷”。翻过年不久,又诏命夺了张居正的官爵,所荫之子仕籍除名(再往后,到万历十二年籍没了张居正家,其长子被拷掠逼赃而自杀,家人被禁闭饿死十余人)。

自此,张居正由擎天一柱变成了千古权奸,满盘皆非。从前是举朝争颂其功,讳言其过;如今是举朝争索其罪,不敢言其功。怀忿挟怨的贬官(除邹元标等个别正直的以外)趁机翻案复仇乃是题中应有之义;那些曾受张识拔深恩的人竭力划清与他的界线,一边吐唾沫,一边表白自己早就识破他的祸心;最有良心的密友门生如耿氏二兄弟之辈则缄口不言(只有潘季驯等几人实在看不过去时曾疏救其家属)。

李贽从前对张居正的一些政治措施(禁止讲学、钳制言路等)不满;见惯了世态炎凉,退隐后又打定主意不问世事,但此情此景他按捺不住。他为张居正打抱不平。

平心而论,李贽对张居正的三大政策是支持的。李贽以无为而治为政治理想,但厌恶官场的因循苟且,因而赞成张居正推行“考成法”,整顿吏治,提高行政效率;他与张居正一样出身社会底层,对赋役不均,豪绅恣意豪横,枯瘠编民如牛负重,以致国家贫弱动荡,怀着一样的忧惧,因而赞成推行“一条鞭法”,改革田赋徭役制度,限制豪强,培植邦本;对于张居正整军备边的同时,争取与“夷虏”特别是蒙古族部落和睦相处的边防政策,李贽也是赞同的。

李贽致信友人,不要逐潮随波对张居正落井下石,辜负往昔与张的相知之情。他认为对张居正应当“不论其败而论其成,不追其迹而原其心,不责其过而赏其功”;高度赞扬张居正是“宰相之杰”,可以为师。尽管如此,李贽理解耿定向等张氏密友亲信的现实处境,并不深怪他们不仗义执言。

万历十一年冬月,“天窝”来了四位客人:程学博、胡时中、周复、杨坦。他们来此,一为告诉耿定向改葬何心隐先生的遗骸于孝感;二为收集何心隐先生的遗稿。因为何心隐先生曾是耿定向的好友,隆庆六年秋来“天窝”居留过近一年时光。

程学博是湖广孝感县人,兄弟俩都以何心隐为师,其兄学颜与何心隐先生情谊尤笃,何心隐临死前有遗言与学颜合葬。现在学博即追体兄长与何先生之情,欲隆重改葬何先生。胡时中与弟胡时和都是何心隐的弟子,何心隐被害死不久,胡时和亦哀痛而亡。胡时中为何心隐葬祀嗣续之事,奔走吴楚间,以成贤弟师友之义。嘉靖中期以布衣上书被世宗目为“野人”的周复,在何心隐被湖广巡抚王之垣杖死、弃尸街头后,曾奔走京师为何师鸣冤并卖衣装为何收尸,今亦来商办改葬事。另一孝感人杨坦,也是何心隐的门人,自万历七年何心隐遇害后,一边犯难为何师申冤,一边潜心收集何师遗著。

四人的深情高义深深打动了李贽的心。李贽有《赠何心隐高第弟子胡时中》诗云:

“三日三渡江,胡生何忙忙?师弟恩情重,不忍见武昌。”

从与胡时中等人的交谈中,李贽知道了何心隐的生平事迹;研究何心隐的文稿,他了解了何心隐的学术思想。

何心隐,本名梁汝元,江西吉安府永丰县人,幼时颖异超群,潜心经史;省试时曾被拔为第一,人以为奇才。后师事心斋先生王艮的再传弟子颜钧(字山农),公然轻蔑在本地素著名望的道学家。

他学重践履,倾家构“萃合堂”,在本族人中进行社会改良的试验,“身理一族之政,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行之有成”。

未几,县令有赋外之征,他致书讥诮,辞气切直,因而取怒县官,被诬以重罪,下狱拟绞,得怜恤者开脱免死充军。因友人孝感程学颜之荐,为浙江总制胡宗宪礼聘为幕僚。又经程学颜介绍结识了罗汝芳和督学南京的耿定向等人。

随后同程学颜上北京,因耿定向之约在僧舍会见了当时任国子监司业的张居正。梁汝元戏谓张居正曰:“公居大学,知‘大学’之道吗?”城府甚深,一向凝重寡言的张居正不喜欢他不恭不肃的打趣,冷冷地审视何心隐有顷,不屑地回敬道:“观你意,时时欲飞,但飞不起来!”这番遭遇使梁汝元预感有祸,退而对耿氏兄弟说:“此人日后必当国,杀我者此人也。”

伟身美禴、高冠法服的梁汝元,在京师辟会馆,招四方士讲学,议论风生,从之者众。这时是严嵩秉政,被祸冤死者相望,却无计除奸。方士蓝道行以乩术为世宗宠幸,汝元授密计借乩降语动摇世宗对严嵩的信任,因此为严党所仇,必欲灭之。梁汝元便从此改名何心隐,遁迹江湖。严嵩败,何讲学于长江南北,而以湖广孝感为久。

万历四年,湖广巡抚陈瑞(张居正“房考”门生)下通缉令捕何心隐,何心隐避往泰州;万历五年十月,何心隐第二次逃脱追捕,遂往祁门县。万历七年正月,张居正借口常州知府施观民科敛民财私创书院,通过神宗下诏毁天下书院,禁止士人聚集讲学和结社。何心隐作万言书《原学原讲》要求开放学术思想,拟诣阙叩陈。其书对讲学的历史作了详细考察,引孔孟聚徒讲学的范例和孔子以“德之不修、学之不讲”为忧的教导,驳斥当道禁学之非,雄辩有力。

万历七年三月初二,他被捕于祁门县。押解三千余里,历时两个多月,吃尽种种苦头。九月二日死于湖广巡抚王之垣的乱棒之下。而至死他的罪名到底是“盗犯”,是“妖犯”,是“奸犯”,也没有确定。

李贽非常景仰何心隐的英勇豪迈。他后来给焦竑的信中写道:“何心隐老英雄莫比,观其羁绊缧绁之人,所上当道书,千言万语,滚滚立就,略无一毫乞怜之态,如诉如戏,若等闲日子。今读其文,想见其人。其文章高妙,略无一字袭前人,亦未见从前有此文字,但见其一泻千里,委曲详尽,观者不知感动,吾不知之矣。奉去二稿,亦略见追慕之切。”李贽钦佩何心隐的英勇豪迈不仅表现在以视死如归的气概面对强权,更表现在他平素的立德立言立身上。人伦有五,公舍其四,独置身于师友,直欲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虽明哲却不以保身为重,危言危行,不求名不避名,不求死不畏死,敢说敢做,“任之而已”:独往独来,自我无前者,孔丘虽圣,以为效之则颦,学之则为步,决不甘作媚世阿俗的贱态。

李贽颂扬何心隐是一条不悔的亢龙,明知“亢龙有悔”,却终日现而不知“潜”,故独当此一爻,为“上九”之大人!

这是就何心隐选择的人生道路而言,其志伟矣,他的横死令人痛心。

关于何心隐致死的原因有许多说法。何心隐临死前在大堂上傲然不跪,横眉冷对湖广巡抚王之垣,讥笑他秉承主子的意旨,说:“你岂敢杀我?又怎能杀我?杀我者张居正也!”而张居正厌恶讲学,是人所共知的。他不仅瞧不起讲学者的迂阔无用,更害怕讲学者“徒侣众盛”,形成舆论力量,“摇撼朝廷”。进入内阁次年他上疏论时务(即他日后的施政纲领),第一条就是“省议论”;万历三年他在关于整顿教育的奏疏中更明确地提出“若能讲明经书,便是讲明学问,何必又别标门户,聚党空谈”,并申明了一系列禁私自讲学的规矩。何心隐确实犯了这个刚愎自用的独裁者的忌讳。又因张居正“夺情”时,带头发起攻击的是几个吉安籍官员,张居正因此仇视吉安人,而何心隐恰恰是吉安人。且何心隐计除严嵩的往事,张居正也是知道的。张居正授意杀害何心隐似乎很可能。朝野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而据耿定力讲,张居正未尝忌仇何心隐;是王之垣记恨“提督南操江”时为扬州兵备程学博直言相忤,遂借陷学博奉为师父的何心隐来中伤程学博。

耿定力说,何心隐之死也不关张居正的亲信、工部尚书李幼滋(字义河)之事。相反,耿定力那年还京在李府,恰巧何心隐被害的消息传来,李幼滋蹙额发议论,有恨王之垣借此中伤程氏并中伤耿氏之意。耿定力说:“应城不知心隐而深知吾两家,故相关如是。”不久,耿定力遇到王之垣,王之垣洋洋自得地对他说:“昨闻儿曹赴省试,贵郡人士,群然詈(骂)我,谓我杀心隐,我尚未闻之(张)相君。公知心隐否?”耿定力回答道:“此贱兄弟三十年故交也。往(日何心隐)谒相君,贱兄弟左右之,相君知之更悉,公不知耶?”王之垣听他这么一说,转喜为惧,神色沮丧。

耿定力是以目击者的身份讲话的,但他的话恰恰从反面证明,以耿定向与李幼滋及张居正的亲密关系,以王之垣的巴结迎奉心态,只要耿定向出面下力营救,何心隐就可免死于非命。

李贽对何心隐之死耿耿于怀,怨憾入骨的就是,平时高谈仁义道德以导师自居的耿定向,生怕触犯张居正厌恶讲学的禁忌,坐视相交数十年、号称知己的朋友陷于死地,而不敢尝试援手一救!

看着自称“福建巡抚黄安友人耿定向”者,如今煞有介事地为何心隐布置祭坛,拿腔拿调地念诵他炮制的《梁子招魂辞》,“兮”呀“些”的,说不清是哀伤还是自我欣赏,李贽只觉得作呕。什么“余数寓书为子伸(冤),有言不信何处叩阍”!分明是于心有愧,厚颜表白。什么“月旦之评,祸之根些”,“胡不息影,逐日奔些”?与其说是惋惜,还不如说是教训,骂何心隐咎由自取。什么“魂兮归来,异学喧遁,世昏昏些”,简直是想借刀杀人!李贽从此把耿定向之流看透了。

不过,李贽没有教导耿定向怎么做人的义务,何心隐不能复生,说他何益!李贽只把所作关于何心隐之死的书文寄给焦竑等二三朋友传阅。

李贽在“天窝”把门闭得更紧了。本来,李贽接物是因人而异的,即焦竑给他归纳的“设三科度世”:见他认为才志超群的“上士”,则夸耀自己,希望得到了解和赏识;见他认为智能平常的“中士”则深藏不露,以待其逐渐了解;见他瞧不起看不惯的“下士”,则不与接触,恐其不能相知却疑谤生事。如今,他更不愿接触耿定向和追随他的那一帮趋炎附势的徒子徒孙,便每日把门反锁起来,关在屋子里读书。

李贽的鄙夷不屑使耿氏门徒感到羞愤交加。登门被拒的方丹山忿忿地冷笑:“好个四方求友之人!”

李贽不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虽不愿惹是生非,尤其不愿与那些无聊小人掺和,但也决不怕事,决不愿当皮笑肉不笑讨人喜欢的“乡愿”。他从未把自己当作耿氏门客,合则留不合则去;昔日官场上尚不肯低眉顺眼,现在岂肯反而与人俯仰?他对那帮伪君子的厌恶难免时有流露。

一日,耿定向在黄安的首座弟子吴少虞——人称“吴大头巾”,难捺对李贽的怨憎,想当众羞辱他以稍稍泄愤。吴大头巾挖空心思想了一句含而不露的戏语,对李贽说:“公认识林道乾吗?”——谁都知道林道乾是横行闽广的大海盗。吴大头巾把李贽与海盗相提并论,并明知故问他“认识”海盗否,笑谑中的恶意跃然。

李贽应声问道:“你这话是骂我呢,还是赞我?若说是赞,则他是飞盗,我是清官,我知道你这大头巾决不会如此称赞人的。若说是骂呢,则我算老几,岂敢自望抵得上林道乾的万分之一?”

李贽竟滔滔不绝地赞美起江洋大盗林道乾来,令吴大头巾们瞠目结舌。

李贽扫一眼无言以对的吴大头巾,继续慷慨陈词:

可怜哪!平居无事,只知打躬作揖,终日端坐,同于泥塑,以为杂念不起,便是真实大圣大贤人了。其稍学奸诈者,又掺入“良知”讲席,以图谋博取高官;一旦有警,则面面相觑,绝无人色,甚至互相推诿,自以为得明哲保身之道。就是因为国家专用此等辈,故临变之时无人可用;又弃置林道乾这样有才有胆有识者而不录用,并进而想方设法压抑禁锢他们,以为用他们必乱天下,则他们虽欲不做贼也办不到了。如果国家能用他们为郡守县令府尹,又何止可抵胜兵三十万人而已!如果用他们为虎臣武将,则统兵在外可便宜行事,朝廷自然无四顾之忧。

唯举世颠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手足无措之忧,直驱之使为盗也!

这番高论真是闻所未闻,自古圣贤道上智下愚不移、人性有三品之分。李贽却道没有天生的坏人,人可以为圣贤也可以为强盗,只在遇与不遇、用与不用耳。朝廷以三纲五常立教,第一个重的是为臣民之道“忠”;他却道屈才不用而为盗合情合理,不说强盗之所以为强盗是丧心病狂,却归咎于朝廷贤愚不分。又竟以强盗的猖獗,讥笑朝廷的昏愦和文武官员的无能。真是太放肆了!吴大头巾们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贽又咄咄逼人地堵上一句:“我正以不及林道乾的才识胆量而惭愧呢!”

幸而吴大头巾还无权上“密折”打小报告,没人来追究李贽散布了什么言论,这场遭遇战就此收场。只是惹得吴大头巾们见到李贽就犯斜眼病——侧目而视。

更令居停主人耿定向不快的是,李贽越来越不顾全体面,竟至“病狂骂座”。

一日,一位张姓朋友在耿定向家里叙话,被李贽撞见了。李贽指着张的鼻子责备人家:“你是假人!”张不便发作,谦虚地请教:“那么如今该怎么办?”李贽不客气地说:“而今应当反求真心。”翌日,不知他听到了什么,又来教训张公:“你这样的人无着落!”弄得张先生的脸皮没处搁,宾主尴尬极了。

耿定向肚里明白,李贽这么张狂,是因为鄙视他这个主人。亏得耿定向修身功夫深,不愧为大宗师,才没有撕破脸面发生冲突。

李贽呢,本是冲着耿定理才住在这儿的,而定理不仅不站在兄长一边规劝李贽收敛,反而支持李贽分青眼白眼待人。在耿定向与吴大头巾看来,定理是被李贽带坏了。好在耿公克己功力过人,又因李贽锁门读书日多,姑且隐忍观变。

万历十一年十二月,李贽得知尊敬的龙溪先生王畿逝世的消息,设坛撰告文祭奠之。

朔风初动不堪留

尽管李贽常常锁门,且对不少人飨以白眼,但叩门拜访他的人仍不少。

这一日来了两位秀才(即后来到龙潭芝佛院访问李贽的“黄安二上人”)。他们非常崇敬已故的上人邓豁渠,有心出家拜李寿庵——邓上人的徒弟为师。今天特来请教关于邓豁渠遗著的问题,并征求李贽对于出家的意见。

李贽对邓和尚的遗稿很感兴趣,但极不赞成两位年轻人落发。李贽劝他们,一个人是否能成佛不取决于是否出家,世事有碍于成佛,佛亦不中用矣,岂不深为可笑?成佛无益于成事,成佛何为?能自立于天地之间即成人矣,又何佛不成?两位年轻人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告辞了。

李贽本来与邓豁渠上人素不相识,只知道他也曾在“天窝”住过,耿定理一度师事过他。

李贽从耿定理处他了解到邓豁渠的生平事迹,研究了邓的遗稿,对邓的学术源流也了然于胸。邓豁渠本是四川内江的秀才,曾从赵贞吉讲学。弃家出游,又落发为僧,遍访大江南北知名学者。曾在青城山参禅十年,入鸡足山悟道,到天池访月泉老衲,到庐山谒性空和尚……自谓入黄安居“天窝”茅屋,始悟大道“不属有无,不属真妄,不属生灭,不属言语,常住真心,与后天事不相联属”。邓之学术专主见性,不拘戒律。晚年北游齐鲁燕赵,死于涿州的野庙中。

李贽最敬佩的是邓豁渠“志如金刚,胆如天大”。其抱负甚高,平生未尝轻以“实学”二字推许人。蜀有赵大洲(贞吉)先生,文章气节伟然可睹,师事赵老者在朝盈朝,居乡满乡,豁渠竟不屑往,其自负其倔强如此!尤其可笑的是,赵老以翰林为秀才们谈圣学于东屋,豁渠以秀才而为秀才们讲举业于西屋,彼此只隔一间房,朝夕声音相闻。然而邓豁渠终以心师赵老而学有开益。观其间关万里,辛苦跋涉,以求必得,介如石,硬如铁,三十年如一日,意志是何等顽强!李贽赞赏邓豁渠之“学从心悟,智过于师”,说理虽不甚活,却是从万死中得来的真实学问,知行相顾,不打诳语。

李贽着手收集整理邓豁渠遗文,“复录而叙之以自警,且以警诸共学者”——书名《南询录》,寄赠给翟秋潭等朋友。

这大约是万历十二年春的事。这年三月,耿定向被调任官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不久上任去了。

仿佛李贽命中注定不会有平静温馨的日子。就在耿定向抵任到职的七月二十三日,李贽的挚友耿定理溘然长逝,终年才五十一岁。

定理的不幸物化,使李贽十分难过。他离乡背井千里迢迢是奔这个人来的,以九州十方人物之众,他睁大眼睛寻找了三十多年,认定的是这个人可以生死与共,可是这个人却匆匆地去了!

弟弟的亡故,当然也使耿定向悲痛。尽管八月他荣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得到弟弟的讣闻,他立即给家里写信,慰问亲友,安排后事。

周柳塘、周友山等朋友、耿氏子侄辈,都关心着李贽,劝他节哀顺变;师事李贽的和尚深有(法名“无念”)朝夕侍奉着他。但他仍然情绪低落,如在梦寐中。

唯一可以排遣忧郁的是书,唯一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的是论学。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耿定向从南京给李贽寄来了长信,讨论学问,且一反寻常的风格,对李贽的学术观点给予坦率的批评。

李贽不假思索——他也没想到,这答辩揭开了十年论战的序幕——把相处三年多蓄积于胸、久已欲言的不同见解和盘端出:

昨承教言,深中狂愚之病。夫率性之真,推而广之,与天下为公,乃谓之道……

“学其可无术欤”,此公至言也。此公所得于孔子而深信之,以为家法者也。仆又何言之哉!然(而)

此乃孔氏之言也,非我也。

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

这个问题关系到论学的出发点和归宿,是追求真理阐述自己的真知灼见,还是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代圣贤立言,压制一切不同思想?从根本上说这个问题关系到作为社会的人的尊严,人是享受思考权利的万物之灵,还是只按统治者意志运转的工具?

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因为“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凭什么要废众人之思,让大家都服从孔子,学着他讲话呢?

作为一个人,一个古代的思想家、教育家、学者,李贽是尊敬孔子的。孔子一不靠权势威劫,二不靠财富诱惑,聚徒三千讲学;乃至惶惶奔窜如丧家犬,弟子却相随不舍,欣然从之,其道德学问自有令人心悦诚服之处。

但是,把他奉为神圣不可冒犯的偶像,作为封住千万活人嘴巴的符咒,使他成为扼杀众生性灵的法宝,就必然是可憎的,是李贽宁愿头破血流也不甘接受的。他所要抨击的孔子,不是春秋时期的孔子,而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的孔子。

李贽最厌恶开口闭口“子曰”,尤其鄙视那帮以接续孔孟道统自命的人。他忍不住狂妄地继续写道:

那些以孔子之徒自居的人(是没出息的庸常之辈),(没有超越孔子的志向)这正是孟子之所以止于为孟子的缘故,“仆方憾其非(大丈)夫,而公谓我愿(效)之欤?”

最能说服孔孟之徒的当然是孔子的话。所以,李贽又引经据典证明,“孔子亦何尝教人之学孔子也哉!夫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而学孔子者务舍己(之见)而必以孔子为学,虽公亦必真以为可笑矣!”

自知人事以来,李贽无日不感受着名教奴役心灵的痛苦。他看到的是在仁义道德的高调中,人们被残忍地折磨着。

李贽阐述自己的主张是循自然之道,顺人情之常,因势利导,让人各从所好,各骋所长,各尽其用;反对以一人之见强制天下人:“夫天下之民物众矣,若必欲其皆如吾之条理,则天地亦且不能。是故寒能折胶,而不能折朝市之人;热能伏金,而不能伏竞奔之子。何也?富贵利达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其势然也。是故圣人顺之,顺之则安之矣。”

李贽明白自己“顺人欲”的观点,与孔教“克己复礼”以“德”治天下的政治模式是完全相反的,与道学家们鼓吹的压抑个体、维护纲常秩序的“灭人欲”是完全对立的。他料到耿定向不会同意,他也不打算要耿定向接受。于是,他提出应当宽容,应与不同观点的人共存:“公既深信(孔孟学说)而笃行之,则虽谓公自己之学术亦可也,但不必人人如公耳。故凡公之所为自善,所用自广,所学自当,仆自敬公,不必仆之似公也;公自当爱仆,不必公之贤于仆也,则公此行,人人有弹冠之庆矣。否则,同者少而异者多,贤者少而愚不肖者多,天下果何时而太平乎哉!”

自然,李贽这番离经叛道、不纯不粹的“病狂”之论,对于耿定向如东风射牛耳。耿定向不愿白费气力再与他谈抽象的理论原则问题,而又写一信具体地与他谈邓豁渠这个人。批评邓豁渠悖灭人伦,于子不慈于父祖不孝,不守礼法行为不检。这并不是他耿定向一人之讥,而是公论。

李贽对此颇不以为然。他不是要为已死的邓豁渠洗刷,而是不承认这种论人的标准和方法。

李贽不明白耿定向为何忽然与他谈起邓豁渠来,但不能不直陈己见:“因公言之,故尔及之,然是亦哓哓者,知者无益也。”

与此同时,他在河南任职时的老朋友、现为知府、拜耿定向为师的邓林材(石阳),也来信了。李贽和他先是泛泛地论学。李贽觉得邓石阳虽为耿定向弟子,而耿定向自称“私淑”王心斋,但邓石阳对王门心学似乎一无所知,不仅未得要领,连一些基本概念也不清楚。李贽为邓石阳书写了“真空”十六字诀,又致信给他讲程朱之学与陆王心学的根本区别——“支离”与“易简”之辨,还给他讲王心斋创立的泰州学派的要点——“百姓日用即道”。李贽以自己的心得阐发泰州学派的思想,他在《答邓石阳》中说:

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人)伦物(理)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单衣与饭而世间种种(人的需要)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

世间荡平大路,千人共由,万人共履,我在此,兄亦在此,合邑上下俱在此。若自生分别(耿先生是讲学有三关的,最后一关即“分别大人之事与小人之事,方有成就”),则反不如百姓日用矣。幸裁之!

邓石阳也不再与李贽泛谈大道理,而结合论邓豁渠来“讲学”。

李贽诚恳地在《又答石阳太守》中,一针见血指出“兄所教者,正朱夫子之学”。对朱文公朱熹,李贽几乎是深恶痛绝的——这个“千言百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的“圣人”本来就讨厌,作为钦定的神化的专制工具更招人憎恨,李贽的偏激情绪是可以理解的——他从来没有讲过朱熹的好话,一有机会就想攻击他。所以,李贽对邓石阳说,如果兄真以朱子为是,“则弟更何说乎!”又热烈地为邓豁渠辩护,提出不应以一个模样来要求人。

以后,耿定向又多次来信痛诋邓豁渠。李贽懒得再辩,只觉得心里很烦躁。

于是周柳塘、无念和尚等人邀他去游天台山。暮秋的天台山,虽没有春夏山花烂漫、万木葱茏之美,但层林尽染,色彩斑斓,天高地远,涧渊澄澈,亦大有可观。

这座天台山是大别山脉中的一峰,处楚豫边界,在黄安县城西北约百里。因山顶有一蒙古包形状、广约数亩的高台,四面皆石壁,唯石磴一径可攀,故名“天台”。披茅斩葛从山底寻路而上,迤逦一二十里。沿途泉、松、洞、寺,野趣随时可以展怀。山顶有寺,有佛家田园。一行人喘息方定,谢过长老的清茶,便兴致勃勃地去眺望风景,品评石刻。

这夜皓月挂穹,彩云驰空,山河大地朦朦胧胧,时明时暗。李贽披襟山头,送目楚豫,不知何处是归宿,感到一股凉飕飕的孤独侵肌入骨。

他起意离开黄安,离开凤去楼空的“天窝”。

从天台山下来,李贽更觉无友的孤苦。想起耿定理在世“亲近善知识时,全不觉知身在何方,亦全不觉欠少什么,相看度日,真不知老之将至……自今实难度日矣!”

十月,李贽到邻县麻城。仓促之下找不到合适的安家处所,没逗留几日又折回了黄安。

耿定向在黄安的代言人吴大头巾吴少虞,仍在附和着耿师的调子抨击邓豁渠。吴少虞虽然明白耿大师抨击这个死和尚是针对李贽这个活人的,他当然不能同意李贽那么高地评价邓豁渠,但平心而论他与邓豁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对邓的某些话也很欣赏,还真不愿昧心地跟邓豁渠的亡灵纠缠不休,也不愿为此跟后生们辩论。耿定向给吴少虞一连写来三封信打气。因是对知己亲信讲话,不加掩饰,历数了邓豁渠的种种“残忍秽丑”,他在信中说道:乡里后生诮兄糊涂使我大为兄愤恚。兄并不糊涂,只是认为邓的《南询录》中亦有说得透处是真糊涂了。“伊人”嘲兄为寡道学,我亦以为失言。有人说是我误兄,“则由孔孟先误我矣”。最后明确提出他关心的是不着“实地”(君臣、父子、昆弟、夫妇、朋友关系)、破坏伦理信条的邪说,使“里中后生流弊可睹矣”。

到了万历十三年春,耿定向和吴少虞通过对邓豁渠的攻击,转为对李贽的直接攻击。吴少虞扬言是李贽来黄安后带坏了耿定理,现在还要误人子弟。邓石阳也来信劝李贽不要学邓豁渠悖弃人伦——比如说,为什么无子不娶妾,忍见香火无续?

对吴少虞这种“大头巾”、“寡道学”,李贽不屑于理睬。对老朋友邓石阳,他输肝剖胆露心曲,希望取得他的理解。

至此,李贽渐渐明白了耿定向的真意所在,他担心他的儿子、侄儿受李贽影响,像邓豁渠和李贽那样不重功名、不重传宗接代的大事——偏巧,耿定向儿子耿克明(汝愚)没儿子不着急、没中举也不着急。

耿定向吞吞吐吐、旁敲侧击,托朋嘱友、转弯抹角,不愿捅破窗户纸,煞费苦心,自以为是忠厚,是念手足情分;在李贽看来,则是伪善做作,是诿过于人。

对这种巧伪人、假道学,李贽抑制不住厌恶与轻蔑。耿定向作《纪梦》,记“万历乙酉(十三年)闰月既望之夕”,梦中与人论学,得到启示,拈出一个“淡”字作为“良知之宗祖”,并与随侍弟子周友山与李士龙发挥了一通。李贽读到这篇高论(当时官绅学者们的著述,较短的往往书毕即付刻印散发),马上作《答耿中丞论谈》予以批驳。李贽大抵用心学的达本识源、体认良知观点驳斥耿定向近于朱子格物观的“湔磨刷涤”。这虽是学术思想之辩,但对以心学泰州学派为本派并以师教面貌示人的耿定向,未免感到尴尬。李贽论学的风格无所顾忌,咄咄逼人,对耿更兼心怀鄙夷,所以一起笔,便是:“世人白昼寐语,公独于(梦)寐中作白昼语,可谓常惺惺矣。”真叫人恼羞成怒。

李贽并不想留在黄安被视作眼中钉,所以离开“天窝”的意向更强烈了。

万历十三年三月,李贽第二次到了麻城。打算邀请无念和尚与周柳塘的女婿曾承庵(继泉、中野)居士泛舟东下,至南京寻找焦竑相从,遍访建昌、西吴诸硕学宿儒。李贽考虑到焦功名未就,忙于应考,家境又不富裕,未必能为东道主,所以他犹犹豫豫就待在麻城了。周柳塘在麻城德高望重,热心地充当东道主;周婿曾中野出钱在县城买下间大屋供李贽歇息。在麻城数月,周柳塘、曾中野翁婿对李贽甚为爱敬,周友山时常过访晤谈,还让李贽结识了刘近城、杨定见(凤里)、丘长孺(名坦,字坦之)等一批新朋友,尤其是丘长孺风流倜傥豪爽直率,令卓吾印象深刻,顿生满心欣喜。所以,李贽决定举家迁来麻城。

回到“天窝”与家属相商,黄氏这回执意不从夫命,女儿女婿也劝爹爹体贴老母一生奔波之苦,同归故乡定居终老。回老家蛰居等死是李贽万难服从的。于是,李贽断然决定:女儿女婿送夫人黄氏回泉州,宦囊余金,悉数携归作度日之资,自己只身走麻城。

临别之日,少不得女啼妻咽,大小外孙号哭,一派凄凄惨惨戚戚,令旁观者也落泪。然而,李贽既已打定主意,表面上装出不为所动的样子,任人家在背后骂他心如铁石硬冷。

李贽到底心有不舍,便送家眷出黄州府。途中应邀过访祝世禄这事有必要一述。

这个祝世禄也是耿定向督学南京时的高足,与焦竑、潘士藻齐名。数年前李贽在南京刑部任职时,两人得以认识,后祝世禄渐受李贽影响。中进士选派入楚任县令,时向李贽问学,并对他大为信服。祝世禄讲学论世的许多观点,如“学者不论造诣先定品格,须有凤凰翔于千仞气象,方可商求此一大事;不然,浑身落世情窠臼中而因人起名……”;如“人知纵欲之过,不知执理之过,执理是是非种子,是非是利害种子”;如“儒者论是非,不论利害,此言非也”等等,显然与李贽同调而与耿师针锋相对。后来,李贽在麻城为地方当局所仇视,祝世禄致麻城新官游朋孚为之揄扬调停;再后又是《藏书》序作者之一,与耿(定力)序相比,真切得多。

这次邀李贽过访衙署,逗留半个多月后,祝世禄竟兴冲冲地致信耿先生,赞赏“翻倒窠臼”的李老:“观其信心,信口,信步,不作些子委曲相,真是碧汉夐然汉子,不觉令人隐然转一大机括,亦遂更有进步处。此老爱师殊笃,至而弹射亦复不少。禄信师,又复信此老,不自识其所处。或者谓禄中此老毒;禄自惟非此老毒,断不能淘洗肠胃中夙血晕也……”

他也不想想耿先生读了此信会有什么感觉!

且说李贽送走家眷,返回“天窝”取了书册文稿和简单的行李,准备到麻城去。扫视生活了五年的“天窝”,对这里的竹篱茅舍充满了感情。亡友的身影宛然,耿氏的子侄留恋,女儿女婿居此八年多承关照的恩义,般般件件虽回不了李贽“道不同不相为谋”之心,却使他心境变得柔和。他拿起笔,写下“与耿司寇(耿定向此时已升官刑部侍郎)告别”的书信。这并不是什么绝交书,只是剖白心迹,比惯常的语气平和得多。末云:“仆今将告别矣,复至于狂狷与失人失言之轻重者,亦谓唯此可以少(稍)答万一尔。贱眷思归,不得不遣。仆则行游四方,效古人之求友。”

这么一走毕竟是伤了耿氏多年成就的好客喜士之名,那就不是李贽这样的性格能委曲顾惜的了。

李贽也不愿想,以他的性格,天地再大,也没他的容身之处;只管认定一个方向,大踏步地往前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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