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指数 ····
肯辛顿公园
晴
人们应该彼此容忍:每一个人都有弱点,在他最薄弱的方面,每一个人都能被切割捣碎。
——济慈
秋光明媚,涓涓细语在碧绿色的草地中徜徉。兴许,这秋是一抹剪影,像鲜亮的水彩盒,稍不留神,盒子里的色彩便会随着零碎的花瓣和一些火红的枫叶以旖旎绽放的姿态散开。
徐朗坐在我的身边,他的手掌支着草地,对我点了点头说:“听我的,你爸爸会明白你想说的。”
或许是某种情绪得到宣泄,毕竟前两日我和徐朗在离这儿不远的Queen's Gate酒吧聊了一整晚。是的,到了新环境需要新朋友,于是,两个已经告别过的人又坐在了一起,探寻自己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在这种环境下,心情和身体都难得地放松下来,舒适的感受在这时敲了门,阳光也时不时透过树枝晃动的空隙偷偷在我们身上歇一会儿,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温暖平和。
“你是说,让我告诉我爸爸,他对我这么多年的教育方式错了?我爸爸肯定接受不了的。”我和徐朗一样的姿势躺在草地上,两人面面相觑。
“是啊,你和我聊了一整晚,我都听不下去了,你需要告诉他,你一点儿都不喜欢他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教育你。你不是现在有抑郁症吗?你就告诉他你去过精神病院诊疗过抑郁症。还有,你要告诉他,你人生中第一次自杀是因为家庭,你不开心的大部分原因不是别的,而是他们对你苛刻极端的教育方式。你需要告诉他,你六年级的时候从来没有偷过别人的东西,你是被人嫁祸了,让他看到事情的真相。最后,你最需要告诉他的是,你的成绩好不是运气,而是因为你努力,你不是说,你以前拿了第一名,他也只会在你们老师公开表扬你之后,对他们说这是你的运气吗?”
一大片金黄色的阳光洒在徐朗身上,此时此刻的他,头发变得柔软,衣服也携上了温暖的通透光泽,他坐直了身体,像上天派来的正义之神。
“我,我不知道,很多事情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但他是不会听我的。”
“把电话给我。”说完,徐朗一把抢过了我的手机,我没有去抢回手机,我需要一个理所当然的时机和我爸爸聊聊我的想法,徐朗的唐突似乎就是我等待多年的好时机。徐朗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你一直不开心吗?因为你一直都活在愤怒之中,这种愤怒是对你父母的,所以你才这么不开心。你听我一次,我和你一样,相信你爸爸是爱你的。”
我点了点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对徐朗说:“如果我爸爸就此和我断绝关系,你来负责任啊?”
徐朗兴奋地站起身对我说:“行,现在中国应该是下午五点多钟,我帮你拨号。”说完,徐朗在我的手机上迅猛地滑动了两下后把手机递给了我。
我接过手机,站起身,快步往公园出口方向走去。公园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坐着、躺着,还有从门口进来的人,他们的神态是那样恬静,以至于对比之下的我,这个独自朝相反方向走去的人显得那么冷峻与孤僻。徐朗急忙跟上来安慰我:“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放心吧!”
电话接通了。
“喂?”
“嗯,爸爸。”
“嗯,儿子,怎么了?”
“爸爸,我有话对你说。”
“是不是钱又花完了啊?我和你礼叔叔说了,让他先给你两万英镑,我待会儿把他手机号发给你,他这几天刚好在伦敦呢。”
“啊?礼叔叔?哪个礼叔叔?”
徐朗朝我摇了摇头,小声地说:“说重点!别绕开!”
“你礼叔叔啊,礼燃的爸爸啊。”
“啊?他在伦敦干吗?”
徐朗无奈地朝我笑了笑,耸了耸肩。
“他不是去送你礼燃哥吗?又不是第一年了,每年都送,真娇气!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儿子你这样独立的。礼燃找你了吗?我不是让他在伦敦照料你一下的吗?”
“爸,你什么时候嘱咐他了啊?你怎么会有礼燃的电话?”我有些着急了,因为我根本不想礼燃知道我来了英国。我和礼燃之间不是普通矛盾——就是因为他,当年我才被学校劝退的。
“我没联系礼燃,只是有一次对你礼叔叔说过,估计他也忘记和礼燃说了吧。反正大家都在英国,出门在外,还是相互照应一下吧。还有别的事吗?爸爸正和几位客人在喝酒呢。”
“没事了,谢谢爸爸。”无巧不成书,我刚挂掉手机,就收到了来自英国本土的第一通电话。
“喂?肯尼吗?”
“嗯?你好,你是?”
“我是礼叔叔啊,我现在就在英国,你爸爸有东西让我交给你。”
“哦,礼叔叔您好!我爸和我说了。”
“哦,呵呵,那你在哪儿呢?我们过去找你方便吗?”
“我现在和我同学在一起呢,要不我们约在晚上,我过去找你们,礼叔叔?”
“好,那我让你礼燃哥把地址发给你啊。你也别等晚上了,下午就过来吧,带着你同学,礼叔叔带你们去唐人街吃顿好的,这洋人的玩意儿没啥好吃的,好吗?”
“不了,礼叔叔,我也是刚和同学碰面,他这儿也是弄了一堆东西说要招待我呢,要不下次吧,我晚上过去拿下东西就行了。如果您忙,您给我转账也行。”
“不行,叔叔得请你吃顿好的啊,就这么定了,哪能不见面呢!我也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你了,是不是和你礼燃哥闹矛盾了啊?两兄弟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没,就是太忙了,也顾不上,我和礼燃哥哥一直在联系呢。”
“那就好!经常联系好啊,那行,我让你礼燃哥把地址发你。”
“好的,那谢谢礼叔叔。”
我把电话挂了以后,徐朗指了指我手机问:“你亲叔叔啊?为什么不去见他?也跟你爸一样那么极端严格?”
“不是,就是一个叔叔,帮了我爸不少。”
“哦,了解,生意伙伴?”徐朗把手背在身后,意味深长地朝我眨了眨一只眼。
“你是想说官商勾结吧?肯定有能相互帮忙的地方,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然后你说的礼燃是他儿子?所以现在碍于这种关系,又必须要社交?感觉你很抵触那个人,暴发户那种类型吗?能想象得出来,哈哈。但你又不是女的,你怕什么啊?他人品很差吗?”徐朗吊儿郎当地朝我耸了耸肩膀。
“恰恰相反,他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人,对我像哥哥一样的人。但也像你说的,人品不太好,或者说,时好时坏——不对,其实也挺好的,只是立场不一样吧。唉,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联系了,他现在也在英国,我以为他不知道我来了英国呢。”我找了个湖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几只天鹅朝我们游了过来,徐朗兴奋地蹲在湖边朝它们招手,然后继续对我说:“多大点事儿啊,谁没个小毛病啊,你别这么磨叽,搞得跟谈恋爱一样。你就是活得太仔细了,你不是说没什么朋友吗?你觉得有时候会不会是因为你有太多所谓的原则、规矩之类的东西?”
天鹅游到了徐朗身边,他突然用手溅起了水花,吓得天鹅转头拍着翅膀飞快地离开了。
徐朗开心地发出爽朗的笑声。我看了看徐朗痞气的样子,幽幽地吸了口气说:“没有原则和规矩不就是痞子吗?你这个举动和那些没有教养的小孩有什么区别?”
徐朗一听,立马委屈地看着我说:“你又要说我没有家教是吧?我爸爸……”
“OK, OK,又开始了,我没那个意思。随便吧,你怎么开心怎么玩吧。”我说完后,徐朗又发出几声爽朗的笑声,朝我摆出胜利的“V”字手势。
手机响了,另外一个陌生号码,短信内容——晚上9点见,The Wellesley Hotel(韦尔斯利酒店),地址:11 Knights bridge(骑士桥),Hyde Park(海德公园),SW1X 7LY。我在大厅等你,记得这次把礼燃哥的电话号码存好了。
我站起身对徐朗说:“走吧,我们买衣服去!”
徐朗站起身跟在我身后,我们不知道公园的出口在哪儿,便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一直往前走,反正总会走到尽头的。
徐朗突然快步往前走了两步,转过身,抱着胳膊倒退着走,裤脚一次次扫过嫩绿的小草。阳光穿过叶缝,洒落了一地的星星点点。在这难得一见的好天气里,他的笑容特别灿烂,水珠滴落在他的风衣上,又迅速滑落到了地上,不留一丝痕迹。
“不去见你叔叔和礼燃了?”他笑着问我。
“去见,不去怎么拿钱?你这衣服挺好。”
“是吧,我女朋友送我的。”
“真好!你觉得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原谅吗?”我问徐朗。
“也不是,但你和你哥哥之间,我觉得没有什么不能原谅的。他又不是杀了你父母,又不是抢了你女朋友,还是说……”徐朗说到这儿突然顿了一下。
“都没有!快,说服我!让我原谅礼燃。”说着我继续往前走,前面出现了熙熙攘攘的学生人群,像是在做什么活动。
“我想想,就是那句广告词: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徐朗支吾了半天,灵光一现的表情有些滑稽。
“这有什么联系?说服不了我,还有呢?”
“怎么没联系?就是说我们要学会宽容,我们自己也会犯错误,也要给别人犯错误的机会,不对吗?”徐朗继续后退着走。
“徐朗,你不行!你放过我吧!你的道理太浅显了,说服不了我。”我朝他摆摆手,倒觉得有些好笑。
“那我来认真的,我就是怕你觉得我太刻板,你不是不喜欢你爸妈那一套吗?”
“我爸妈那套,你来得了吗?他们和我的谈话都是从推理、论证和数据上开始,有时候甚至还会出现柱状图之类的。”说完这句话,潜意识里我也挺佩服我爸妈的。
“喀喀!宽容的论证太多了,我就只提出各家的精髓论点吧!儒家提倡的是仁政爱人,墨家是兼爱非攻,道家的话是无为而治,佛家当然就是慈悲为怀啦,甚至西方的基督教还提倡博爱无仇呢,这些都是劝人们懂得宽容待人。”徐朗说完得意地朝我点了点头。
“你说的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那就是你接受我的劝说了?”徐朗得意地点点头。
“不知道,我今晚会去见他。我这样问你吧,你可能不太懂我的意思,你原谅过不能被原谅的事情吗?”我说完,徐朗突然停了下来,愣了几秒,乌溜溜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两圈后点了点头。
“谁?也是你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吗?”我问了之后感觉自己倒是把问题全回答了一遍。
“两个人,女朋友、我爸爸,”徐朗说完摇头晃脑地补了句,“都过去了。”
“那你的原谅后来证明是对的吗?”
“对我爸爸的原谅当然是对的,对我女朋友,我不知道。”说完后徐朗脸色有些微妙的变化。在自己伴侣身上发生的不能原谅的事情就那么几件,我大概也能猜到是什么事情,于是赶紧话锋一转对徐朗说:“走吧,我们去买衣服。”
我们走出了花园的小径,进入了学生群中,发现这里正在举行一个有关雨果的纪念活动,花坛四周插满了他的名言警句牌。我和徐朗走过去,其中的一句话让我找到了原谅的支点。
那句话翻译成中文大概是: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雨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