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闹“文革”,所有学校都是“停课闹革命”,也就停止招新生了。我本该在1967年七岁的时候上小学,但却耽误了三年,一直到1969年九岁中小学恢复招生才进学校读书。可以想象社会上有三个年龄段的学龄儿童没有学上,加上停课的那些中小学生,多少青年和少年都闲在家中无所事事啊!印象中那几年,满大街满院子都是这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大孩子和小孩子,他们闲在家中,帮家里干些家务,剩下的时间就是串门,满街溜达,打群架,如一群城市野马。
我所在的延寿寺街道居委会还不错,为了让这些闲在家中的孩子学点文化,就组织了一个街道幼儿班,把该上学没上成学的都组织起来学文化。我们的老师就是一个小学毕业但没有中学可上的大姐姐,是我家邻居。教材就是一本《毛主席语录》。这样我们就算组织起来了,不至于闲在家中上房翻墙、打架斗殴了。
按说我们应该上幼儿园的,可那个年代幼儿园是很高尚的地方,整个城市里也没有几所。我最羡慕的那个绿树成荫漂亮的幼儿园在青年路上,与保定三中相邻,但从来没有进去过,据说那里的孩子都是干部子弟。我们这些老城里普通人家的孩子,就只能上街道的幼儿班了。
不过因为上这个幼儿班,我得以进到家附近的那个叫“玉清观”的庙,庙是干什么的,小孩子们都不知道,反正就知道那里的人是靠上香的人施舍钱活着。新中国成立后这个庙就成了公家的地盘。一闹“文革”,庙就空了,正好派了用场,成了我们幼儿班的教室。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我们幼儿班时期的那个庙其实不是玉清观,而是与玉清观相连的保存下来的娘娘庙和鲁班庙。娘娘庙是人们拜求送子观音的地方,那个叫玉清观的老庙早就毁了,改成了民居。不过娘娘庙和它前面的大鲁班庙还是很有气场,与老城隍庙、大慈阁等庙宇一样,建在地势很高的地方,远看过去也算巍峨耸立,与附近民国时期建的河北省审判庭遥遥相对,是附近的两个制高点,一个民国凝重的现代风格,一个古老的道教风格,很是令人仰视。那是老城里难得的高地景观,可惜后来那片老庙破败得不成样子,早就拆除了,只剩下老审判庭保留了下来,因为那里做了北市区区委的办公楼。
幼儿班的孩子们来自附近几个街道,大家聚在一起一下子“社交圈”扩大了,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尤其是玉清观附近的孩子们。我们放学后会到他们家里去玩,我的活动范围一下子就扩大到了周围好几条街,那对一个小孩来说确实是开阔视野的事,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到“社会”,见识了不少人家。印象最深的还是赶大车运货和送煤的人家,他们家里都养着马,大门洞里堆着草料,家里有铡刀,大人孩子常在院子里用大铡刀铡草给牲口吃。那马就养在大门洞里,这样的家很让我羡慕,因为他们养着那么巨大的牲口,有马车坐。
幼儿班里只学《毛主席语录》,老师领着念,我们跟着大声朗读,竟然就这么认识了不少字,很多句子意思不懂但照样能把语录背下来。这种没有章法的教学其实很好,它不是让你枯燥地一个个认单字,而是一边学句子一边认字,不到半年,整本的语录我们全背了下来,就像唱歌一样,老师开个头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就顺着全背了下来。先记住了声音,然后按照背会的句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着认字,都不用老师刻意教,就能认识大部分字了。这个幼儿班算是开启了我的识字历程,没有刻苦下功夫,玩着就学会了。到现在我学习哪个生字也还是先记住读音,后记住字形。等九岁上一年级时,那些识字课本对我们来说就是小儿科了,根本不屑。有那一本《语录》里的字垫底,我真觉得上课是浪费时间,所以就养成了上课不听讲,给同学写纸条互相谩骂讽刺开玩笑的习惯,但考试还能得100分。于是我们这些大孩子很快就从一年级跳班上了三年级,照样在十三岁上小学毕业,一年也没耽误,这要感谢这个幼儿班和那本小红书教材。
幼儿班后来又从玉清观街搬到了延寿寺14号我们家后院。那是一个姓高的资本家的花园大院,“文革”中他们被抄了家,没收了很多财物,全家一贫如洗,给赶到一间小南房里蜗居,整个花园和高屋大房加游廊都“归公”,就成了我们的幼儿班教室。原先我们没有资格进人家的私人大院,现在可以进了,领教了什么叫豪宅和花园。因为我家就住在这座大院门外的小偏房里,所以我总是等老师同学都来了才赶紧起床,冲进教室。那是有生以来离我最近的教室,等于住在教室隔壁。
那个可爱的幼儿班很快就散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是我们又开始满大街疯跑,开始上房揭瓦,开始打群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