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多年后,我终于在网上查到两篇翔实的文字,关于我童年生活过的那两条街道的历史和建筑文化,那个T字形鼎立的两条街,半亩园和延寿寺,才知道原来小时候的煤厂就是古延寿寺的旧址,那个煤厂给了我们小孩子多少欢乐呀,没事我们就爬煤堆藏猫儿,滚得浑身黢黑。
终于有人在这么久以后,在地标都已经消失后还在辛苦地整理故旧,详细地道出这两条非凡的街道的历史细节。原先根据一星半点的资料,我断定这里是保定的外省人聚居地,果然如此,这里有庞大的山东会馆、安徽会馆,有河北第一家报社,有著名的两江学堂、吴佩孚的公馆,真的是畿辅重镇,通都大邑之地,你想,直隶总督五十几任,哪个不把其家乡的文化带来呢?在这个意义上说,这个古城荟萃了全国最精美的地域文明的符号,这是多么珍贵的典藏!可惜后来的城市管理人员,就那么轻易地把这些全用推土机推个一干二净,建了那么些千篇一律的水泥楼房,这个城市从此就没了灵魂,等同于任何一个新楼房汇集地了。90年代我在小说《孽缘千里》中哀悼过这个古城的消亡,但我很不愿意在虚构文学中直呼小说背景地的真实地名,那既是对小说的亵渎,也是对真实的亵渎。但只有我心里明白,我其实是在凭吊这个故乡。现实的挖掘很是艰难,我想。最大的遗憾是连照片都没有了。我曾经在一个冬天去过那里,想拍,结果那种胶卷相机却在严寒中不能启动。等春天再去,已经是一片废墟。
我在小说里预言过,多少年后会有人想念这座城,或许会按照一定比例在某个地方复原建一座老保定城,聊以怀旧,聊以寄寓心灵的情思。现在看来似乎真有这种可能,真有这样在场的本地子民开始意识到当年的毁灭所产生的精神灭顶感,他们把这古城变成了一个“索德姆”。我感叹,人不能超越自己的历史局限,在那个年代谁要说不拆,估计会被活埋的,谁愿意还住在没有任何卫生设备的老平房里,守着那些会馆里的死灵魂受苦呢?那就拆吧。就是没人想到怎么建设性地保护,或在城外建新城。梁思成想这么保护老北京都没做成的事,我们怎么能指望一个小城市的人有超越北京的境界。拆,狠狠地拆。只能是死而后生了。
几度失去省会地位的保定,要想在行政决定一切,地缘政治决定一切的时期里获得河北省文化省会的软性地位,就得乞灵于直隶首府,乞灵于这里阴魂不散的地之灵。那些安徽会馆、山东会馆、浙江会馆、两江学堂等才是这里的灵魂所在,是这里汇全国之灵气的所在。没有了这些,这个城市就失去了传承,那还不如在平地上起来的一座新城,如同白纸上画画那么简单,没什么可顾忌。
“文革”时期这些都是“封资修”,没人敢提的,那些豪门大宅都改作民宅,大花园和朱门游廊都破败毁弃,鸡飞狗跳,彻底沦落。但我就是在那些残破的细节里看出了很多震撼心灵的东西,迷恋于那些破墙上偶尔露出的一点点水墨画,觉得很神奇,但没人告诉我那是什么,只说是旧社会富人的住家,是剥削劳动人民民脂民膏的坏人住的地方。后来我远离了那些风烛残年的一切,走出了古城,奔向了现代化的这个那个象征的地方,但童年的居住地仍然像魂一样缠绕着我,我就去北京图书馆查资料,试图在心里复原那个古城的辉煌的过去,接续上断掉的那条血脉。在查阅了有限的资料后,我终于让自己的小说附丽于我所了解的故乡古城之上了。但毕竟是外乡人了,再关切也不如在场的人那么刻骨铭心,今天终于由在场的人详尽地描述了这一切,得益于网络的便捷,我居然能移动鼠标就找到了童年和故乡,甚至我出生前的街道的历史。
我想我们这些选择逃离的原乡人,逃离本身这个动作与后来的拆除的动作其实是一样的毁灭。人不能超越自己的历史局限。那剩下的,亡羊补牢。在场的真补,不在场的就在精神上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