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离别故乡小城太久,或许是儿时记忆开始得太早,或许是在故乡经历的险恶太多,或许……干脆就是心老得太早,人未到中年心却已入暮年怀起旧来。我愈是发誓永不再见那个只离我300里远的古城,梦中的我却愈是一遍遍地还乡——不是还乡,确切地说是看见儿时和少年的我在故乡的大街小巷里玩耍,甚至还看到院门石狮子上的某个缺口,小时候我曾骑在石狮上做无端幻想,想象是什么人砸出这个口子的。我甚至看见一脸皱纹的我与小学或中学的同学在一起,考我最怕的数学,有时算不出最简单的数字,急醒时已是冷汗津津,心跳气喘。一个个清晰而又美丽绝伦的梦,让我怀疑我无可救药地因童年情结过重而“滞留”在童年的人格上。于是我怀疑,我不是人未老心先老,而是肉体已老而心却仍未发育。或许是不得不在物欲横流的人生中扮演一个或倜傥或精干或老成或深沉的角色,厚重的人格面具,不,人格盔甲把一颗童心逼入了夜深沉梦深沉之时去还原、去放纵。这是不是尼采说过的“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个想游戏的孩子”?我似乎因此而相信了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并成了他的半个信徒。这扭曲的童年梦或许真是“力比多”的曲折释放。
不管什么“力比多”吧,这些无休止的梦的确在冲击着我理性的决心,促使我真的回到了故乡。
那是在90年代初某一个大年初一早上,我发现我走在故乡保定的大街小巷中,一任寒风凛凛地灌进我发烫的领口。只有乡音依旧,是那种我甚至在梦中都不再说的或憨厚或愚蠢或残暴的口音,今天听起来恍若隔世,尤其是我发现这个我从小跑遍了每个角落的小城已经面目全非时,那声音更令我惊讶:仿佛一个陌生脸孔的人用我最熟悉的声音在说话,真像是借尸还魂。我不禁感到胆战心惊。
故乡大变了模样。我不愿用天翻地覆这个词儿,它已被注入了特定的含义,成了一个庸俗的褒义词。不,我宁愿说故乡经历了一场狂轰滥炸后正在废墟上新生。
记忆中故乡小城古朴、恬静、僵化、封闭,当然也有粗蛮,完全是北京城外300里处的一个小北京模型。窄街、槐树小院儿连成纵横的胡同,半壁城墙,百年老店鳞次栉比,北方名园古莲池娇小雅静。这些竟是我童年时探险的圣地。这个世界很大很迷人,还因了那么些传说和一部小说《红旗谱》及一部闻名全国的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一本本小说看下来,从中发现了我生长于斯的街巷的名字,开始神往这座平淡无奇甚至庸俗丑陋的城市的过去。这座世俗的城市在我眼中幻化成一个神奇的“别处”,那里有真正的生活,有真正的生命。我开始生活在它的过去而不能自拔。我痴迷地照小说、电影里的街名和地名艰苦卓绝地在现实中寻找着,向老人们打听着,觉得这是全世界最迷人的城。于是我用一双小脚几乎丈量了古城的每一片土地,梦游般地寻寻觅觅。如此神圣的“文学活动”被大人斥责为疯跑。孤寂的童年于是在“疯跑”中幻影般地度过,一条条胡同看过去,偷偷地钻进一个个高门大院中张望着什么。雕梁画栋,石柱石狮,影壁雨廊,堂皇的高门石阶大宅第,简朴的窄门砖阶小户人家,通通走过,摸过,想过。那种游荡在大人眼中除了被看成“满世界野去了”和“吃饱了撑的”还能是什么?我就在这一条条胡同中疯跑着长大、长高。
我目睹着这个城市曾经绚烂的过去一天天地衰败下去:衰败中仍透着精致堂皇的城隍庙和直隶总督署前全国独一无二的大旗杆在人们的狂欢中毁灭了,宽敞的四合院在人口膨胀中变成了一道道壕沟,儿时戏水的清凉小河成了污水沟。但这幅画面上分明叠印着它曾经有过的美丽和尊严。我对表象的它视而不见,固执地行走在过去。
当我终于以永别的姿态远走他乡后,汹汹尘世的纷扰并没有将那幅淡雅的明清风格城池图景从心眼中抹去。我痴迷地向别人讲述这座城池的美,我甚至在自己的小说中重构它,让我的人物在真实的街景中上演过去的故事。我的同辈人不认识我这个故乡,都讪笑我在描述一件皇帝的新衣。我只能说,你们看不见它!而我能看见。
多少年后,我穿行在熟悉又陌生的城中,心头发紧发颤。小城几年之间横七竖八地蹿起无数幢模样千篇一律的红砖楼或水泥板楼,又有多少现在已拆得断壁残垣,活像一场浩劫后的惨景。仅存的几处,似乎人们已预知了它们的命运,没人收拾,为所欲为地往街上扔着垃圾泼着臭水,只等人来破旧立新。连那唯一的一拱旧城门洞子也被胡乱堵上,似乎开了商店。当年那儿可是一片葱茏,夏日里我最爱在悠长的城洞里吹凉风,如今这些已变成了永恒的记忆了。我来得不是时候。我若早来,尽可怀旧,若再晚来20年,或许能看到一个美丽的新城。偏偏此时此刻来,看到的正是它最丑的面孔。
我的理智告诉我,故乡在巨变。在这一片疮痍和废墟上,人们不是正披红挂绿地奔着富裕?人们的那服饰不是光鲜美丽了吗?这里不是处处透着希望?
是的,我已是异乡客,没资格因冷酷地寻找过去不得而伤感。理性告诉我,眼下的丑陋是一种必然的过渡,早晚有一天人们真正富裕了,会想起古城的旧貌有多么美,人们会复制一部分街景。像凭吊祖坟一样虔诚地怀旧。眼下,没人顾得上审美与文化,重要的是先住上现代化的寓所,谁让我们赶上这个一味先破旧的时代?再说,仅仅这杂乱布局的平庸住宅楼,已经是历史的一大进步了,能赶上,已是一大福分。
人只能解决他能解决的问题。
一个逃离故土的人不配怀旧。这儿的一切与你无关了。
本是要在童年的院子和街区拍摄几张照片的,天知道隆冬季节里照相机居然会在严寒下无法启动,我把它揣在怀里焐了很久也无法启动,只能遗憾而归,等待下次回来。
几年之后,忽有一个黎明,梦醒时分,一阵觳觫:告别的时候到了!这分明是神谕,是心灵感应。于是我又上了火车回到故乡。
总算赶上了这最后的时刻:旧城几乎全面拆除了,断壁残垣,废墟瓦砾,一片苍凉。最中心的地带早已耸立起一座座新楼来。凤凰涅槃!我为故乡的现代化祝福,但作为在老胡同中疯跑着长大并把文学的幻想附丽其上的孩子,我感到永别时刻撕心扯肺的剧痛。
曾经以为,这座古城是清代直隶省省会,有全国独一无二的总督署衙门,很多古老街巷会保留下来,二江学堂、各省的会馆都会保留下来。故乡的旧貌永远会保留一部分,游子终归是有“家”可回的。可这一次,整个旧城都要消失。我穿梭在儿时街景中,分明是个矮小的孩子在举着相机,一卷卷地将残存待拆的门楼和街道拍摄下来。我用这种方式同我认同的家乡永别!但我童年生活的延寿寺一带的街道在我来之前就拆光了,二江学堂旧址、吴佩孚公馆和山东会馆等文化景点都没赶上拍下来,这成为我心中永久的痛。从此这座物质的旧城变成了我永远的蜃景。
现在,我借以寻觅透视过去的实景真的要销声匿迹了。那个附丽其上的魂无体可附了。这等失落,都是因为那几本写故乡的小说让我过于沉溺其中造成的,可我不后悔,反之,我感谢它们,即使真的是被一件“皇帝新衣”所眩惑,因为它们给了我寻梦的轨迹,让我走到哪里心里头都揣着一个玲珑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