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热播的电视剧《天下兄弟》,一眼就觉得牵强得很,怎么我们的电视剧最近总在什么双胞胎失散、通过输血发现兄弟、什么RH型稀有血液的兄弟这样的雷同套路上做文章?从《血疑》之后,二十多年就没进步,反倒觉得是装神弄鬼儿。
本来我一看这种无厘头的故事就打算换台,但一看写的是基本上与我同辈的那些军队大院子弟的生活,反倒不想它故事的合理性了,打算看下去,因为编剧石钟山好像是大院子弟,写得再不好,总还是有生活基础,时不时能有真实闪光,就当是看自己的同学在80年代的生活再现吧。
我是本无大院背景,但因为生长在保定这个军事要塞,同学里大院子弟名目繁多,有军部的,师部的,省军区的,地区军分区的,有干休所(海陆空),还有空军大院的,好不热闹。我因为父母都是复员兵,加上舅舅是广州军区的老革命,因此从小不缺旧军装穿,也梦想当兵,因此对这种军队大院也很热爱。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电视上写的都是北方军队大院,比较土气,而我熟悉的广州的军区大院则鸟语花香,尤其是红棉花开的时节,更是让铁血兵营充满浪漫气氛。
70年代中期,中学生活很无聊,天天下乡学农,工厂学工,基本不上课,所以我就动了当兵的心思,觉得那里最起码正规,能有出息。我对舅舅提出来初中毕业去当兵,老舅说初中生太浅薄,没文化,等高中毕业时再说。问我想当什么兵,可以先与北京军区的人打招呼。我说我不在北方当兵,我想去海南当海军,估计是受了《西沙儿女》的影响。当然我要当兵是假,想通过当兵实现自己的“理想”是真。我当然不想爬冰卧雪,不想站岗放哨。我想当卫生兵,通过那个路径上军医大学然后当军医,拿手术刀;还可以当宣传干事,到处跑采访,在此基础上写叙事诗和长篇小说当作家。这个私心我当然不能透露给首长舅舅,只表示愿意到部队练革命意志。后来证明,舅舅是在敷衍我,他是个正宗的布尔什维克,从不替亲戚走后门干什么事。他说等我高中毕业,我也信了,当兵的事一拖就是两年,两年后恢复了高考,我自然就考大学了,从此与军队无缘。
但那个空头支票很是支撑了我的未来呢。以未来的军医和军旅作家自居的我,交的朋友里不少是军队大院子弟。这些孩子来自天南地北,说普通话,气质和修养比一般的胡同孩子要高得多。同他们的交往似乎是为我未来的生活做准备。所以我喜欢看《天下兄弟》里的军队大院场景,那是70年代我经常出没的地方。
大概是在1976年春天,刚上高中不久,突然有一天传来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我们年级不少人当兵走了,里面绝大部分是军人子弟,也有少数地方官员的子弟,里面有我最好的朋友。那天每个班都有几个同学没来上学,还以为他们生病了,可第二天还是这些人没来上学,这事就蹊跷了。各班一调查,有知情者说他们前天半夜里坐军车去了各个部队,当兵了。我突然失去了很多好同学,人家再也不是学生了。他们保密保得太天衣无缝了,竟然在一夜间消失了。
为此我感到是被抛弃了,很伤心,但也为他们走进了新生活高兴,心想再过两年我也就是军人了,一定要超过你们。我去朋友家,叔叔阿姨倒像对不起我似的,说是要保密,因为是秘密招兵,怕在社会上造成不良影响,所以就瞒着。事实是,那个年代高中毕业要下乡当农民的,他们是在逃避“上山下乡”,所以要保密。所谓“上山下乡”运动到70年代中末期已经是强弩之末,因此大家能逃避的就逃避,而参军是逃避下乡的最冠冕堂皇之举措,当兵是保家卫国,名正言顺可以不下乡。而谁敢提前招工进工厂,那就是犯了天条。只有独生子女、家里的长子女、病残者才能免下乡。当兵居然成了唯一合理合法的逃避的借口。
少了这些大院朋友,我感到很孤独了一阵子。后来看到他们身穿军装回家探亲,简直羡慕得无以复加,但似乎因为他们的保密而感到与他们疏远了。随着恢复高考我上大学,与他们彻底走了两条路,也就不再关心他们的事情了。偶尔春节的时候见面,好像我们无话可说,很陌生。他们当然都锻炼得高大壮实,脸膛黑红健康,甚至很英武,握我的手时能感到他们很有力气,手上都有茧子了,肯定是握枪和劳动时握铁锨镐头磨出来的。他们关心的是听话,好好训练,将来提干,一步步升官,当团长师长军长。这正是这个电视里展现的他们的生活。而我念的是英语,据说到了部队可以当英文教员或在通讯情报部门当外台监听。我们彻底不是同类人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每次见面都是应付,不咸不淡结束。
直到时隔七八年后我研究生毕业来北京工作,我那个出版社办个杂志搞知识竞赛(类似现在电视上王小丫那个知识抢答节目),盯准了部队,因为部队可以一下公费订很多杂志,杂志借此销量大增。部队的人都想通过竞赛得奖,得了大奖可以记功,连长营长的自然可以因此在升职上加分加码。这时我当年的同学百里迢迢来我的筒子楼找我了,需要我引见杂志负责竞赛的人,打通关系,争取能得奖。他们那时已经是连级干部了,一个是连长,一个是指导员。我们这次有了共同语言,我能听懂他们的话了。一别几年,人家就是进步快,天天给战士训话,口若悬河,从国家形势到部队建设,海阔天空,听得我目瞪口呆。我说:我研究生毕业时有个同学联系了南京军校,说一去就是营级。他们说,对呀,你怎么不来我们部队,只要你联系来,一来就是正营级,而且不用在基层,肯定是在军部里摇笔杆子给军长当秘书什么的,还是读书好啊,混个硕士,进部队是最好的选择,到了地方没人拿你当人才,还住这破筒子楼里,多憋屈。我们虽然当了干部,可吃苦受累啊,辛苦啊,驻扎在荒郊野地里,都没什么娱乐。所以我们参加知识竞赛,要得奖,不光是业余生活丰富了,得了奖还能记功得奖赏,提级,都靠这个了。你只管引荐我们,别的你就别管了,看我们的吧。
我惴惴地把他们介绍给了杂志负责的人,由他们去运作。后来据说得了个什么奖但不是一等,杂志负责的人对我抱歉说:你那同学是真好,真实在,我也真帮忙,可要帮的人太多了,顾不过来呀,能活动个奖我已经尽力了。我的连长同学在我面前似乎还有少年时代的腼腆,坦白地说:“你别见怪,我也是没办法,指导员听说你在这里,非让我带他来找你不可。”我懵懂地说:“对呀,咱有人啊,不找我找谁?”
电视剧里的那两个我的同龄人,经过救火负伤立功,好像在24岁上当了连长,互认兄弟,结婚生双胞胎,剧情到此结束,喜庆团圆。现实中,我24岁得了硕士,如果进部队,就名正言顺是营级(但我为了喜欢的编辑工作没去部队),估计生活一片坦途,只要会察言观色顺山倒;我的同学没受伤,没大的波折,也在那一年当了连长,后来还当了营级干部。从军同学也大多类似,干得好都混成了连营级。但后来就赶上大裁军,好像没谁升到团长或更高,就基本上都转业了,到地方当然都有铁饭碗端着,但因为没正式学历,也就难以再当大官,人生到此进入无言的结局。
其中一个朋友多年不见,见面后还带着官气,一派训话的姿态,听说我念外语毕业,问我怎么没去外交部给国家领导当翻译,估计是因为你的学校差吧,没上北外。怎么当编辑了,给人家改错字的吧?怎么你还发表文学理论的论文,你不是学英语的吗,怎么还会文学理论?简直让我无地自容。此兄上中学时就一派颐指气使,以未来的将军自居,豪气万丈,进了军队后一贯高视阔步,平步青云,也不去读军校,完全走老革命的路子,靠苦干实干准备指挥千军万马。时代变了,他以不变应万变,好像也不会干那种找我引荐谁玩猫腻获奖的事。但最终连他也转业了,据说差点升团级,一般升了团就不会转业了。他绝没想到这辈子不再穿军装了。
《天下兄弟》里当然不会写这些,作者只编排那些温馨感人的故事,因此经常穿帮,虽然假,但假得可爱,有时也让我眼眶湿润一下子,估计那是他的绝招儿,也是忠于现实的时候。但正因为他不写这些,我才想到了这些。我的同龄军人老同学老兄弟,今安在,无恙乎?编剧石钟山的同学里肯定也有不少这样的同学,他也是“60后”嘛,什么时候写写这些不是失散的双生儿、这些血型不一样、不沾亲带故、不用通过输血照样知道谁是兄弟父母的人?
没有想到的是,写了这篇小文后不久在一次采风活动中竟然遇上了石钟山,大家同坐车,同吃饭,同聊天,我想跟他说说这些心里话,但还是没敢,人家是著名大编剧和畅销作家,咱是文学翻译,业余写写小说,说了不等于说外行话吗?所以就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