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很大。
大多数雨天过后,都有这样的季节。幸好不算很热,风吹过田野的时候,还有淡淡的花香。
想来彩云上人个头不大,也走不多快,兰子筠二人便沿着官道向前。
“蛇鱼熊鬼。既已得鱼,却不知复求如何?”山重拍拍脑袋,说道:“炼虫之艰,或不逊于他道。”
兰子筠笑到:“有些东西,你想的多了,反而误入歧途。正所谓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
于是哈哈大笑,走在正前。却觉得忽然宁静起来。天地间除了风,什么声音也没有。无蜂音,无蝉鸣。
一只翠鸟慌张的扑腾着双翅扎进山重的肩头,叽叽喳喳的闹个不停。
“它说什么?”兰子筠伸出手,翠鸟一下子展开双翅,躲到了天空中。山重遥望远处,似乎透过密林看到了其他东西。
“它说,前面很危险?”
“危险?”
“很多蛇。很多。”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慢吞吞的,无数五彩斑斓的毒蛇向茶棚里汇聚。烧茶的老汉瘫坐在地上,已经没有力气走动。
这里的蛇不应该这么多,但偏偏有这么多。想来不正常的东西,肯定是有人作妖。
它们原本是不敢出来的,但刚刚彩云喝了一杯茶。是一杯下了蛇蛊的绿茶,黑色的蛇蛊细若游丝,顺着他的喉咙游进腹中,盘踞在丹田里。
他或许还不知道。
彩云上人站起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药粉随风飘洒,群蛇如临大敌,纷纷盘旋后退,但又禁不住那笛声的催促,交头接颈,进退两难。须臾便是丈余高低的蛇山堆砌,凄声阵阵,恶臭逼人。
“既然来了,为何不肯相见呢?”彩云上人望着门外,那里是一片阴凉。
一个纤瘦的男人走进茶棚。这里不算大,所以门梁也很矮。但他的个子很高,因为背着光的缘故,他又带着斗笠,一时看不清他长的什么模样。
“原来是白蛇先生,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彩云冷笑一声。“那老女人不是把你们养在蛇窟窿里面了吗?”
“这话倒是有趣,我生了两条腿,反而不能到处走吗?”白蛇施施然走进茶楼,刚刚抬起头,就撞到了房梁上挂着的竹筐。干燥的茶梗哗啦啦的掉下来,白蛇懊恼的站在一旁。
“话说,阁下就不能稍微打扫一下吗?”白蛇说着,伸手去扶早就呆坐一旁的茶博士。茶博士骇然的做起来,疾奔门外而去。数千条五彩斑斓的长蛇交头接颈,似乎择人而噬。
白蛇哈哈大笑,说到:“原以为阁下比我强些,却也不过如此呢?是吧,彩云上人?”
“蛇本无足。先生不该生两条腿的。”彩云叹口气,像是极为惋惜白蛇的遭遇。“而我,想去哪?就去哪?”他拿出一个拨浪鼓,轻轻摇着。门外的花蛇像是着了魔,一条条缠绕一处,互相吞噬,好不骇人。
白蛇眯起眼睛,过了一会,才拍起手来。“不愧为彩云上人,竟然能够给蛇下蛊。”
“蛇与其他虫种不同,也许在世间万物中,也唯有此一种,会刻意以同类为食。”彩云上人长吁一口气,说道:“也正因为此,蛊虫就成了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
白蛇蹙眉道:“虽然不清楚你想说些什么?不过,你能给自己体内的蛇蛊下蛊吗?”
彩云举起杯中之物说道:“那自然是不能的。但如果是死蛇的话,想来吃进肚子里,也不会有什么大关系。”
难道是,白蛇哈哈大笑道:“我就说,彩云上人本就是蛊道高手,一条小小的蛇蛊怎么能耐他何?”
在满是蛇药的水杯里,一条小蛇自然毫无生还的可能。
“所以有个忙,上人想来非帮不可了。”
“你有什么忙要我帮的。蛇姥都会去做。”但随即彩云想起了那个女人,只好问道:“她该不会死了吧。”
她活的太久了。
彩云年少的时候就听说过她,滥芦蛇姥。据说她是一条很长很长的七彩蛇,在深山之中蜕皮成人。数千年来,很多人都曾受过她的指点。她的年纪太大了,她本该死了。
然而一直到了今天,她还自由自在的生活着。彩云总觉得,她应该就快死了。或者明天,或者昨天也说不定。但如果她真的死了,反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还没死,不过快了。”白蛇舔起嘴唇笑笑。白蛇哪怕想一想这样的画面,都会兴奋的发抖。她终于要死了吧,当真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一天了呢。
他的脸上裹着布,因此微笑的时候才隐约见到,他的脸上,尽是密密麻麻的如同虫子蠕动的疤痕。
那一天,他被带到虿盆前。陷坑中,无以计数的毒蛇层连交叠。那个女人将他推到虿盆里,无数毒蛇围拢过来,疯狂啃食他的身体。毒液在他的体内汇聚,摧毁他身体原本强壮的机能。哪怕以至今日,那个记忆他都铭刻在心。
在他晕倒的前一刻,他看到那个女人站在断崖上痴痴的笑。
“她既然没有死,你们十二条蛇怎么出的了蛇窟呢?”彩云摇摇头,说到:“你应该清楚,你们这些人渣,如果出现在太平盛世,本应当千刀万剐的。”
“太平盛世!”白蛇狐疑的挠挠头,仰起头的时候,无所谓将面容展现。他随手喝了一杯水,摇摇头:“这样的世界,也算是太平盛世吗?这样的世界,难道不是我们用性命和希望创造的世界吗?”
白蛇癫狂的徘徊,而后摊开手直视彩云,问道:“那个老女人,以为一条蛇蛊就能困得住我?”
他笑到:“我不过是在找机会罢了。她以为我们会听她的,那些痴人说梦的计划。我们要的,是自由。自由呀!”
相比于白蛇狂乱的独白,彩云静静只是安静的坐着,随后摇摇头道:“你们有多少斤两?”
彩云以前就仰慕滥芦蛇姥,但唯有真正踏足此道的时候,他才明白,二人之间的差距如同天堑。
那个女人,她可不是随口一说就能击败的存在。
不过彩云随即想到了某个可能,他脸色大变,说到:“她不会开始蜕皮了吧。”
每条蛇都会蜕皮。这是规则。
滥芦蛇姥也不例外。
“不错。”白蛇点点头。这本不是秘密。那个女人每隔几年或者十几年就会蜕皮,脱去蛇蜕,重获新生。每条蛇蜕皮的时候,都是它最为脆弱的时候。
滥芦蛇姥不相信任何人,她会藏进蛇窟里。没有人能在不可计数的毒蛇休眠呼吸的地下宫殿找到她,她会在那里重获新生。
这也是他们唯一逃脱蛇窟的机会。
“为了避免我们出逃,她还给我们喂了七彩蛊。”南疆蛊毒繁多,种类更是不可计数。但这一种,绝对能称得上极其歹毒的那一种。
彩云上人念道:“七彩蛊?”
“嗯。我想,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老妖婆,就只有阁下能解这个蛊虫了吧。”白蛇蓦地有些紧张,他应该可以吧。
以赤练,青竹,焦尾,黄龙,地攀,金包铁,铁包银等七种极毒之蛇,置于一瓦罐,令其互相吞噬,最终得一蛇蛊。因为蛇分七色,又有七毒。因此唤作七彩蛊,
为其他蛊毒不同的地方在与,这七种极毒之蛇,毒性虽然各不相同,但效果却相差无多。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最后活下来的到底是那种蛊虫,它们吞噬的过程中又发生了怎样的异变,所以对于这种解药的制作也就无从谈起。
哪怕在蛊道极盛的南疆,七彩蛊也足以使大多数人闻而色变。
而这种大名鼎鼎的蛊毒,彩云自然听你说过。只不过他虽炼蛊,却并不专于蛇蛊。而蛇姥炼蛇,蛊也只是其中一道罢了。
彩云一拂衣袖,重新坐在板凳上,举起杯子饮茶。七彩蛊非同一般,而滥芦蛇姥的七彩蛊自然还在他人之上。
片刻,才说到:“她的蛇蛊,自然该由她来解。老夫虽然心有余力,却也爱莫能助。请吧。”
白蛇一愣,不愿意解,并不是不能解。
果然,找对人了呢。
“你不愿意,就逼着你愿意。”白蛇哈哈大笑。他可没打算只靠嘴皮子说动人。
几乎在一瞬间,一柄长剑就从袖中探出,如银蛇吐信,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刺向彩云。
剑是非常平常的武器,但要看什么人使用。光影交错间,那柄剑像是一条活蛇,探头吐信,寒气凌人。
弯曲的剑身带有特殊的槽口,并且亮银的材质中,隐约反射幽绿的光芒,明显这把剑是淬了毒的。
不料彩云更快,仅在一瞬间,他就用双指夹住蛇形剑。
“这点本事,恐怕不是很够。”
“真是抱歉呢?”白蛇带着渗人的笑意,袖口射出一条青蛇,张口向彩云的手臂咬去。
彩云将剑身弹开,张口喷出蛇药,青蛇立刻通体发红,跌落地板上不断扭曲。
可白蛇已经贴近,双臂如同游蛇缠上。他的体型原本比彩云高大,一时后者挣脱不出。
白蛇嘿嘿冷笑,脖颈长出细腻的蛇鳞,无限拉长,头颅化作蛇首,露出森然的毒牙,向彩云的肩头咬去。
“虫遁。”
在蛇口向彩云脖颈咬去的刹那,无数飞虫从华丽的衣服里飞出来,白蛇一口咬空。
而后飞虫如一阵烟尘,向白蛇卷去。白蛇向后跃出,一张口,大股毒液喷射而出。飞虫受到腐蚀,稀稀落落的冒着白烟掉落。
毒液马上就会蒸发,狭窄的屋子已经不能再坐。白蛇当即破门而出。
“不错,至少比二十年前强多了。”彩云站在门外,饶有兴趣的看着白蛇。“如果我不是很忙的话,或许有兴趣陪你玩玩。”
白蛇眯眯眼,彩云的脚下,放着一个冒着白气的木箱。
但令人在意的是,有两个奇怪的男人站在他的身旁。
一个穿着绣着遍体兰花的彩衣,披散的头发用一根枯萎的兰花扎住。看起来病殃殃的样子。
而另一个剪了一头短发,但浓密的毛发却遮不住的从袖口脖颈那里露出来,像是一个野人一样。
在他们站立的地方,恶毒的蛇也畏惧的退避三舍。
“看来上人找了帮手呢?”白蛇纵然轻快的说着,身体却敏感的战栗起来。
他们的“气”,与众不同。
可是无论怎样,蛇蛊的事情都再不能拖下去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醒过来。
“如果需要帮助的话,请直言。”兰子筠望着彩云上人,脸上带着恭敬的笑。
“管好你自己吧。”彩云冷哼一声。随后望着白蛇道:“如果你从那个老女人那里就学了这些东西,恐怕还远远不够。”
白蛇变了脸色,但在那张奇丑无比的脸上,只是微微有些不自然。他一步一步迫近彩云,还留了几分警惕。
后者怡然不惧,拿出那个拨浪鼓,轻轻摇动。
奇怪的“气”在体内游走,每一步都牵扯着微弱的疼痛。不安的悸动跟随心跳,规律的跳动如同惊雷。
果然中招了吗?
白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咂咂嘴道:“原来彩云上人不止会下蛊,气功也如此厉害。”
虽然早已料到,但他还是比想象中棘手的多。
他从不曾小觑他,可哪怕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也没有发现他什么时候动的手。
还未得到回应的时候,剧烈的痛处就从四肢百骸袭来。穴位不能束缚脱缰的气,力量如同野马一般游走。如果不曾制约,他知道自己的后果。白蛇以剑驻地,汗水哗啦啦顺着脸下流,把围巾都浸湿了。
“这个虫子叫做无人应。他会打开你的穴位,任由气血直冲灵台。因为大脑充血,所以你不能听,不能看,不能闻。自然也不能说,不能做。”彩云瞥了一眼白蛇,说道:“至于我是怎样动手的?”
“每个人都有他擅长的事,虽然不一定有隐藏的秘密,但绝对是缜密思考的。”彩云说道:“蛇姥的人我是不敢杀的。如果你乖乖回去的话,她会替你除掉的。在她的计划没有完成前,她不会让你死的。但如果你不肯,那就…”
彩云摇摇头,径直转身离去。
“权当做我替她清理门户了。”
“我是绝不会回去的。混蛋!”白蛇打断彩云的话。明显这不是一般的虫子,明知坚持不住,白蛇还是咬牙站了起来。
现在的白蛇,虽然没有了凌人的气势,却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一样了。
只是他仅仅站立到一半,就痛苦的跌倒,蜷缩着身子痉挛。
肉眼可见他的皮肤在充血,血管像是一条条蛆虫在蠕动,斑驳的皮肤变成深红色。
“哪怕是死,我也绝不会回去的。绝不…”
血液也已经向眼球汇聚,白蛇的世界全是红色,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但他依旧摸索着向彩云靠近。
彩云有些讶异的扭过头,如果仅仅是承受痛苦的话,蛇姥的眼光应该很不错。
“你每走一步,血气就会更加狂暴。”
汹涌滚烫的血液已经涨破了血管,猩红的血迹开始向外渗出。在细小的伤口处,几乎微不可见的虫卵流出身体。
“不是那样。你在装模作样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他死了吗?”几乎是在牙齿缝里迸出的这些话,牙龈都咬出血渍的白蛇,说到:“那个混蛋,已经死了呀。”
空气似乎宁静下来,金黄的落日前,几只飞鸟展开双翅。光芒落在河水里,反射粼粼波光。
半晌,彩云才长叹一口气,苦笑道:“确实,他死了呀。”
兰子筠很少看到彩云上人有这样的表情。虽然他们不曾见过,但想来那样的感受,并不会有很多次。
或许他心软了。白蛇的痛苦仿佛缓解了很多。他爬起来,坐在光秃秃的枯黄的草地上,扯掉围巾,大口大口的喘气。
“何君平!”兰子筠盯住白蛇。他一眼就认出了他。
满头大汗的白蛇闪过惆怅的神色,一时似乎想不起这个名字。
可能有二十年,没有人叫过了。
但兰子筠确认,他就是何君平。
白蛇愣了一下,随即锐利的眼光也平淡起来,像是回忆起一些过去的事。
“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他坐在地上,他感觉到,蛊虫已经在他的体内排卵,他的气血已经它们的食物,在血脉里疯狂游走。虫卵已经到了他的四肢,只要彩云愿意,他将立刻爆体而亡。
兰子筠好像记起来白蛇说的是什么了。
兰子筠来的路上,听说吴宗越死了。
吴宗越是湖广人,家穷投军,听闻杀一人可得白银五十两,所以每每杀敌奋勇争先,不落人后。因此官拜游击。
万历二十八年,受李化龙征调,为征讨杨应龙八路军綦江部刘铤宗帅手下参将。
官军连战皆胜,士气高扬,二十八年六月,二十万大军会师。
李化龙持尚方剑,命全军攻打海龙屯。
海龙屯,又名龙崖屯。自唐杨瑞以来,屯兵此处,巩固实力。杨应龙承袭土司,野心勃勃。于二十四年累加修葺,著三十六道,十二险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官军屯兵遵义,杨应龙率部死守。命大将杨珠,率兵三千,日夜巡守,一刻不休。辅以大炮火枪,擂木滚石,官军死伤重大,久攻不下。
朝廷三下调令诘问,时大将刘铤,取悍将三百人,为敢死队,入夜攻上深山。刘铤手持一百六十斤大砍刀,直冲敌阵,阵斩杨珠。假杨军心涣散,溃不成编,官军一拥而上,随后海龙屯陷落,杨应龙与妻妾闭门自缢,其子杨朝栋与乱党押伏入京,磔于闹市。
吴宗越为前部先锋,被滚石折断大腿,不能回朝,就在当地久居。
听闻老腊鸡作乱,上书《御东南十四边陈疏》,对于老腊鸡叛乱前因后果,调兵遣将,屯兵救援,事无巨细,一应而足。
他命家奴谨慎上京,递交此书。却不知哪里走漏消息。
那天晚上,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吴宗越与家人一同在院子里纳凉。然后,他的家里来了一个人。
他的打扮很奇怪,手里撑了一把黑色的伞,却戴了一顶黑色的斗笠。明明不曾下雨,身上却披着厚厚的蓑衣。或许他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至少对接下来来说,这个推断很合理。
他明明不曾看过十四疏,却对其中记载了如指掌,并且当堂驳斥吴宗越。
说他调令不明,析势不清。狂言妄语,混淆视听。
吴宗越大怒,便要与其沙场点兵。
那天天气不太好,云偶尔会遮住月亮。风有些凉,吹到身上很舒服。
那个人说:“两军对阵,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将者,三军之表率也。
任何一个判断,每一个命令,假如不能审时度势,一针见血,都要无数年轻的生命,用滚烫的血液作为代价。
卢宗越道:“无他,为将者,胜则生,败则死。”
为天下人而战,焉能退哉!
于是问道:“尔欲斗兵,斗阵,或斗势。”
那人说:“任凭君意。”
三战皆输,卢宗越败了。
他言而有信,立于门口之下,晨钟惊鸣,金乌拂晓,他用曾经驰骋沙场的那柄剑,自刎而死。
家人把吴宗越埋在了他旧日兄弟的老坟前。那里都是平定杨应龙之乱的死卒。
其中一座坟,叫做何君平。
万历二十四年,何君平率兵入播。在各土司挑拨之下,苗人多为抵制。
何君平愤愤不平,纵下行凶,以结连乱党之命,擒杀百姓,掠夺财物。按《大明诰》,本该极刑处斩,恰逢刘綎攻山,愿意立功赎罪。而后陷殁海龙屯,不知所踪。
没想到,竟然在此时见到。
“我想把他的尸体收拢起来,立个碑,等他过了日子,我再回来。”那个时候的何君平,就真正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