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四十四年八月。
檀溪。
太阳很大,把整个南疆都蒸熟了。群山峰峦蛰伏,寂静的一丝风也没有。因为靠近檀溪的缘故,隐约可见群山之中朦胧的湿气。墨绿的山谷中,偶尔传来飞鸟的清鸣。
树林的阴翳间,官道伐开枞木,快马撒开四蹄,黄土上卷起一阵烟尘。身着官服的邮差扬起马鞭,自密林深处显露影迹。
事情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因此明知马匹早无力气,也只好紧慢催促。
树荫下突兀的站出一个人来,他的个头很高,浓密的毛发自两侧伸出来,将脸完全遮住了。哪怕如此燥热,他还是裹住直缀,一点肌肤也不露出来。
信差看到他了,想要勒住缰绳。
可是太晚了。
那个人一定会被撞的筋骨寸断。
但他没有。
他只用一只手就将马掀翻在地。信差来不及反应,就被马匹压在身下。这样速度下的撞击,呻吟的马匹已经将的五脏都砸碎了。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他蜷起身子,护住腰间的信囊。他的视野越来越模糊,他原本只要再走三里路,就能到檀溪口,由那里过河,告诉京城里高座庙堂的那些人,大劫将至。
“我…我…”他想说什么。男人走到他跟前,像是敲碎一颗西瓜一样,打烂了他的头。鲜血迸溅出来,那个人混不在意的将手指含在嘴里,将血渍舔干净。
随后不慌不忙的拿出那封僵硬的双手守护的信。
“老腊鸡据守聚众数万,据守仰天窝,僭越王号…”男人面色古怪的读着信,玩味的微笑浮上脸颊。
“怎么了?”另一个男子坐在不远处的树干上。
他看起来是个优雅的人,但掩不住面色上的疲惫。毕竟顶着烈阳赶路,确实是很耗体力。就连扎住发髻的那多兰花都无精打采的。
“信上说,不断有苗人向叛军靠拢,官家怀疑,这是苗族巫祝授意,或者说,双方私下已经有了接触。”
今年三月,红苗首领老腊鸡率部造反。杨应龙余孽蜂拥而起,争相附和。贵州巡抚张鹤鸣上请安南九议,增饷白银六十二万两,增兵马三千。上允,张鹤鸣联合土苗诸部,绞杀洪边十二马头,而后将兵力部署于猱坪,协从诸部围剿叛军。
老腊鸡连战皆败,只得将主力退守仰天窝。窝有九井,井通九道,各能容数千人。随后老腊鸡僭越王号,招揽少民,抵抗官军。
男人吮吸着手指,信笺上沾了一些斑驳的血迹,但不影响阅读。
西瑶,清江,镇远诸苗郡,仰听上裁,唯唯诺诺,却只一个不肯出兵。而大江,小江等苗郡,甚至偷开门路,私放反贼。以致堵不如疏,乱军四散而走,遍地开花,百姓水深火热。
张鹤鸣只好调集川军,滇军入黔,围剿苗乱。但在十万大山里面,尽管川滇兵马久经战阵,也不免为各土司处处掣肘。
在千年的少民自治,土司把权的云贵川,这也是为何老腊鸡败而复起,数剿不灭的缘故。
“少民自治,利弊不均。这从杨应龙造反就看得出来。或许这次的老腊鸡谋反,会带来一些改变。至于是什么样子的方向,总要看朝廷是怎样的政策。”男子从树上跳下来,说道:“叛乱之地,不能久留。山重君,我们还是快走。”
土司之制延续千年,各部与朝廷之龃龉或流于表面,或隐于暗处。或有弊端,或有利益。只是国家刚历三征,尽管明知土司暗潮涌动,只是一个力不从心。只好施以安抚,各部所见,以为朝廷暗弱,正是爪牙招展,肆行无忌。
但朝廷还是朝廷,各部纵然反心昭然若揭,杨应龙,孛拜结局尚在眼前。但或许借助老腊鸡,朝廷能够改变数千年土司自治的边南格局也不好说。
“好的。”山重点点头,跟上兰子筠的脚步。“其实你没必要太着急。我也不太容易死。有时候,我还能听见他们在我脑子里说话。”
“我想大概不会是要把家里人也接到这里住的屁话。”兰子筠说着,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也许是牵扯到了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的笑容也敛起影迹,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呀咿呀咿。”山重摇头晃脑的说到。“那么,他会在哪呢?”
“有人说,在这里看到过他。”兰子筠站在渡头前,凝神向下望去。
离得很远,就听得到远处轰隆隆的声音。山重是北方人,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按照他的感觉,像是一万匹马一同跑过去,要把大地踏出窟窿来。又像是水缸粗的惊雷劈下来,要把天空撕开。
山重抬起头,远处的水流在高崖上冲积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水雾,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空气中湿润的水滴四散飘洒,远处胆大的小兽低头在水潭前饮水。
上游的瀑布冲在在山坳里冲出一谭幽水,反而在下游,水面寂悠悠的平静。
宽阔的水平在下游聚集,狭窄的河道处立着一间竹屋。
潭头还有不知名的鸟儿,站在不知名的花朵上,悠扬的唱着什么。它们天生的不怕人。
河面上闪烁着粼粼波光,在一道线绳横跨南北两岸。码头的木桩上,静静的伫立着一扁孤舟。旁侧还有一间矮矮的茅屋,离得远了,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门前大大的水缸上,武功茶几个字反而很鲜明。
“船家。”山重唤了几声,没有人应。他嘟嘟嘴,探头探脑的向屋子里望了望,竹屋下面,几头黑漆漆的家猪哼哼唧唧的叫着。望见生人来,都好奇的看着不速之客。竹梯往上,黑洞洞的一片。门开着,随着风吱哇叫着。看来确实没有人呢。
山重下了楼梯,茶缸还冒着热气。心知人不曾走远,干脆坐在一旁,他自斟了一大杯茶水,大口的品了下去。“好烫。”山重丢掉水杯,明显是滚水好吗。
他察觉了一些微微不同的东西。他问道:“那里是有个人吗?”
在树林的阴翳处,斑驳的光芒透过千重树叶照下来。灌丛茂盛的地方,隐约像是坐了一个人影。
“对。”兰子筠点点头,他也看见了。
是个小孩。
大概五六岁的身材,还梳着朝天辫。尽管瞧不到是什么模样,但衣服很华丽。天蓝色的绸缎不像是他的衣服。太大了,衣袖与衣摆都拖到了地上。金的银的饰物也很多,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小孩子能够承受的重量。如果他站到阳光下,一定闪耀的人都睁不开眼睛。
山重稍微靠近些,这才勉强能够看的清楚。他坐在一颗枯死的树墩上,偶尔有凉风吹过来,拨弄着黄色的花。翠绿的竹竿垂在水面,芦花随着波浪摆动。尽管他的身材还是少年模样,但脸颊却皱皱巴巴的。他的年纪很大了,或许五十岁,或者更多。
山重与兰子筠互望一眼,后者作揖答礼:“先生,小可见礼。”
那彩衣童子瞥了他们一眼,懊恼的说道:“滚。”
二人讶异的对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人暴怒道:“滚。”
二人只好逃到一旁,山重笑到:“好逊呀,让人教训了呢。”
于是只好坐在那里,远远眺望远处的风景。“他是在钓鱼吗?”山重挠挠头,大鱼只有在河流湍急的地方才能呼吸,所以是故意在山崖下钓鱼的。
“不过那样的竹竿是很难有力量束缚大鱼的。”山重点点头,他实在太熟悉了。所以如果自己在钓鱼的时候,被人无礼的问候,也会觉得烦躁吧。
“上钩了。”兰子筠凝望写水面,芦花在不断的摇动,显然鱼儿咬钩了。但相比于精明的垂钓者,鱼儿显然也是此道老手,不断试探饵料,却并没有咬钩的意思。
那童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耐心的人是无法成为一个垂钓者的。相比于没有大脑的水栖生物,人类总是更有经验。
果然水鱼还是不曾经受得住诱惑,它上钩了。彩衣童子用力拉住钓竿,水鱼吃痛,奋力向水流深处挣扎。
童子涨红了脸,抱着钓竿向岸上退去。水鱼浮出水面,花色的鳍大幅摆动,荡起大片的水花。
童子个头太小,一下被拉进水里,但仍旧执拗的不肯松手,只至水流沒进半腰,一点一点的拉近红鱼,随后抄起木棒,将水鱼打晕。
当他抱着鱼上岸的时候,兰子筠不仅咂舌。“果然是一条大鱼呢?”
足足二尺长短的红色朝北鱼,纵然耷拉着尾巴,也绝对是此处的鱼王了。那人面色铁青抱着鱼的走过来,将红鱼放在渡头前的青石板上。
随即跪下来,撸起袖子,将手臂伸进鱼嘴里,而后直接将整条鱼肠拉出来。鲜血咕噜咕噜的流了一地,淌进河水里。
那人握住温热的还在蠕动的肠子,回头四望。
码头两岸是扎进地里的木桩,绑了一根绷得笔直的麻绳。对岸一艘扁舟渡过,一个老汉挥舞手臂喊道:“莫急,等等老汉儿。”
兰子筠回头去看,是一个引着小姑娘一起的老汉。或许是太阳很大的缘故,两个人都黑红着脸,汗液顺着脖子留下来。两个人腿脚都不快,慢吞吞的赶上来。
然后将手里的木箱放在石板上,掀开棉被说道:“先生,弄来了。”
白花花的冰块暴露在赤阳下,氤氲白色的湿气。那童子将鱼肠放在冰块中,随后将棉被铺上,说道:“快走。”
老汉“哎”了一声,领着女娃上了木筏。这才看见兰子筠,说道:“客官若是过河,还请快些。”
上了木筏,老汉就坐在船帮上。眯着眼,幸福的点上一根旱烟。少女则拉起纤来,她的双手上都是茧子,想来是做习惯的。
“要不我们来吧。”兰子筠客气道。
“用不到。”老汉笑笑。“等娃儿拉过,我们本就是这个营生。”
兰子筠就不说话了。好在水流不是很急,过了中途,就换做老汉来拉。
兰子筠道:“这里没有什么人呢?”老汉马上接嘴道:“咦,恁不晓得。平日里头人多,就是闹了苗乱,就不见人了。赶集的时候,我一天里都不得闲。”
山重摇摇头,说到:“那为什么不修桥呢?”
老汉沉默片刻,说到:“原本是修桥的,官府的银子都拨了。只不过一边是苗人,一边是汉人。闹嘛,就不修了。”
半晌,兰子筠才说道:“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一位善于治疗疫虫的先生。?”
那老汉突然不说话了,顺着众人往一眼,就垂着头吧嗒吧嗒的抽烟。
“哦。”兰子筠笑笑,说道:“我的这位伴当被虫子叮了,也不知道我们应该去哪买些驱虫药?”
“不消说不消说。”老汉哈哈大笑道:“老汉这里就有。”
于是抬头唤那女娃:“憨娃。”
女娃站在一旁,像是找到有趣的事,伸出手拨弄彩云的头发。
老汉急忙喝止:“你这个娃娃不安生的嘛…”
“不是,他头上有个虫子。”女娃证明的拨弄下彩云头上的虫子,是个蚂蚱,摆动着六条腿,惶恐不安的“嗡嗡”叫着。
彩云说到:“不碍事。给我吧。”虫子顺着他宽大的衣袖爬进去,隐约能见衣服上蠕动的痕迹。
或许他的衣服里全是虫子吧。有这样的想法,几个人的脸色突然就变了。老汉便叉话道:“你把驱虫药拿着出来,这位官人要的嘛。”
女娃就去翻背囊,童子冷笑道:“原本还有半月可活,如此,就只剩一旬了。”
兰子筠心下一紧,说道:“不知先生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自然是让你们早早准备后事,南疆天气热,发臭了就不好了。”那童子不顾兰子筠,冷笑道:“裂头虫已经深入脑髓,日夜啃食,片刻不休。乃至在脑中产卵,繁衍生息。纵然大罗降世,佛陀重生,又能救得了他吗?你的虫药下腹,便能杀一些。它却还要再生,吃什么呢?就吃脑髓吧。”
寥寥数语,将几人说的遍体生寒。头乃六阳之首,司三魂,宰七魄,怎能稍有差池。毒虫寄脑,岂是小事。
兰子筠乃知其人,骇异道:“阁下如此通晓虫理。莫非,莫非阁下就是彩云上人?”
大明万历二十年,四川巡抚叶梦熊上疏陈杨应龙枉法作乱二十四诸事,朝廷下旨听堪。无奈倭寇犯境,杨应龙上疏北上抗倭,并资助军资白银五百八十二万两,次子杨可栋留渝为质。
万历二十四年,杨可栋被杀,播州土司杨应龙拒付赎金,降而复反。以报仇为名,袭掠余庆,大呼,都坝,焚劫草塘二司及兴隆、都匀各卫,围黄平,戮重安长官家。二十五年,流劫江津、南川诸邑,袭击洪头、高坪、新村诸屯,并侵扰湖广48屯。兵锋之威,官军退避。滔天之罪,朝廷震怒。
所幸时,平倭之乱已毕,朝廷催促贵州巡抚江东之进剿。飞练堡怪石嶙峋,重峦叠嶂,为千古险关,官军所属三千人尽皆罹难。
朝廷革江东之,命李化龙节制川黔湖广三省军务,主持平播诸事。八路大军二十万人,进剿播州。李化龙手持尚方宝剑,坐镇重庆,郭子章巡抚贵州。帝亲懿旨,必破应龙。
杨应龙闻令,集结八万大军,先破官军以占地利,命人往攻綦江。
官军并百姓死守之,以待援军。炮矢俱尽,拆屋补墙。军粮断绝,易子而食。天府之国,犹如人间地狱。为国平叛,竟至于斯。
彼时,彩云上人出山。年轻的红苗用人尸炼制蛊虫。尸虫杂食,静卧生行,一化二,二化四,千千万万,满山遍野。小小綦江,成为蛊虫之国。而后人都以捕虫为食,虽不至破军如神,却也少提士气。然而终究城破,及至总兵刘铤援军至,綦江已然陷落。叛军血洗之,幸存者万中无一。
可巫蛊之王,彩云上人,却由尔闻名天下。
谁能想到,眼前长不过五尺,形犹如朽木的人竟然是彩云上人。
彩云上人冷哼一声,说道:“即知老夫名号,须知却不是诳你。”
兰子筠深作一揖,道:“请先生,务必救我兄弟性命。”
彩云上人道:“救不得,此是顽疾,恐怕牵连日久。二十年前,虫子尚未寄居脑髓,不曾吞噬五脏,或可能救。如今损伤不可逆,纵然救得,也不过尔尔。可若救不得,轻则白痴,重则丧命。听我说,不如就此。”
随即停船靠岸,抱着那木箱下了舟。却与大钱,听老汉说:“不敢与,不敢与。只怕上人不来坐。”彩云不多说,径奔大道而去。
老汉盘起麻绳,兰子筠将几文钱方在船帮上,随后与山重一起下了船。
“或许事已至此。强求也是无用。”山重叹口气。虽然明知或许无用,但也心存侥幸。只可惜白跑一趟。
“别着急。还有时间。”兰子筠说道:“桓岚不是说他能救吗?桓岚这样说了,定然就能救。”
正待走时,却听那老汉说道:“莫去了,莫去了。上人定是不愿的。”
兰子筠便道:“老丈若有话,却提点我们兄弟。又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老汉便说道:“你们不知,他有一虫,唤作“秽虫”,又命黄泉虫。这虫极小,肉眼不能见,却喜以别虫为食。至之于烈火不能焚,却之于弱水不能溺。但须以妙法喂养。他先时来我这里,便是要以鱼腹做容器,豢养此虫。虫蛹须阴阳交汇之力,日月再造之功,方能成虫。如此至宝,正到了紧要关头,怎肯再花力气予你,还是不要去了。”
兰子筠不知苗蛊详细,只好问道:“老倌知道他那里去了,我还是求一求他。”
老汉便说道:“此虫非比其他,需要以蛇鱼熊鬼四物炼制。若有去时,我不知晓,但总归不脱此道。”
兰子筠明了,赶紧躬身道谢,道:“多谢丈人直言,他日若救我等性命,当真再造之恩。”
老汉坚拒不受,兰子筠便将一锭大银放下,与山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