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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云门深深

一清早,船从普安开出,上午就来到旧城码头。云阳旧城,云门深深,你一道道推敲,门开了,就现出一重重山水故人。

旧城码头,乱石草坡。一下船,就看见两位老人正坐在岸边等船,其中一位还哼唱着山歌——

太阳出来万丈高,

妹妹出来晒花椒。

花椒晒得大揸口,

妹妹晒得汗涔流。

我问:“老辈子,在哪儿学的山歌?”

他说:“在坡坡上干活儿,那些老的在唱,就记得了。”

这唱山歌的老人名叫谭中学,乙酉年出生,今年六十九岁。

“坡坡上总是哦嗬连天的。”旁边的老师傅说,他叫方先云,1953年出生。

我于是坐下来,和他们一起晒太阳、聊天。原来他们在这里等过河船,回对门的宝塔乡。

方先云今天一早来老县城,卖掉了五六十斤油麦菜——“自己种的,一块二一斤。”他倚着空箩筐说,“现在老县城的人都转到高头去了,没钱的人还留在这里。”

而谭师傅今天过来,卖了一些锄草剂,他说:“宝塔乡河边和云阳老县城都淹没了,那些‘双淹’移民迁到江西、湖北、江苏、上海,到处都有。”

我又问:“原先这里是什么样?”

谭师傅指着眼前的江水说:“原先这里是老武装部;那边有一坡梯子上去,两边都是棚棚……”

“我见过的。”我说,“还在棚棚里喝过酒,转眼都是水下的事了。”

“是的。”谭师傅点了支烟,继续说,“对门就是宝塔乡;我们是‘单淹’,土地淹了,房屋没有淹;宝塔乡淹了上百亩的土地。现在好多地都荒起,你想挖就挖;也没有人挖,这里野猪多很了……社员都是麻秧子[94]。”

我又问:“什么是麻秧子?”

“就是最没有用的。”谭师傅笑道。

“现在哪有正经人,”方师傅又说。

而后,我询问过去,谭中学说:“我们老辈子都是湖广填四川的时候过来的,当年八大王张献忠血洗四川,到现在几十朝人了……解放前,宝塔乡有几个地主,像潘祖延、陈茂连,也没吃到什么,还是跟到帮工一起吃,最后减租退押的时候,还是被打了……”

“大跃进的时候,饿死好多人哦!那阵我们还小,把那么多人拉去大办钢铁,也没搞出个名堂。伙食团的人,每顿吃半斤,不做的人吃二两;明里说是半斤,实际伙食团又克扣了……普安死得人烟都没的了。”谭中学师傅如是说。

方师傅又说:“我们宝塔乡小河大队的支部书记姚力先,外号长颈坎儿,伙食团的时候,用棒棒打社员打得不少——社员没吃的,扯点豌豆、胡豆,捉到就打……姚立先后来死了,是老死的。听老人说的,当时的政策严厉得很,当时就有一批万州、云阳来的干部,下放到宝塔乡来挑碗、挑沙,附近有一个碗厂……”

“我十四五岁时候,有一回从猫儿梁下去,去梅子大队催洋芋种,”谭师傅接着说,“之前,他们来我们这里挑红苕秧子,答应给我们一些洋芋种,他们没挑来,让我去挑;我过去梅子、洞鹿那边一看,只有屋,没有人了。”

“灾荒年,我哥和我老头儿去修路,我和我妹在家,伙食团红苕限量,我们吃观音米,那吃不得,是泥巴……伙食团下放他们才回来……”

说到伤心处,谭师傅又唱起山歌,而这一次,是大声唱——

太阳出来云里梭[95],

鸳鸯铺上劝情哥。

劝哥莫去花园耍,

花园二姐要钱多。

我听得高兴,起身给两位师傅点烟,这时,江风吹来阵阵汽笛声。

“气候不同,风来得不同。”谭师傅接着说,“原先清明才断雪,谷雨才断霜,现在冷又冷不过,热又热不过……”

“的确。”我说,“就连我这外乡人也明显感觉到了。”

太阳渐渐升高,过河船来了,谭中学师傅起身叹道:“树老心空,人老颠咚[96],有钱难买少年春。”我点头谨记,并目送着两位师傅乘船离去,回对岸的宝塔乡。

转回身来,我又跟着下船的旅客走上山坡,一起坐在棚棚里歇凉、聊天。这座临江的棚棚我去年来过,主人还在,来往的旅客仍络绎不绝,只是江水更青,坡上的草木更加茂盛。

一位刚下船的老人告诉我,他原先在铁路上工作,老家在龙洞坝上(原来是个乡,现在改为镇了)。坝上、大麦沱整体淹没了。现在和老伴一起搬过来(云阳老县城),住的亲戚的房子,孙子在这边读书,上云硐小学五年级,儿子在外面做工程……从坝上过来十几年了,这里住房不要钱,蔬菜也便宜,就是肉食贵一点,比新县城还要贵……他说完就走进老城,消失在人群中。

一个背着竹筐的中年男子从中坝过来,说道:“来这里卖点面,买点儿东西回去……我们那里是半淹……”

一位白胡子老头告诉我:“家里是农转非,属于三峡库区林区范围……到了六十岁,还要把房子拆了才能买低保,不拆就买不到。”

“我们家在河对门的水磨,属于云阳旧县城。”身边的一个老农民说,“河边的土地淹没了,房子有些拆了,有些没拆,搬迁的移民有七八十户人家,有些后靠,有些搬到了江津。我们是双淹,自己搭个棚棚——也不说是啥子下落,就把你房子拆了……”

我要给他们拍照。旁边的几位农妇赶紧躲开,在一旁笑道:“你是记者,从前来过。”又问:“相片可以马上取出来不?”

我说:“我不是记者,是人民大学的教师。你们给我地址,我回去把相片寄过来。”

旁边人说:“人民大学出来的都是县级以上的干部,你知道不?”

我说:“不知道。”众人一笑。他们中一些人给我留了地址,我小心珍藏,回去一定把照片寄给他们。而后,我又走进旧城。

在一截土路边,见到一个石窟般的小药铺,里面黑黢黢的,百草茂盛。店主冲我微笑,我认出这是从前认识的“赤脚医生”张克炳(1946年出生),尽管身体有些残疾,但总是乐呵呵的。我上前跟他打招呼,他笑着说:“我上次见到你是在高头……”

我问他近况如何。他说:“上面三令五申,下面乱整。我这个药铺不知道被撵了多少回了,在露天坝坝里摆摊都不行……”

谈起从前,张医生又说:“老家在河对门的大沙村,草药是我从前跟叔房一个爷爷学的,考的有证书,60年代就在红狮和云硐交界的地方当大队赤脚医生,后来手续丢失了,现在什么都没得到,还是自己开药铺、采草药。这里有一匹山,小地名叫塘坊沟,山上草药多得很,像蒲公英、夏枯草、益母草、车前草、党参、黄芪、灵芝草都有……”

“那这里不会再赶你走?”我问。

“说不定。”张医生笑道。

而看他门前的货架上摆着一些签签,我随手抽了一张,上写着“顶对唱戏”。我问怎么解,张医生说:“就是唱对台戏,把你人累倒了,戏也不好看。”

我听得倒吸一口凉气,付费之后,匆匆离开。本来我并不想算命,是为了照顾一下兄弟的生意,可即便如此也不该胡乱抽签。这一抽,感觉更累了。

我又走进城口那座阴凉的大棚,刚刚散去的农贸市场,一些老人还坐在那里喝茶、打牌,而其中一位老人孤零零坐在一旁发呆,看他身体瘦弱,目光苦涩却炯炯有神,我于是上前询问,老人家就告诉我——

“我叫陈启付,原先在新津乡小岭一组,是双淹户。原先的土地和河边的六间房子,都淹没了……上面拨的钱,我们实际得不到那么多,没个屋住,生活都有困难。”

“我们那个大队,有一百多亩地,都是坡坡地,皮皮地。现在好地淹完了,栽了树子,什么都没得了。我们总共得了8935块钱的补偿,来回路费都不够,就参加了大移民,迁到了重庆铜梁平滩村三组。到那个地方也不适应,我们两娘母[97]也起不起个房子,又回到老家搭个棚棚。我母亲叫雷明秀,九十多岁了,现在生活困难……我们这些人,说起真是伤心。”老人说到这里,一下哽咽了。

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乡政府大包干,简单说就是做大生意。做成了,这个钱他却得了,我们群众却得不到——他只给你一点儿。好多群众都不敢说,说了怕被打击报复,我就不怕这个经,你要枪毙就枪毙……我要求曝光:看看我们这里,房子拆了,人民没个落脚处。我要求把那些家伙收了……”

现实无奈,我们又说到过去。陈师傅接着说:“我们祖上是洪武二年湖广填四川的时候迁过来的,到现在住了好多辈人了。原先的字派是:天、地、开、泰,元、贞、启、茂,世、代、齐、昌。祖上都是打鱼,爷爷(陈洪生)、父亲(陈善友,乱了字派的)都是推筏子的,到我这辈才开的机动船……我现在岁数大了,不行了。”

“我们那里是山区,土地薄弱。原先长江鱼多,像肥头儿、白莲、草鱼、黄咕团儿、武昌鱼等等多得很。自从葛洲坝水电站修起,鱼的种类就大大减少了,加上这些年放虾笼、撒丝网,还有烧鱼[98]的太多,鱼都没有了。”

“新津没有大地主。解放初,你稍微好一点儿的,给你打个地主;稍微次点儿的,给你打个佃耕中农;有一点儿的,给你打个自耕中农;我们是贫雇农,什么都没有,解放后,毛主席领导我们,才逐步逐步翻了身……”

“解放前,我父亲给地主做长年,解放后成立互助组,情况一年年改变。我们老的都是在渔船上生活,坡上什么都没得;互助组的时候,才划了一点土地(房子没有分,我们自己搭的棚棚),栽点红苕,点点儿豌豆、胡豆——坡地种不了谷子,只有那么深的土。”陈师傅用手比画着,看上去只有一尺来厚。

“我父亲劳力强,捡了石头挖土地,我妈也挖,家里一共八口人,还是维持不了生活。互助组过后又改成了生产队,在生产队挣公分吃饭,我们打鱼的还要交钱——只能在晚上或抽空时打鱼,一个月要在田里做满27到28天,才能不扣基本口粮。无论是吃菜还是吃草,总得求生活。”

“大办钢铁的时候,好困难,我爸妈都去了洞鹿铁厂,我跟两个姐姐,还有两个弟弟在家……说起这些,我眼泪水往肚子里滚了……我说不出来……”陈师傅再度哽咽,泣不成声。

“看到家里不行了,我大姐才十四五岁,就去铁厂把我妈替回来。二姐看见妈妈就说:‘妈,皂角树那边还有些南瓜节节[99],是我们自己栽的。’我妈就去把它采回来,她看到我们三个娃儿都没得吃,她自己哪里吃得下去……就那样,母亲靠扯野菜、麻根、桐麻皮、苟叶、槐花叶……一点点把我们都带活了。灾荒年,新津口饿死人多得很……”

这时,一声汽笛,船来了,陈启付师傅起程回新津口,我送他上船。一路上,老人含着泪,悲愤地说:“移民款没有到位,安置费、基础设施费都没给,一些移民户口迁过去,人没去……到现在我们两娘母还在公路边搭个棚棚……你一定要替我们反映一下这里的真实情况!”我只有默默点头。

回到大棚里,就看见有位大哥冲我微笑着。这位大哥姓陈,本地人,在外面闯荡多年,如今回乡隐居。而先前我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之后,他又起身为我做向导,并请我去他家里做客。就这样,老陈领着我再度出发。

走不多远,经过临街的一个简易的棚棚,一位老先生正坐在屋里谈养生之道,门前摆着一个求签算命的小摊,也卖香烛、纸钱。这一次我没再抽签,只是和老陈一起进门拜访。老先生名叫向礼和,云阳人,1946年出生,旁边还坐着他的妻子,几个邻居也没事站在门口闲聊。

“我现在三叉神经受压迫,每天吃两个醋泡蛋,还去广东、浙江那边找来各种药,还是不行。去县医院检查、治疗,医生说我视神经供血不足……”向老师说,我这才注意到老人家身患残疾,一条腿已经截肢。

现实严酷,我还是先询问当地古迹。向老师说:“传说在红狮镇的宝峰寺,那里有个洞子,里面有唐僧去西天取经留下的脚印。在红狮镇老桥桥头,原先有一对石狮子,后来发大水冲跑了,连桥栏杆都冲走了……”而随后,我们又自然谈起往事。

向礼和老师接着说:“我老家就在红狮镇,祖上都是挖泥培土,红狮原先有几个地主,解放后都枪毙了,就剩易茂松一个……我们那时候还小,才几岁,就听到我们父亲说,易茂松是个开明地主,原先在镇上开酒坊。他的家产不大,在别处有些土地,在红狮地很少。政府动员他,他就把土地都分了,财产全交出来,还动员其他地主……后来还给他留了一点儿,在红狮镇的山巅上起了个草屋。易茂松的弟弟逃到台湾去了。他的后人也没有受到影响。还有一个石老二,也是家产不大,后来送去劳改……”

“解放后成立互助组,后来由低级社,到高级社、人民公社,接着就去大办钢铁。那时我才十一岁,就去云阳江峰的康乐铁厂挖煤,当‘内娃儿’,就是钻到煤窑里挖煤,把煤炭运到大路边,再运走;还当通信员送信,从康乐铁厂送到千秋铁厂,有二十多里路,还是在云阳。因为我父亲在康乐铁厂当车间主任,他说自己家人不能不去,就动员我姐姐去,我姐姐去了两天就回来了,因为太艰苦,她不愿意。后来就派我去。在康乐铁厂干了一阵子,1960年又去朝阳水库搞了几个月……灾荒年,说实话,就是1959年下半年到1960年,不到半年时间最苦,我十一二岁,一顿就二三两红苕……那一段时期,水磨饿死了些,普安饿死了好多。”

旁边一个叫陈德贵的老人又说:“灾荒年,龚世云的妈妈接近七十岁了,扯了两株莴麻菜吃了,当天晚上就开会批斗,叫她跪到地上,开完会就活活打死了,在天井坝,就是生产队伙食团的三四个人,用棍棒打死的,我亲眼看见的。龚世云我们都认识,他女的叫王云秀。当时他也没什么办法。”

向老师接着说:“1960年,我在朝阳水库干活的时候,就看见有个老头,又冷又饿,赶着个牛车在拉泥巴,因为走得慢些,老头还正在吆喝。支部书记秦登然跑起就抽,用几根竹条绑在一起,一下就把那个老头抽倒在地上,很久都爬不起来……我们很远看到都吓得发抖。你想,他又冷又饿,怎么走得快。”

“我们水磨乡永胜村,陈德华的老头,别人偷了麦把子(在割回来的麦垛中抽一把),怪他,把他弄去开斗争大会,他吓得跳了水。当时你去哪儿找人呐,就在堰塘里瓮[100]死了。”

“还有红狮一队,在山上林场干活的时候,那个地主易永辉,他饿得不行,就扯了把豌豆别在裤腰里,结果掉出来被别人看到了。他本身是个地主,人家就指着他说:‘你看,你要背时[101]!’那天中午,别人在吃饭,他就没回来,在桐子树上吊死了,他是吓死的。直到下午,我们去坡上干活,才看见他在桐子树上挂起的。那是1959年二三月间,那时我们还小……后来土地下放就好些了,尤其是红狮的许知珩调到普安当支部书记以后……”

“那肯定噻。”旁边的老人们说,“许书记上任,当时就提了三个条件:第一,三年不征购粮食。第二,国家要解决好多糖食、麦糊、米糠,给社员救急。第三,要依从他,不得搞虚报浮夸。到1961年3月间,伙食团正式下放,情况才逐步好转。1958年吃伙食团,1959年粮食就开始紧张了,关键是1960年下半年到1961年初饿死人……这件事哪个记不得?”

“也不是毛主席政策撇[102],还是中层、地方,把老百姓整死了的。”向老师总结道,“共产党政策还是好,可惜我现在脚杆断了,没贡献了,要求我退党我就退了……”

我询问究竟,向老师接着说:“我原来在生产队干了一二十年,当过记分员、民兵排长、技术监督员,1971年入的党,后来又当了生产队长、支部书记。”

“1986年4月2号下午,在兴红二队李觉先旁边打石头,当时一共8个人合伙,打石头卖给税务所起房子。那天他们在坡上打,我在下头休息,正说来了来了,三墩石头滚下来,把我压在当中……”

“人都看不到了。”向老师的妻子接着说,“两边石头顶到,中间有一个空,腿压断了,肉掉下来,血都流干了,还是红狮的客车专门把他送到县医院,医生说再晚来十分钟就没命了。在县医院住了一个月,就回来自己上药,医药费付不起,只有自己在家调养……”

“我原来当生产队队长,”向老师又说,“住院之后,红狮公社就开始选举,我回来又去公社开会,去了两回。到1989年10月份整党建党,吐故纳新,公社书记肖元吉就问我:‘老向啊,你啷个搞起[103]?你是愿意退,还是不愿意退?’我说干脆退了算了。他说那你写个申请。我就写了个申请退了。因为当时我脚杆断了,生活成问题,我就给别人画个符、抽个签,他说我不符合党员的形象。还有,公社一共四十几个党员,原先谁死了,组织还送个花圈,之后也不搞这些了。”而正说着,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街对面晃了一下,钻进一个依墙搭建的小木棚里,不一会儿又钻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火钳,朝我们这边望了一眼。

“想起来了,”我说:“那个烧火的,是原来拉二胡、卖中药的吧?我认得他。他怎么了,变化这么大?”

“得了精神病。”老陈说。

“他在煮饭吃。”向老师的妻子说,“叫他搬,他不搬,找他去,他不去,几回都弄不走,后来就疯了。”

“怎么会?”我问。还记得2004年春天,我来云阳旧城拜访过他,在他的药铺里;他的药铺像座吊脚楼,一侧搭在公路边,另一侧悬空,用几根木柱支撑着。里面窗明几净,各种中药、药酒的瓶瓶罐罐摆得整整齐齐,中间还挂着一幅毛主席像……那天我们聊到很晚,后来他还深情款款地拉起二胡,都是歌颂党、歌颂毛主席的乐曲……一晃十年过去了,没想到再次相见,他竟然变成了这样,目光呆滞,蓬头垢面,脸熏得漆黑,痴痴地望着我。

“他认得的人,还有些回忆哎。”老陈说。

“一般人他不说话。”向老师说,“他胡琴拉得好,跟老陈两个扯得来。”

“是的,我们都喜欢拉二胡。”老陈说,“他原先当过兵……”

“前些年,他开的一座石灰窑,被洪水冲跑了……”向老师说,“他的低保,由他哥哥和妹妹经管,每个月拿给他。”

“他那里成了兔子窝了。”老陈又说,“那些兔子又在里面吃,又在里面睡。”

我于是走过去,跟着他一起,又钻进那座烟熏火燎的小木棚;木棚狭小,里面刚够支起一口大铁锅;薪柴正熊熊燃烧,煮着一锅烂糊糊,味道很难闻。

“你还记得我么?”我问。

他点点头。我看见他被烟熏黑的脸上满是汗珠。

他说:“我叫柳德军,柳树的柳,原先当兵,在成都军区高射机枪连……”

“您现在做什么?”我又问。

“没做什么。”他说。

“为什么住在这里?”

“房子拆了。”

“为什么不上去?”

“上去,在哪个凼子?”

“您为什么不搬迁?”

“搬不起。房子没有,又没钱开后门。”

“您就一直住在这里?”

柳德军点点头,我又跟着他过了马路,回到他自己的棚棚里,里面还不如山洞:昏暗黢黑,堆满各种杂物,几十只脏兮兮的兔子在暗中乱窜,一根靠墙的树枝上,还挂着几根电线……柳德军说:“这是电视发射塔,全世界各国都能收到从我这里发出的信号。”

我无话可说,欲哭无泪。而这时老陈走进来,笑道:“走么,到我那儿唱歌去!”

“走么。”柳德军说。我们于是去和向老师一家道别。向老师还递给我一瓶冰镇矿泉水。

顺着大路往前,满城尽是旧楼、土屋和凌乱的土坡。经过一幢旧工房,一位老妇人正从楼梯上下来,眼巴巴地望着我说:“这里住的,都是没有办法的。”

我停下来询问,她就告诉我说:“我叫胡碧伦,身份证、户口本上是1955年出生,实际是1954年,今年六十岁,原先住在硐村乡麦地村,老房子还不窄哎,有两三百平米。我们属于三期移民,房子拆了,黄桷树也砍完了,补的钱加上借的钱买了低保,现在是落零精光[104],在这儿带娃儿上学……”她一边说,我一边记,最后她还说:“谢谢你们的关怀。”我低下头,真正感到汗颜。

再往上走,大树下的土坡上,立着一个坟头,青草间的旧石碑,字迹清晰可见:“美德常齐天地永,家风永伴山河存。”——“九泉安息”。再登上两座土坡,穿过一条小巷,就来到老陈家,一幢独门独院的矮平房,里外两间,家徒四壁,却有一套像样的音响。老陈从里屋拿出两把二胡,二人合奏,像是排练好的一样,上来就是一曲《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毛泽东……

然后是《白毛女》——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之后又是《洪湖水浪打浪》……我坐在屋里静听,瞬间又回到十年前,同样的乐曲,同样深情款款,神情庄严的柳德军又出现在眼前……而正当我怀念着故园春色,柳德军又唱起一首民歌——

春天的草儿绿幽幽,

春天的水儿不回头,

长江河水不回头,

长江河水永远不回头……

在云阳旧城,这间偏僻的小屋,我们再度相聚。柳德军又说:“毛主席好,规定粮食堆满仓,现在到处一片荒。熟田熟地只栽些树,把旧粮食都吃完了……搬家搬了十几道,没一个固定地方住……”

我正在想,别人都以为他疯了,神经了,而在我这里,他不是好好的么?可他随后的话,又让我默然无语。

“你们晓得不,”柳德军又说,“现在红军长征,完全是从我那儿放出去的。八路军、新四军、世界历史、中国历史、天气预报……都是从我那儿发出去的;美国、德国、意大利、法国、土耳其、伊拉克、西哈努克……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都能收到,都是从我这儿发射的,别人以为是玩具,那不是玩具;你们电视里收到的,都是从我这里发出去的……”

“还是唱歌吧。”老陈笑道。

“哦。”柳德军停了一下,回过神来,又唱道:

王家二姑娘,站在绣楼上,

茶不思来饭不想……

天气晒不过,热呀热不过,

明天又是一个礼拜天,

你我夫妻二人到花园……

那背时的燕子咬人咬不过……

唱到后来,歌词越发听不懂了,但我知道那是他心中的喃喃自语,我的好兄弟柳德军,他已经生活在了另一个世界里了。就这样,暮春时节,在云阳旧城这间清凉小屋里,我和我的两位兄弟,在美妙的乐曲与歌声中,度过了心酸而愉快的一下午。

午后,谢过了老陈,我又匆匆上路,柳德军将我送到码头,一路上我问起他今后的生活,他说:“养兔子,卖给别人,发展……”我不知该说什么。

上船之前,才想起他午饭也没吃。而几次想拿些钱给他又没有勇气,怕落了俗套,反而伤害了兄弟感情,直到船开了又很懊悔……

我不敢回头看他,不敢看他凄凉的生活,温柔凄楚的眼神,而再看一眼云阳旧城,已是满眼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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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世之中她因一根白玉菊花簪跨世而来,命运多踹却从未言弃,当他们历经磨难后终携手并肩,却不想抵不过的却是命运的捉弄。“博尔济吉特.叶洛,朕从未想过你如此狠毒!”他的目光里闪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痛心疾首。“皇上没有听过最毒妇人心吗。”她一脸的决绝,冷冷的开口。他眸中是深深一痛,为什么?为什么到如今她都不肯低头,难道她不知,只要她愿意低头解释,不管真相如何,他都愿意冒天下大不护她一生吗?“你走,朕再也不想见到你。”一切繁华逝去,而她终究没能等到那年最美的菊花开。叶洛曾说:悲剧于她而言是另一种完美。
  • 你是我的清欢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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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诚御,我喜欢你很久了”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过来”他俯下身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好巧,我也是”
  • 玫覆天下

    玫覆天下

    长乐元年,金銮大殿之上,长乐女帝慕容玫坐在自己的皇座上,跷着二郎腿,一手托腮,一手漫不经心的敲着皇座扶手,眼睛闭着,懒洋洋地听着下面的大臣们的议论。慕容玫的哥哥同宣帝慕容烨所建立的南齐频频骚扰着慕容玫所建立的北齐,与此同时,大梁前宁王,现宁熙帝王歆对北齐虎视眈眈,所以金銮大殿上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建议道:“北齐南齐本是一家,为何不如两国就此合并,并迎回前北齐太子,现南齐同宣帝回来……
  • 离婚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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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漂亮的纸嫣婚后爱上了丈夫的朋友老麦,很快离开丈夫与激情洒脱的老麦住到了一起,但不久便发现老麦只适合做情人,并不是理想的丈夫,于是第三个男人出现了,然而盼来的仍然是对婚姻的失望,绝望中纸嫣跳海自杀……小说情节曲折,文笔妖艳,诡异,充满梦幻色彩,堪称一部当代浮世绘。
  • 泰戈尔精美诗选(英文版)

    泰戈尔精美诗选(英文版)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1861—1941),是印度诗人、哲学家和印度民族主义者。1913年,他成为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人。他的诗中含有深刻的宗教和哲学的见解,对泰戈尔来说,他的诗是他奉献给神的礼物,而他本人是神的求婚者。泰戈尔的诗在印度享有史诗的地位,代表作《吉檀迦利》《飞鸟集》《眼中沙》《四个人》《家庭与世界》《园丁集》《最后的诗篇》等。这次选了他的《吉檀迦利》和《新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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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新书【农女狐妃:妖孽夫君宠上天】QQ阅读发布,免费连载中,欢迎小可爱们前来~21世纪小恶霸沐四喜作恶多端,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了,一道惊雷把她劈到了古代,还是架空的。可是这家也太穷了吧,好吧,来就来了,怎么也得想办法发家致富才是。原以为给家里捡了个免费劳动力,怎料捡了个大麻烦啊,好吧,看你这么顾家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的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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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辞职旅行的林若夏意外魂越异世绑定一艘星际探索舰,在星舰的帮助下一路习武功,破阴谋吃美食顺带撩撩帅哥纵横异世古代世界的故事.”十年太长,我不想等,我想要的我自会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