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趸船像一只反转的斗笠,浮在江上,我和一行人在船上等船。直到小铁船开动,我才知道这是“云渡43号”。船长告诉我,他叫王青云,1953出生,老家在凤鸣乡,老辈子是从三根岩出来的,那里有一匹好山,叫晒经山。船上十来位乘客,有本地农民,还有几个放假回家的初中生。我问他们家在哪里,一个女孩回答:“在凤鸣,还要远点儿。”
一位穿旧军装的老汉坐在我旁边,一路上就跟我聊起来,他叫黄德生,1941年出生——“老家在红河溪红龙8队,那里属于淹没区,原先大部分地区水位在130—140米,几条街道连同房屋,还有几百亩田地都淹没了,现在只有几个老家伙还住在那里。移民大多搬到了铜梁,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我们老屋还在(水位180多米),三峡蓄水,把我们房子泡了,要垮了,我们还住在那里。政府每人给50块钱的‘后靠安置费’——你去找他,他说没有文件。”
问及从前,黄师傅接着说:“我们祖上是从湖北黄冈迁到北渡坝,曾祖父这一辈在清朝是做了官,戴顶子的,到我祖父这一辈就没有办法了,只有种田。家里有谱书,字派是:业、新、承、远、德,佐、国、永、传、家。”
“我从前是农村卫生院院长,中西医都会,是当兵的时候学的,在辽宁,现在还会给人看病。比如有人被蛇咬了,我会扯草药,当地有半边莲、红麻籽、红花、蓛兰,痛的话,就开一点二乌,二乌有麻醉作用。我们这一带山里有白蛇、花蛇、乌梢蛇、菜花蛇,还有火镣子蛇。乌梢蛇看起吓人,不咬人,火镣子蛇最毒……还有消肿要用两片维生素C……”
我又问起本地区小地名的来历。黄师傅一一告诉我。
红河溪为什么叫红河溪?——相传当年八大王张献忠入川,一路杀人,落雨天血流出来,染红了溪水,这条溪就叫红河溪。
晒经坝为什么叫晒经坝?——相传孙悟空取经回来,经书在河中间打湿了,就在这里晒经。那边小地名叫观音庙,原先的庙拆了,现在的庙和菩萨都是近年重修的。
这里原先有个上岩石、下岩石,还有个中岩石,水退了都看得到,中岩石上面塑的好多菩萨,石头的,我们都见到过;河中间还有一个龙脊石……
闭上眼睛,我回忆起自己也曾经见过的中岩石,其中的菩萨还在看着我,那眼神来自石头,胜于来自肉身。旁边的燕子龛前,燕子还在细雨里飞。记得当时我坐在一艘大船上,为了让我好好拍照,船长专门调转船头,这样我就和整条船一起,贴着菩萨和燕子龛缓缓经过……回想起来,经过这些年漫长旅程,自己已从一名采风者,成为一个亲历者与见证人。
“云渡43号”转眼间到达对岸,黄师傅在黄柏溪下了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留在了船上(差点跟他下船),因为还想去九龙坡。下船之前,黄师傅又回身对我说:“你去九龙坡找冯万金,他还在,九十几了,他知道得最多。”
黄师傅下船之后就走上一个土坡,那就是黄柏溪,我还没去过;印象中有座信号台,也不知灯在哪里,什么时候亮着。小船侧身掉头,就来到九龙坡。
九龙坡只一条土路,沿着土坡上去,如踩在龙脊之上。沿途遇见一位白发老太太,背着好大一堆稻草迎面走过。一些孩子在土路边玩耍,无忧无虑的。在九龙坡,同样只见到老人和孩子,年轻人大多都外出打工去了。
沿路打听冯万金老人,很快就找到了。在路边的一幢矮平房内,冯万金正坐在一群老人中间埋头打麻将。
老人缓缓走出来,用孩子般的眼光看着我。给我引路的农妇介绍道:“这个人专门找旧时期的老古董,你跟他说么。”我暗暗吃惊:我什么也没告诉她,她怎么知道的?
人们于是搬来长凳、小板凳,将冯万金老人围在当中,听他讲述——我问什么,他就告诉我;而在他讲述的时候,不时传来鸟鸣和孩子的笑声。
“我是属狗的,壬戌年(1922)出生在对门的冯家坪,今年九十二岁。从来都是弄船,当娃娃的时候就在船上,给人当小伙计,帮人卖烟,后来当了驾长。”
“我爷爷叫冯光征,父亲叫冯照柱,都是弄船,从箭头溪、竹溪到云阳,装客运货,又是推又是拉,是别人的柏木船。我二十多岁就从竹溪来到九龙坡,在这里住了七十多年,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就记得过后当驾长。从这里下去,到新龙滩、庙矶子、东羊子、牛肝马肺峡、青滩,再到奉节。青滩好吓人哦,你推出去算你狠。从宜昌上奉节,我们原先就在帽子石那里,船撞在石头上沉了,我们就扒在橹上……通常都是六七吨的小船,船上装客,也运货,粮食、煤炭、本地土特产,遇见什么装什么。老话说:装不完的重庆,塞不满的汉口。”
“再说九龙坡为什么叫九龙坡,因为有九个小山坡。对门的竹溪还有六缸石、蚌壳石,都淹了,六缸银子都淹完了。靠九龙坡的码头原先都是些草棚棚,住的都是农民,有拉船的、种地的,开店经商的,河边都是沙地,有一坡梯子上去,老街有两排房子,瓦屋、草屋都有,水位大约在140多米,那些场口全淹完了。九龙坡这里,小地名就有青龙、红龙、白龙、火龙、石龙、双龙、飞龙、大龙、活龙……”
“九龙坡在长江南岸,原先这边没有柴烧,要去河对门的竹溪、晒经挑煤炭。竹溪和晒经挨着,在北岸,那边有个新龙洞出煤炭。从前每天都有百八十多人过去挑煤、运货,早晨三四点就有人过河,晚上八点多还有人来喊:‘冯万金,推我一下哦!’过河船五分钱一个人,他说没钱,就收二分,或者不收他钱。过去推船的就掘[90]那些人:‘没钱还坐船,你桡都推不来!’——掘人的都死完了。我今年都九十多岁了,还在拿钱,还是共产党好……”冯万金老人笑道,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跟个孩子似的。
“这里原先有个大地主叫黄干霆,解放初枪毙了,在河坝上打的,一下打了八个。解放后,九龙坡的第一任乡长叫汪先威,他跟我两个反起了[91]。我那时是基干民兵,有一杆枪。”
“那时分胜利果实,我们家在石龙分到地主家的一些土地,还有一些烂衣服、烂棉絮。汪先威还要分给我地主家的一口木箱子,我没要,我说这个你拿回去当柴烧。”
“我们家有七八个娃儿,解放前在竹溪那边搭的两个棚棚,解放后住的茅草房子。1958年大办钢铁的时候,我们从竹溪的黄柳湾进到山沟里炼铁,我们老屋、草棚棚全拆了。那时候讲大政策,大队长喊你拆你就要拆,那些房子拆起来也容易;大队长一声令下,就把那些房子的房梁、檩子都拆下来炼铁。我有一个姐夫,叫张斌,他父亲是三青团团员,因为成分不好,就把他弄到伙食团干活儿,回来就饿死了。我们伙食团长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他去沟沟里炸鱼炸断了……”
旁边一位老人接着说:“1958年把粮食收拢来,那时候啥子都有,把社员集中到一起吃饭,一百多人,在柑子园熊茂春家里,有四间正屋,桌子都是社员搬来的。1958年过年的时候,粮食敞开吃,我喝了一次酒,喝醉了,到现在我一直不喝酒。”
“大办钢铁的时候还没有饿死人,到伙食团的时候,饿死的人就多了,病号一屋一屋的装起,没吃的,水肿病多。”老人们又说道,“再一个,屋里不准开伙,干部把粮食全收了,我们家两斤白豌豆都被收去了,锅碗、罐罐全给你提了……”
“亩产400斤,不行,说是800斤;800斤不行,就说1600斤,再往上,越说越高,就在1958、1959年,空报粮食,都是本地人整本地人。”
“到后来,伙食团一天三顿,每顿一两五钱带壳壳的谷子。我哥哥去偷过几回粮食,吃都没吃到——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饿死了。”
“黑了还要做活儿,打起亮(用煤油倒在竹筒筒里),到红苕地里挖红苕,最后红苕也没有了,就吃莴英草、菜疙瘩、苞谷壳壳、观音米……”
“毛主席还是好。”冯万金老人接着说,“我有四个儿,两个女儿,灾荒年间,老二才三四岁就饿死了,是个儿子。我那时还在外头跑船,家里要我拿点粮食回来,我就把那些米节约下来给娃娃吃,我们那个老娘还去生产队偷点儿菜……”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这里搞派性,‘红云’‘1127’‘东方红’互相打,大多都是本地农民,送物资、挖战壕,还有转业军人,他们打得来仗,拎起机枪、算盘枪互相开火。我们都看到过打死人抬下来的,在猫儿洞那边,一次抬下来二三十人,装到河坝上来埋的;又不开个会,又不挖个坑,丢到那里盖一层沙土就算了,现在那个河坝都淹没了。”
说话间,天已经暗下来,我们又说回眼前,谈到养生。
“主要是不生病,不吃药。这个社会,一吃药就害病,住个院三万五万,开个刀十万八万。”冯老先生说,“我从五十五岁就不吃酒了,平时粗茶淡饭。年轻的时候还吃得下两碗,老了这也不愿意吃,那也不愿意吃了。平时没事,去新县城卖个鸡蛋、鸡子,不要手续,这里鸡蛋1块一个,拿到那边卖1块2……你想么,你又没个手续,这里大办钢铁也不要你,超过岁数了。”老人笑道。
不知是老人恍惚了,还是活到了另一个境界,其实这是一回事。临行前,我有一个愿望,想请冯万金老人喊一声号子,一辈子弄船,到九十多岁再喊一声号子,那该是怎样的韵味?可这是我的一厢情愿,尽管我一再请求,旁边人也都说‘你就喊一声怕什么,喊么……’可是,冯万金老人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停了好一会儿才说:“算了,没有生气,喊起不好听的。”
大家都不说话了。是的,九十二岁,生命是一种什么状态,我们未曾体会。而这样一想,遗憾也不遗憾了。
“要黑了,去赶船吧。”冯万金老人最后说。
我于是起身告辞。当小船离开九龙坡,天已经黑了,黑沉沉的江水,不知埋藏着多少往生幽事。船行至大河中间,只见青山环绕,如九龙盘旋,我听见熊咆龙吟,如昔日缥缈的船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