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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驱虎吞狼,媚娘涅槃

一、彼来我往

国忌日的携手激情震撼了感业寺,在场所有人都察觉到明空炽烈的相思之情。而这种举动的后果也相当严重,自那日傍晚她就被关进一间单独的禅房。

这间禅房位于感业寺西北角,是专门看管犯戒之人的地方,阴暗狭小,只有朝南的墙壁上开了个窄窄的窗口,终日不见阳光。外面上了大锁,法乐法师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她,连伺候她的朱儿也不例外;唯独有个干粗活的老尼每天过来两次,从窗口递进来斋饭和净桶——这种待遇已等同于囚禁。

明空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她的行为不仅是玷污佛门,还破坏了朝廷礼法,有犯上惊驾之罪,而且此举几乎公开了她与李治的不伦之恋,使皇家蒙羞,更加不可饶恕的是这一切竟发生在先帝忌日,简直是对太宗皇帝的亵渎,这些罪名任何一条都足以要她的命了。可一来情不能抑,二来这是转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这是一次赌博,以前途乃至生命为赌注,赌的便是李治对她是否旧情难忘。在携手对视的一刻,明空感受到了李治的爱意,也感觉到了希望,接下来就看那首字字泣血的《如意娘》能否触动圣心了。

然而事实并不如意,转眼间她在“囚牢”住了五天,外间却无任何风声。在她想来李治如今身为天子,救她出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纵然这个优柔的男人没有公然纳庶母入宫的勇气,总会设法搭救吧?五天时间足够他做出行动了,难道他真的不为所动?

明空脑海中时时映现着李治那清澈而忧伤的眼神,那双眼睛是不会骗人的,他绝对是旧情难忘。不过他会因为这段情感而牺牲帝王的名节吗?明空思来想去,渐渐有些吃不准了。

时光一天天流逝,希望越来越渺茫,从第六天起明空开始绝食。如果李治有意相救,十日内必有举动,过十日再无变数,恐怕她再想苟活也不可能了,现在有司乃至感业寺都碍于皇帝情面,若皇帝明确表示割舍此情,那些人立刻会找她算账,上有国法下有寺规,会死得很难看。与其遭受刑罚不如自尽,既免受痛苦,也省得追问罪行连累到母亲和姐姐。

想到亲人,明空肝肠寸断——富贵的承诺无法兑现,妹妹的仇也没法报了,还要劳烦姐姐伺候母亲养老送终,她对不起相依为命的母亲和姐姐,也对不起黄泉之下的父亲和妹妹。带着无限的愧疚,明空一步步踏上不归路……

也不知到了第几日,明空双眼紧闭低低呻吟,早已神昏意沉奄奄一息,却倏然觉得有光亮感,耳畔也隐约有呼唤之声。她挣扎着睁开眼,只觉一片恍惚,蒙蒙光芒之中有个庄严的身影站在她身前,衲衣披发,项挂佛珠。莫非是菩萨?她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我武媚娘犯下悖伦越礼之罪,本以为会身堕三恶道,没料到最后时刻仍能得菩萨点化,可见世俗法度皆欺人之言,菩萨也不屑一顾!

“你没事吧?”菩萨竟开了口,伸手摸摸她额头,继而又对身边之人吩咐道,“抬到禅房,再熬些烂烂的米汤来。”

“嗯?!”明空这才感觉不对,牢笼大门敞开了,多日未见光亮眼睛未免迷离,站在她身前的不是菩萨,是一名带发修行的女居士,两鬓花白,似有五六十岁,“我……我还活着么……”

那居士不回答,指挥两名老尼将她连同卧榻一齐从小屋里抬出。明空心中忐忑,搞不清这些人是来救她还是来拿她问罪。可此时她已虚脱,无丝毫抗拒之力,只能听凭摆布,昏昏沉沉又合上了双眼……

再睁开眼时已到了一间宽大洁净的禅房,明空识得是法乐法师的方丈。窗户敞开,卧榻临轩,呼吸顺畅许多。那位居士手里端着一碗米汤,一边和弄羹匙,一边吹拂着热气;法乐则背对着他们,在佛前念经礼拜,似乎对这一切漠不关心。

“醒了?”那居士凑过来,舀了一匙米汤送到她唇边,“喝吧。”

直至此刻明空才确认是这个居士模样的老妇救了自己。然而这个老妇对她的态度并不亲切,眉宇间甚至还掺杂着几分怨气,这又令她萌生戒备之意:“你想干什么?带我去大理寺问罪?”

“不是,快吃吧。”那居士不耐烦地搪塞了一句,把一匙米汤硬生生喂到她口中。

明空紧咬牙关就是不喝,那米汤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别不识抬举!”

明空虚弱无力地躺在那里,眼中却迸射出一如往昔的凌厉光芒:“你不说清楚,我就是饿死也不吃。”

“哼!”那女居士气哼哼把碗往地上一撂,“你不过贱命一条,若非为了我那乖孩儿,我才不管你死活呢!”

明空闻听此言不禁诧异,又仔细端详,这才认出此人竟是李治的启蒙恩师薛婕妤,一年未见哪料她也已皈依佛门?薛婕妤必是受李治之托来相救,他终究没有忘我,终究对我一往情深……明空顿时泪眼朦眬。

薛婕妤甚是无奈——两年前在翠微宫的一个夜晚,她无意间撞见这段私情,虽然出于对李治的疼爱她帮忙遮掩,却对那个通奸乱伦的嫔妃难以释怀。在她看来自己教大的孩子绝对品性纯良,干出荒唐事必是坏女人勾引。只恨仓促间没看清坏女人是谁,李治又不肯吐露,不然岂能留她活到今天?国忌日李治归来,向她哭诉以往旧情,还求她设法营救。她身为留居宫中的修行者,既可出入宫禁,又能堂而皇之踏进感业寺,确实是最合适办此事的人选。但她心中不忿,嘴上答应却一再拖延。李治日日催促,且魂牵梦萦日渐憔悴,薛婕妤终究舐犊情深,只好违心来到感业寺,屈指算来已是第九日。

明空误解了婕妤来意,却再无颜面低声央求,颤巍巍爬到那只碗近前,哆哆嗦嗦拾起羹匙。她泪水涟涟滴落在米汤中,仍挣扎着一勺接一勺地吃着——不能死!要好好活下去,回到他身边!

薛婕妤见她这可怜相也不便再为难,亲自打来一盆水,等她吃完便为她擦洗这些天的污垢,又取来干净僧衣帮她换上。明空精神渐渐恢复,脸上有了红晕,身上也有力气了,只想着去见李治。

然而收拾妥当已至正午,薛婕妤与法乐法师也对坐用斋。两位都是潜心修行之人,食不言寝不语,一餐饭无声无息,吃完又点上香烛,一同面对佛像闭目诵经。明空不便扰她们清净,只得相陪打坐,而她胸中唯有凡心一颗,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情郎身边,哪有心思念经?徒然左顾右盼消磨时光,只觉此时光阴比九天的囚禁还难熬。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薛婕妤缓缓睁开眼睛,对法乐道:“差不多已过未时,我该带她去了。”

“唉!”法师一声长叹,“您是否思量清楚,执意要带她去么?”

薛婕妤满脸无奈:“我也不愿这样,但天子之意不能不从。晚间我还会把她送回来,有碍贵寺清誉,请大师体谅。”

法乐没再说什么,只是不住摇头。

薛婕妤起身,瞥了明空一眼:“随我去。”

这三字说得冷冰冰,在明空听来却无比温馨,她几乎欢呼雀跃,向薛婕妤连施大礼,颤抖着爬起身,相随而去。净室之中只剩下法乐法师妄自嗟叹——难怪明空如此不屈,原来早与今上私通,或许这就是尘缘未尽吧,业障业障!

刚想到此处,见法愿法师手持一简走了进来:“师兄,你果真放她们走了?”三法师本是同胞姊妹,萧瑀全家崇佛,三个女儿豆蔻年华便皆出家,按佛门规矩以师兄弟相称。

法乐道:“心不在佛前,妄留其身又复何益?不过皇宫礼法森严,万岁也不能毫无忌惮留她在宫中,晚间还要送回来的。”说到此处她不禁苦笑——白天接出去相会,晚上再送回来,皇上把佛门清净之地当成什么了?无奈啊无奈。

“没走便好!”法愿长出一口气,“此事还请师兄三思,这是我刚接的。”说着将手中竹简递到法乐面前。

法乐接过观瞧,是一张官员的青竹拜简,与众不同者乃是大得出奇,有经卷大小,具名处赫然写着“赵国公、太尉长孙无忌”。法乐心下不安,再看背面文字。初始不过是寒暄之词,感业寺清修恭慎,萧氏三师德高望重,本应亲自拜会,碍于男女之别不便前来,于是留简拜谒之类的客套话;可后面毫不意外地提到了明空之事,陈说皇家尊严,末尾更以浓重的笔墨写道“两朝天子名节,佛门之地清净,皆系一女子之身,闻佛家有护法除魔之说,恳请阿阇梨慎重行事”。虽然话说得委婉,但慎重行事是怎样个慎重法?护法除魔又暗示什么?

“罪过罪过。”法乐不忍再看。

法愿陈说利害:“此中关节不言而喻,明空与今上之事知晓者尚不多,况目睹的多是我寺修行之人,终身不出山门,只要几位重臣闭口不言,不会外传。无忌身为顾命,以朝廷为重必要除掉明空,但若交付有司,反倒宣扬其事有骇视听,所以希望咱神不知鬼不觉……”说到此处也觉难以启齿,双手合十,“罪孽啊罪孽。”

法乐眉头紧蹙:“清净之地岂能杀生害命?”

法愿却道:“话虽如此,但我感业寺毕竟是皇家道场,仍需顾念朝廷颜面。况且此事也未必要玷污我等之手,她本有绝食赴死之意,今晚待她归来,重新禁闭于西北禅房,隔绝探望之人,日久……”

她话未说完,法乐厉声打断:“不可!我本就无意害她,不过令她闭门自省,以宁静之心化悲戾之气,根本没料到她竟会绝食求死。无意间害人已属罪过,蓄意杀生更是大谬!况且前番赴死乃自愿,今既开生门又复监禁,与刀斧杀人何异?”

“可皇上旧情不舍,皇家颜面不保。”

法乐不以为然:“皇家颜面值几斤几两?胜得过一条性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师兄之言甚是,但我感业寺的清誉也……”

“更是过耳清风!”法乐法师不愧为大德,将长孙无忌的拜简往地上一抛,正色道,“从来都是用金箔贴佛面,绝无用血腥装点佛面的道理。若佛门屈于权势妄害性命,与衙寺有何分别?我等出家修行又有何意义?万死难赎之徒若能放下屠刀,尚可开自新之门,况明空只是一情不能抑的苦命女子。我本意乃是将她关几天禁闭消磨其凡心就放出来,今后永锢寺中,既不伤其性命,也不让她与圣上再见面。既然圣上执意再叙旧情,至多不过是她与佛无缘,和我等修行无干;若害她性命,便是背叛佛祖的恶行,纵有菩提之滴、观音之露,洗得去咱的罪孽吗?佛曰‘动念成业’,你既生出这等想法便是有罪!”

法愿无言以对,拾起地上的拜简,心下却越发不安——姐姐的话句句在理,却有些不识时务。感业寺毕竟是皇家道场,吃太仓之粮,穿朝廷布施,长孙无忌大权在握,听说连皇帝都言听计从,咱们三个尼姑敌得过吗?人家致书山门乃是先礼后兵,若抗拒不从,大可调换住持,找个肯下手的人接管寺庙;甚至再省事点儿,直接派刺客来杀明空也不是不可能。大理寺、刑部尚不敢问,区区一寺惹得起谁?

两位法师各自心思,正相对无语,忽听外面吵嚷之声沸反盈天。按下葫芦浮起瓢,究竟是怎么了?二法师起身,没来得及踏出方丈,就见从院外风风火火闯进二十余人——来的倒都是女子,皆三四十岁体态粗壮,似大户人家仆妇;为首者是一位中年贵妇,头戴金凤钗,身穿锦绣衣,丹凤眼吊梢眉,由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往净室前一站,盛气凌人不怒自威!

法灯法师领几个女尼追进来,似是费尽唇舌阻拦不住,急得满头大汗:“你们怎能擅闯朝廷禁地……”

那贵妇根本不理,扫视群尼道:“那个叫明空的贱尼何在?”

“她不在。”法乐倒还沉得住气,“尊驾何人?”

贵妇道:“妾身乃王门柳氏——当今皇后之母!”虽称“妾身”,口气却十分傲然。

此言一出群尼悚然,法乐也不禁骇异,却强忍忐忑道:“感业寺女尼皆高祖、太宗两朝之内宠,即便夫人您也不可恣意而为。”

柳氏却道:“我亲自前来,便是出于对贵寺的尊重。列位法师放宽心,无论生出何等麻烦,皆由妾身担待。”说罢大袖一挥,吩咐众仆妇,“抄检那淫尼的禅房,无论诗文字简、佛珠法器、衲衣蒲团,全都烧掉!”

“这是为何?”法灯急得团团转,左遮右挡,哪拦得住这许多人?其他女尼更是畏畏缩缩,过去佛敌不过现在佛,这帮失势的先朝嫔妃哪敢开罪当今皇后?柳氏冷眼观瞧,见法愿手中攥着拜简,二话不说上前夺过,翻来覆去扫了几眼,竟揣进自己袖中不还了。

法愿急得直跺脚:“又烧东西又抢拜简,夫人究竟意欲何为?”

柳氏宛如冰霜的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微笑:“不必替明空操心,从今日起她再也用不着那些东西了!还望列位大师记住,感业寺从来没有一个叫明空的尼姑,皇上也没在这儿遇到过她,长孙大人也不曾致书提到此事。只要天下没这个人,麻烦一扫而尽,咱们所有人皆可安心!嘿嘿嘿……”

法愿、法灯觉她笑得十分可怖,话中所隐藏的含义更是骇人,都吓得一身冷汗。

法乐却长叹一声,默默无言转身进了方丈室,郑重跪倒佛前——只因一个女尼,惹来无数麻烦,皇帝要救,国舅要杀,皇后之母干脆打上门来。佛祖啊佛祖,弟子无能为力。善缘也好,业障也罢,恳求您保佑这个无辜的生命吧!

二、昊天得趣

楼台殿阁气派非凡,斗拱飞檐皆属皇家样式,许多匾额是气派的右军体,有几处明显是李世民和临川公主的手笔;可是将近一坊之地的大院中远远近近不见半个人影,到处荒草,石阶上落满灰尘,许多大门贴着黄纸封条,长年无人居住,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明空茫茫然在这座大院中踱来踱去,如在幻境之中,今日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薛婕妤把她从鬼门关前拉回来,一碗米汤救了性命,打坐半日恢复元气,然后就离开感业寺。出了寺院偏僻角门,早有一乘肩舆候在外面,木版纱帐围得严严实实,坐进去几乎内外隔绝,只能从缝隙看到一丝外面的情形。这倒也犹可,毕竟她还是光头女尼,抬个尼姑满街跑终究不成话,遮挡也情有可原。她虽然在长安生活十四年,不是身居宫中就是禁于佛寺,对这座都城其实很陌生,虽能瞧见点儿外面的景致,也辨不清哪里。只觉这乘肩舆拐了几拐,似乎并没走多远,将她抬进了这座院落,还不是从正门进来的,连个大匾都没瞧见。薛婕妤叫她往前走,一转身就不见了,抬她来的两个仆从也没了踪影,连门都锁上了,这怎么回事?

明空穿廊过院,漫步于荒草之间,越走越觉不安,烈日普照之下,心中竟泛起阵阵寒意——莫非要将我困死在这儿?

这并非不可能,她陡然想起沙丘宫饿死赵武灵王、金墉城饿死晋武悼后等史事,如今她身负皇家的乱伦丑事,不便有司问罪,若将她活活困死在这里,三年五载无人问,烈日晒暴雨淋,虫吃鼠咬成一堆白骨,岂不是杀人灭迹的好办法?纵然李治不会这么干,难保薛婕妤从中做手脚;若连皇帝都一并瞒,假意援救把她骗出感业寺,李治和法乐大师两不知情,她死在此处岂不是冤沉海底?

想到这里她放声大呼:“有人么?有人么?有人吗!”叫到最后一声时已明显带着哭腔,然而四外空旷寂静无声,只远处隐约传来那哀嚎般的回音。

完了……这就是最后结局吗?

她的眼泪潸然而下,伴随的却不是痛哭,而是大笑——什么海誓山盟,什么皇家富贵,不过梦幻泡影。荒草蓼,楼台败,空对故园向天泣。昔日旧情寄何处?独见遍地荆棘。好一个傻女子,谁叫你枉费心机?明空啊明空,明明白白一场空!

她笑自己太愚蠢、太天真。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蒙受皇帝之爱就能一帆风顺?苦苦相思,费尽心机,终究难逃冷箭算计,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拙劣……荒芜的院落反复回荡着她那诡异的笑声,仿佛是千百人在一同笑,嘲笑她自作自受。

然而就在笑声间,隐约夹杂着另一个声音:

铮铮……铮铮铮……铮铮……

明空怔住了,努力侧耳倾听,在怪笑的回音散尽之后,那个声音越发清晰地凸显出来。铮铮铮……铮铮铮铮……起承转合宫商相继,是瑶琴之音。

有人!是他吗?

霎时间明空又萌生了希望,她寻着声音东找西找,踏过荒草,穿过游廊,推开一扇扇沉重的大门,登上一座座尘封的高台。无奈此处高屋广厦鳞次栉比,琴声和回音交织在一起,仿佛就在耳畔,却始终难觅其源。她绝食三日才得救,又连受惊吓,不多时便觉气力不济,抓着一扇半掩的大门,顺着门板瘫坐在地。

她再也跑不动了,但那琴声依旧清澈悠扬,连绵不绝送入耳中,沁入心田——时而低沉哀婉,似呜咽抽泣悲风阵阵;时而沧桑遒劲,似山间云雾古道樵歌;时而愉悦舒缓,如珠落玉盘清泉流淌;时而又起伏跌宕,如飞瀑、如激流、如咆哮、如兽嚎,暴风骤雨惊涛骇浪,惊天地泣鬼神,震荡寰宇气冲霄汉!

明空苏醒了,直到这一刻她才真的彻底苏醒,这琴声让她找回了自我,找回了昔日的武媚娘,这琴曲中蕴含着一个美丽的故事,只有真正的媚娘才听得出:哀婉的是掖庭怨叹,浑浑噩噩行尸走肉;沧桑的终南行宫,层峦叠翠云雾袅袅;愉悦的两人邂逅,郎情妾意诙谐亲昵;起伏跌宕的是……她脸上不禁羞红,忆起翠微宫的一个个夜晚,只觉浑身上下燥热难耐。

奏到此处曲调又变,化作了欢乐明快之声,就像是鸟鸣……不!准确说是阳春的莺歌!啁哳啼啭,飞来飞去,你追我逐,调笑呢喃。听到这里媚娘心中已不再有任何怀疑——是他!春日莺啭之约!熬过寒冬冰雪,迎得春光灿烂。海誓山盟言犹在耳,山无棱天地合,天雷震震江水竭,乃敢与君绝!

昂首仰望天空,骄阳似火酷暑炎炎,阳春已过,早已是夏季,但还不晚,只要你情我愿,一切都不晚!她喘息良久缓缓起身,向前踱了几步,这才瞧出端倪。原来只要顺着薛婕妤指的方向一直向北就行了,是她心中害怕自己失了路径。其实有什么可怕的,只要那个人对她痴心不变,刀山火海有何可惧?

她顺着琴音最强烈的方向慢慢前行,又穿过一道院门,终于来到那座浪漫的殿堂前。此处与众不同,明显提前收拾过,阶前荒草已被锄去,朱漆门窗擦得干干净净,从中飘出渺渺熏香。她耐住心绪步步走近,见堂上铺着簟榻丝缎、垂着杏黄纱帐,帐中朦朦胧胧有个熟悉的白衣身影,正低头抚弄瑶琴。

“雉……陛……万岁,万万……”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呼唤这个人,也不知是不是该跪下行礼。

她脚步轻轻无声无息,李治又一直专心致志弹琴,直到听见这声执拗的呼唤才抬起头来。看见情人的那一刻他很想故作潇洒,故而手按羽弦,从右向左一扫,用一个清脆响亮的高音收尾,但他掩饰不住自己的纯真和冲动,结果弄巧成拙,发出一声柔弱腼腆的颤音。

“雉奴!”这声琴音让媚娘明白了该称呼什么,她快步奔过去,撩开纱帐,一头扑到他怀里。

“想煞朕了。”李治抱住她肩膀,急促地喘息着,“我特意为你做了这首《春莺啭》,喜欢吗?”

“喜欢喜欢……”媚娘噙着泪,“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琴声。”

“以后我时常弹给你听,咱们不分开了。”

“再也不分开了……”媚娘回味着他的话。

“其实那天你不出来与我相见,不写那首诗,我也不会忘记你。我还求菩萨保佑,让咱们重逢。”李治似是倾诉,又似是自说自话,“因为天底下再无人如你这般理解我、体恤我,我岂能弃你不顾?”说着他的双手越抱越紧,仿佛是怕心上人化作青烟,从他怀中飘走。

媚娘感觉浑身麻酥酥的,她的身体已经一年多没被这个男人拥抱过了,她也不由自主地抚摸着男人的身体,甚至颤抖着探入他衫子,爱抚他的胸腹——他变了,不仅开始蓄须,身材也变了。昔日李世民在终南山养病,他既要监国又要尽孝道,两地奔波到夜里还不闲着,身体单薄瘦弱;现在这一年养尊处优的帝王生活使他身体渐渐壮实,皮肤也更细嫩了。

媚娘心中又萌生了不安,自己素面朝天清苦一年,是不是配不上他了?想到此处自惭形秽,前几天拦驾携手的底气全没了,连忙抬袖遮住光秃秃的脑袋。

“哈哈哈。”李治笑了,“别遮,挺有趣的。”说着已抱住她头,在光溜溜的顶门上亲了一口。

媚娘脸上尴尬,心里却甜甜的。两人四目相对凝望了片刻,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躁动,同时奋起,宽衣解带……

烈日在天,暑热升腾,整座荒院就像大蒸笼一般,一切朦朦胧胧的。殿宇木廊被炙烤得焦枯枯的,草木树叶都蔫呆呆垂下了头,知了也开始鸣叫起来,叫得躁悍,叫得扭曲,叫得撕心裂肺!

热气氤氲的殿堂中,两个赤条条的身躯缠在一起,阴阳相合唇舌相接,忘我地搏动着,昏天黑地颠鸾倒凤。汗水、泪水、口水汇聚在一起,两副身躯早已湿漉漉的,毛发被汗湿得一绺一绺的,纠结在一起,连身下簟榻都湿透了,汪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次李治竟未感到一丝不适,反而觉得滑溜溜、甜腻腻的,似乎这样还嫌不够炽热,他把头紧紧埋在女人身上,似乎想用舌头舔遍女人的每寸肌肤,尤其疯狂舔舐着那两抹朱红,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东西,甘之如饴的样子就像一个沉溺于母乳的孩子——一个温顺表象下暗藏着狂野和天真的男人。

媚娘不仅努力迎合着他的爱,更死死将他抱在怀里,两条玉腿紧紧盘在他腰间,随着那癫狂的韵律摇曳身躯。但绝食和惊吓早已耗尽她的精神,不一会儿便头晕目眩,再也承受不起这剧烈的交媾,完全瘫软在男人怀里,任凭他亲吻擢弄。可强烈的爱意和一年的忍耐仍令她欲火难熄,即便无力动弹,仍睁着双眼,享受般的看着男人在自己身上折腾。

两人皆不知何时双双睡去,也不知何时同时醒来,透过薄纱见日头已偏西,彼此还是水淋淋的,即便如此谁也不愿动,四条腿胡乱扭缠在一起,静静躺在那里。

“唉……”媚娘发出一声虚脱的呻吟,“这是什么地方?”

“嘿嘿嘿……”李治未开言自己先笑起来,“是我家。”

“家?”皇帝的家应该是皇宫啊?媚娘初始疑惑,略加思索明白过来——这确实是李治的家,昔日的晋王府!

当年李治受封晋王,在长安保宁坊建立晋王府,达一坊之地,与延康坊魏王李泰的府邸不相上下。可长孙皇后早亡,李世民舍不得与小儿子分开,又赖他照顾两个更小的女儿,李治根本没住几天就又被接回宫里,在立政殿侧殿起居。晋王府自此无主,徒留一群宦官侍女王府属下。后来李承乾被废,李治入主东宫,东宫自有侍卫佐官值宿之处,这边所有人都搬过去了,只剩空房空院,锁头一挂封条一贴,从此无人问津。没想到这地方空了七年,今天竟能派上用场。

媚娘也不禁笑了,可笑过之后心头却弥蒙起阴云——为什么?为什么不接我入宫,而是把我弄到这个荒芜隐秘的地方来?难道他当了皇帝变得和他父亲一样,也把我视为玩物?

心有灵犀一点通,媚娘这边刚有些出神,李治已马上明白她想些什么:“我一直思念你,可是……不能接你入宫。”

不能!媚娘心头难受至极,却也自知无力争取,叹道:“是啊,我已是出家之身,你又当了皇帝,这事传扬出去对你不好。”

“不!”李治赶忙解释,“只要你回到我身边,那些闲话都不算什么。只是……”他自觉难以启齿,“唉!我未能亲政,想接你回去却无能为力。你不晓得,因为……”

媚娘双眉一轩:“因为国舅和褚遂良?”她虽禁于寺中一年,对外面的事毫不知晓,但李世民临终的安排她记得。两位辅政大臣何等手腕她也知道,再说李治又多少有些怯懦,被人挟制也在情理之中,对聪慧明察的武媚娘而言这一切不难推测。

何为知己?李治心头大畅:“不错,正是他们处处管着,我无法自主……”作为皇帝本不该对后妃说朝政之事,更何况眼前这个女子只是见不得光的情人,但李治郁闷已久,早想找人一吐不悦。王皇后是个聪明人,可李治不愿与其交谈,更怕皇后把话传给柳奭;萧淑妃活泼伶俐,心机却浅得多,所能见者不过是自己眼前那点儿利益,若与她谈正儿八经的事,恐怕听不了两句就烦了;其他嫔妃更没的说,对李治七分敬重三分畏惧,根本放不开,也未必有什么见地;薛婕妤倒是绝顶精明之人,不过有心退隐,肯帮他幽会已是天大的面子,提朝廷大事只会念阿弥陀佛——前朝后宫皆无知己,他不向媚娘诉委屈又向谁诉?

赤身裸体床笫之间,这位大唐天子竟说起国家大事了,从继位起直到安抚贺鲁之议,所有事吐了个遍。媚娘全神倾听,时而蹙眉时而点头,待他全都讲完,长叹一声:“臣妾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说说说!”李治摸着她的香腮,戏谑道,“朕最苦言路不通,现在就是想求言。不但愿闻群臣之言,也愿闻明空大师之言!”

媚娘噗嗤一笑,却立刻正了正颜色道:“常言说‘知子莫若父’,这话未必在理。陛下一切烦恼其实都是先帝种下的,先帝不知您与他虽属至亲骨肉,却是先君臣而后父子,在他面前您总要有所保留。就比如……”比如咱俩的事,先帝躺在陵墓里至今还以为您多孝顺呢!媚娘不好直说,转而道,“先帝未免小觑了您,才会把顾命之任搞得那么重。”

这话恰恰戳中李治心中隐秘。他芥蒂最深的不是舅舅,正是父皇李世民;虽然谈不到恨,但从小耳提面命,藏了不少委屈。祖父李渊,伯父建成,叔父元吉、元昌,兄长承乾、李泰、李祐,一个个都什么下场?让他对父亲敞开心扉,可能吗?况且父亲缔造的功业太大,在父皇如参天大树般的功业面前,他渺小得犹如一棵小草,而同样身为帝王的他又心有不甘,做梦都想超越,唯此才越发着急摸到权力。每当李治漫步在宫苑,总会不由自主地北望玄武门,仿佛父亲的灵魂就徘徊在门楼上,时时刻刻都用严厉而轻蔑的目光注视着他,这种折磨他已承受很久了,他甚至厌恶舅舅为他议定的年号。永徽永徽,他自有雄心手眼,为何要续先皇之光辉?

李治的心结被轻而易举地触碰,他非但没恼怒,反而觉得一阵轻松——因为说这些话的是媚娘,可以赤诚、赤裸、赤心相待的知己,和他一起背负乱伦罪孽的人!

也恰恰因为这个皇帝是李治,而不是自负霸道的李世民,媚娘才敢说。她已在一瞬间想清楚,回宫很困难,不知还得熬多久,要留住李治的心不能光靠肉体的温存,更要献出足以令他重视的智谋,让他感觉时时刻刻离不开自己。想到这些媚娘越发放胆评论:“公道自在人心,皇帝掌权乃天经地义之事,其他宰相何尝不做如是想?高季辅也是老辣之人,只是顾全大局钳口不言,李大胡子一向不说话只做事,即便宇文节也是有分寸的,于志宁……”

“哼!父皇对于志宁多有赞誉,还是十八学士之一呢,没想到在朝堂上竟连与朕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陛下何以不知他难处?”媚娘笑道,“您忘了么?他昔年是您大哥的僚属,您大哥被废之日东宫官员不分良莠一概被惩罚,孔颖达被迫致仕,杜正伦流放岭南,还有一大群丢了脑袋的,唯独于志宁因先皇青睐未被责罚,覆巢之下唯此一完卵。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经历过一场浩劫,侥幸脱身心有余悸,哪还敢掺和争权之事?”

李治对媚娘投以异样的目光——我都不曾想到,她竟揣摩得这样清楚,真真可人爱!

别人不理解于志宁,武媚自会理解,她也遭逢一场命运的浩劫,多少嫔妃的青春被埋葬?她要珍惜这一星希望之火,又接着道:“张行成老成持重,是您真正的心腹。他劝您隐忍是对的,毕竟现在国舅和褚遂良并没犯什么错,只是权力太大而已。”

“我岂不知这道理?可若是一味隐忍……”

“当然不止是忍,还要学。”

“学?”李治不解。

“先帝安排顾命,不就是让您学么?那您就好好学吧。学学国舅他们如何治国理政,学学他们如何趋利避害,也学学他们是如何把持大权、倾轧异己的。他们在做,您在学,苍天在看,将来……”将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疏不间亲,这后半句媚娘忍住没说。

李治思索了一阵,微微点头——他既不傻也不笨,只要有人帮他点透,他就可以做得恰如其分,甚至能做得不着痕迹!

“要相信先帝,他既如此安排必有他的道理。车至山前必有路,只是没走到那一步,还瞧不清楚。”媚娘不仅了解现在抱着她的这个男人,也了解原先抱过她的那个男人——李世民的一生从来都是想得太过、做得太绝,从没有想不到做不到的。

“唉,那我就继续忍、继续学。”李治把头抵在媚娘的光头上,“只苦了你啊。舅父他们绝不会容许你入宫的,我若毛毛躁躁把你带回去,只怕反倒害了你。你还得继续留在感业寺,我对不起你啊!”

媚娘不禁哽咽,却道:“能听天子说声‘对不起’,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当然不满足,但话只能这么说,她劝李治忍,她自己更要忍。慢慢来,慢慢来……

李治自嘲道:“朕真是窝囊,当太子时只能偷情,当了皇帝还是偷,以后只好时常接你到这儿来了。”

媚娘撇撇嘴:“这事儿挺别扭的,以后时不时被你接出来,三位法师谨守口业自不会多言,可旁人哪顾忌这许多?都是先帝的女人,倘若问起我怎么说?”

李治突然想起那天法乐大师拉开他们时说的话,坏笑道:“你就说皇上找你祈福做法事。”

“别乱说,佛祖怪罪的。”

“阿弥陀佛。”李治假模假式道,“高阳当年偷和尚,朕如今偷尼姑。朕封你为国师吧?”

“胡说八道。”

“要不你学学梵文,帮玄奘大师译经去,如何啊?”

“你还要取笑我多久?”

“大师息怒,有劳您为朕指点迷津,再为朕做做法事吧。”

“再说我可要恼了。”

“来,咱们以身证道……”

说着说着,嘴唇又紧紧贴到一起,李治那条灵巧的舌头轻轻探入媚娘口中,舔舐着她那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媚娘被他舔得怪痒痒的,不禁仰头躲避,两只素手却又情不自禁顺着他腰际渐渐滑下,去抚慰着那条渐渐昂首奋起的幼龙……激情和爱意释放不尽,这次不再那么激烈,却充盈着欢声和调笑。媚娘并不感到劳累,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恢复,没什么能比雉奴的身体更能让她愉悦,更能使她重拾信心。

又不知过了多久,红日已渐渐西斜,两人还黏糊个没完,直至薛婕妤闯进院来:“陛下!你、你们……”她一把年纪了,又身为居士,管这种事实在是让李治挤兑得没办法,这会儿又瞅见两人这般景致,臊了个大红脸,赶忙转过脸,“天快黑了,陛下快回宫吧,若有急事,王伏胜搪塞不住的。咱还得从东宫偷偷绕进去呢。”

两人匆忙穿衣,薛婕妤这才转身,见李治浑身汗津津,头发也湿漉漉的,更是焦急:“您这副模样,叫人瞧出破绽可怎么得了!”说着忙帮他梳头。

媚娘系上裙带,也来帮忙。薛婕妤一把推开:“别添乱了,快走吧,肩舆等着呢。”

“哦。”媚娘恋恋不舍地望着李治,“陛下,咱……”咱何时还能相会?

李治边擦汗边道:“莫急,等朕忙过几日再接你。”

“仅此一回!”薛婕妤连忙插口,“我可再不管了。”

李治憨皮赖脸道:“师傅,您就忍心让孩儿难受么?媚儿,快给婕妤施礼。”

媚娘也会来事,赶忙下跪:“恳请婕妤顾念我俩苦苦相思之情,成全我们吧!我永远记得您老的大恩大德,来生做牛做马也……”

“哎哟!”薛婕妤直跺脚,“什么来生啊?你还不快走?叫人瞧见就没下次啦!”

“诶。”媚娘这才起身。

“媚儿!”李治突然叫住她,脸上闪过一丝忧虑,“多保重,千万要小心。”

“嗯。”媚娘咬了咬牙终于出离院子,一路小跑至来时那扇门。

肩舆早在门廊以里候着,她来时心情迫切没瞧清,这会儿才注意到抬轿的两仆从年纪都不大,面貌白净有些忸怩,显是宦官假扮的。媚娘眼珠一转——虽是两小人物,雉奴既让他们办这事必然是亲信,结个善缘总不会错。于是双手合十施礼道:“有劳二位公公。”

“不敢,大师请。”两人虽然客气,脸上却忍不住坏笑——皇上跑出宫见尼姑,谁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啊?

媚娘钻进肩舆,搭讪道:“二位怎么称呼?”

一人道:“您就叫我云福吧,他叫云顺。”

“二位辛苦了,替我向圣上带句话,就说‘掖庭里的武才人说你俩很好,该赏’。”

两人大眼瞪小眼——如今掖庭里哪有姓武的才人?

媚娘却道:“记住没有?只要你们如此说,圣上必定赏你们。”

两个宦官只是奉命办事,年纪又小,其中细情也不甚清楚,自不知他们抬的便是武才人,先朝的武才人,不过鉴于她与皇上的关系,赏赐八成错不了,喜笑颜开道谢:“大师慈悲为怀,真是活菩萨……不!仙姑!您是又慈悲又美丽的仙姑!”

媚娘也被他们逗乐了,趁热打铁问:“打听个人,有个叫范云仙的公公,如今在哪一处供职?”

得了好处云顺抢着道:“云仙哥哥吃苦喽!如今在淑景殿养花、扫院子,萧淑妃岂是好伺候的?您与他相识吗?”

“随便问问。”媚娘心里有数就成了,眼下自己还不知怎么进宫呢,暂时不便联系以前的亲信,暴露太早反倒不美。

肩舆出了大门行走在大街上,颤颤悠悠倒挺舒服,媚娘这次真是疲惫到极点,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一年来她食难下咽睡难安寝,今日得解相思之苦,心事好歹有了着落,在这封闭的小轿中做起了美梦。梦中她回到皇宫、续起秀发、穿上石榴裙,与李治并肩携手,而且是在百官面前,无所顾忌无需隐藏,所有人都诚心诚意参拜恭贺;母亲和姐姐也来了,母亲又找回了昔日的富贵荣耀,脸上挂着高贵桀骜的笑容;武家众子弟也来了,元庆、元爽、惟良、怀运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善氏大嫂憨着老脸,自己扇自己嘴巴……

“仙姑!仙姑!到您的仙庙了。”

“唉……”媚娘悠悠醒转——梦终究是梦,还不知能否入宫呢!

肩舆仍停在那个偏僻的旁门,媚娘对二人好生感谢,见他们抬着空轿走了,才回转门前。正发愁叫开门怎么与寺中师兄弟解释,哪知轻轻一推,门竟没锁。回到寺中她先奔佛堂,跪在佛前顶礼膜拜——身在佛寺,心不在此,虽日日参拜,却唯有这次最为挚诚。

媚娘默默祈祷,许下宏天大愿:“佛祖菩萨显灵,保佑弟子渡尽劫波重归皇宫,与雉奴成百年之好。若有朝一日身登富贵心愿得偿,弟子必广施寺院、遍斋僧尼,敦请皇家尊释崇教、大兴浮屠,开东土佛门四百年未有之兴盛!”

祷告之辞刚念罢,忽觉有两只手一左一右扼住她肩膀!

“谁?”媚娘还以为寺中之人又要捉她进牢笼,可是扭头一看,抓她的竟是两个俗家女子,一对粗悍的中年妇人。

“你就是那个叫明空的比丘吗?”

“哼!”媚娘不答,表面装强横心里却恐惧至极——糟糕!难怪雉奴提醒我小心。既然他一切事宜皆操控于长孙无忌之手,偷情之事八成也瞒不住。我既玷污皇家,无忌刚毅狠辣,焉能留我性命?

想至此便欲挣脱,哪知后面呼喇喇又来了好几个妇人,七手八脚将她制住,拥拥搡搡被推出佛殿。这才看见法灯大师也在一旁,满面焦急嚷着:“佛门圣地不可乱来!你们放开明空!”却被两妇人拦住,无法过来解救。朱儿更是被几个粗壮的仆妇死死压着肩膀跪在地上,痛得连声呻吟。

媚娘无力抗拒,硬生生被她们推到外院,见山门处摆了张胡床,有位衣着光鲜的贵妇人正微合二目坐在门廊下纳凉,身边四五个侍女仆妇,有的摇扇、有的捶腿、有的揉肩,好一副养尊处优之态。

“抓住了!抓住了!”几个妇人叫嚷着邀功。

那贵妇由侍女搀扶着缓缓起身,从头到脚扫视武媚。

媚娘被她瞅得很不自在,吼道:“你是何人?”

“啪!”话音未落,有个仆妇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住口!此乃当今皇后之母魏国夫人。”

柳夫人冷笑道:“别打别打,打坏这张俊俏的脸岂不可惜?”

媚娘脸上火辣辣的,却仍直视着这位夫人,不知为何越看心里越发毛,这贵妇的行动做派很像一个熟悉的人。

柳夫人轻轻托住她的腮,便如审视一件玩物般,越发瞧得仔细:“好个美人胚子,难怪圣上对你着迷,什么体统都不顾了。只可惜你天生命苦啊,嘿嘿嘿……”

媚娘瞧见她的笑容顿时心头一凛——想起来了!她像自己母亲,不是长得像,而是气质像,这种桀骜尊贵的仪态和表情,想当年母亲富贵时就是这样。唯此才更为可怕!设身处地想想,以母亲的性格,若把自己女儿的情敌攥于手心中,该如何处置?如何泄愤?

“啊……”媚娘的双腿顿时软了,平生的强横不屈消弭于无形,再也顾不得尊严,扑倒在地哀哀告饶,“求夫人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这苦命人吧!求求您……放过我吧!”

柳夫人不为所动,微垂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媚娘,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谁也摸不清她心里拨什么算盘……

三、明空涅槃

自那日与媚娘重会,李治心情开朗不少,不仅稍解相思之苦,又从媚娘的话中得到一些安慰。虽说依然是手中无权的傀儡皇帝,后宫依然纷纷扰扰,只要有红颜知己时常相会,这种日子也不算难熬。

眼下有两件大事,一则是新城公主出降,一则是李素节封雍王、兼领雍州牧。李治对小妹婚事极为重视,哪知将近婚期,于志宁上奏,先帝过世方满周年,还不足二十七月孝期,此时出降有悖礼法,恳请延迟。

李治闻奏十分不悦,守孝三年的古礼他自然明白,但小妹今年已十七岁,在宫里独守空闺,怎忍让她守满孝期?可于志宁挑在理上,实在不好驳斥。而且新城将嫁的是长孙无忌之从弟长孙诠,若非无忌默许,凭于志宁现今这点儿胆量焉敢提议延婚?李治只得同意,并且称赞于志宁维护礼法谏言及时,心里则愈加厌恶,对舅父沽名钓誉的做法也有些不满。

册封皇子为亲王按说也很麻烦,不过素节是个小娃,所有仪式都免去,府邸也暂时不用赐,仍居萧淑妃处。但册封诏命刚刚颁布,褚遂良便上奏,尚书左丞、雍州别驾卢承庆为官失职,请求惩处。李治很纳闷,看了褚遂良的奏疏,所列举的不过是有失谦恭、公务未及时办理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卢承庆是三朝之臣,曾得先帝赏识,并无大过,为何要惩处?稍加思索窥破奥妙,必是和当年的崔仁师一样——昔日崔仁师得父皇器重,以参知政事之名兼职宰相,被褚遂良所忌,被诬告遭贬,不久前抑郁而终。难道卢承庆也因为与褚遂良不和?

仔细推敲,事情并不那么单纯。卢承庆兼任雍州别驾,而雍州牧只封宗室,宁可空缺不予外官,卢承庆实是最高长官,又属范阳卢氏颇具声望。现在素节为雍王,暂领雍州牧,他与卢的关系便犹如当年李治与李,无忌遂良他们都偏向王皇后,挤走卢承庆就间接贬低了素节,向淑妃还以颜色。想清楚这点的李治更为气愤,但是群臣追随褚遂良,众口铄金一致附和,也实在没法驳众意。李治牢记媚娘提醒,努力隐忍,将卢贬为益州长史。

或许是老天报应,卢承庆遭贬之后,立刻发生了一桩针对褚遂良的弹劾——监察御史韦思谦弹劾褚遂良抑买土地,以极低的价格购买了中书省一个小吏名下的房产土地。

李治得到举报心中暗喜,中书省小吏皆褚遂良属下,这件事如果属实,不是他仗势欺人强买土地,就是变相收受贿赂,无论哪种都是重罪。无忌舅舅碍于身份不常亲自出面,倒是褚遂良日日在朝堂上指天画地,若能将其赶出朝廷,可谓幸事。更妙的是韦思谦其人与高季辅有关。当年高季辅为吏部尚书,选任御史台官员,当时有人说韦思谦资历尚浅,高公力排众议,亲自将其由县令拔擢为监察御史。现在韦状告顾命大臣,难道不是倚仗高公的支持?高季辅终于不再沉默了。李治心情激昂却不动声色,责命大理寺严审此案,倒要看看那位整天大义凛然的第二顾命大臣是否干净。

这一应事务忙完已过了六七天,李治思念起媚娘,又欲到保宁坊“做法事”,因而去磨薛婕妤。无奈说破嘴皮婕妤这次都不肯再去,正发愁之时,内侍云福、云顺主动请缨——两人前番得媚娘之语,依法行事果真得了李治赏赐,尝到甜头自然多多益善。

李治觉得这两小子还算机灵,又仗着自己名义,虽不能进入寺内见三位大师,感业寺也不至于不放人,便派他们去接媚娘,自己稍作打理,等待消息出宫。哪知这一去竟半日光景,将近掌灯时节才归,非但没见到媚娘,反而回奏——感业寺众尼声称,寺中并无法名明空的比丘!

李治闻言顿时坐不住了:“怎么可能?是你们胡言乱语得罪门上女尼了吧?”

云福跪倒叩头:“仙姑居处,小人哪敢啊?我们跑遍感业寺一周所有大小山门,无论哪一处的女尼都说从来就没有明空其人,所以才耽误到现在。”

“怎么会?怎么会?”李治大惊,“他们说谎!”

云顺又道:“出家人不该打诳语,可他们实是说谎。我们一提起仙姑,人人变颜变色,好像都很害怕。最后绕到西北角,应门的是个小沙弥,胆子最小,一提仙姑之名吓得便要关门,奴才就……”

“就怎样?说啊!”

云顺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耳光,才道:“奴才就吓唬她,说我们是奉皇上的命令接明空大师,明空大师与皇上有旧,你难道不知?若不把大师交出来,皇上就治你的罪,打板子、上枷锁……”

“糊涂!”李治不禁咒骂,这么说不是把丑事都宣扬开了?可不这么吓唬又怎能问出实情?这会儿也懒得计较许多,“算了算了,她是怎样答复?”

云福模仿着那小尼姑的忸怩之态道:“她都吓哭了,慌慌张张说,‘不在寺里,不在寺里!’接着就死命把门一关,我俩就回来了。”

李治听罢半晌无言——媚娘何以会不在?感业寺中皆先皇旧姬,绝无随意外出之理,寺中之人多知媚娘与朕的事,更不会放她出寺,既然不在必是被人接走的。可除了自己之外,谁又有本事从感业寺中把她接走?

想着想着,李治冷汗下来了——行香当日宰相重臣皆在,可敢于无视我意对媚娘下手之人恐怕只有舅舅?正四品的卢承庆说贬就贬,一个弱质女子算什么?恐怕不是接走的,是抓走的,甚至已经……

王伏胜在旁伺候着,身为皇帝最亲信的宦官,媚娘的事他也一清二楚,见李治脸色苍白,赶忙摆手把云福、云顺打发走,这才进言:“陛下别急,不过这几天的事,就算有谁把人接走,也未必有闪失。”他跟李治想到一块去了,只不敢坦言是元舅。

李治定定心神,直言道:“你去趟太尉府邸,问问此事。”

“我?”王伏胜吓得只吐舌头,“我不过一介奴才,怎有脸面去见他老人家?”

“可朕……朕……”李治实在没人可用!这等心照不宣的事不便找外臣,他旧日那些僚属又官职卑微,根本够不着嘴。薛婕妤是女流之辈——总不能他这个皇帝亲自出头去问情人的事吧?不托宦官托谁?

王伏胜抓耳挠腮半天,试探道:“掖庭里陈师傅,行不行?”

李治双眼一亮——是啊!陈玄运乃父皇时的大宦官,侍奉父皇十余年,与重臣都是老相识,跟舅舅也挺熟,他出面够分量。

李治心急火燎当即传见,王伏胜一路小跑亲自去请,不多时就把陈玄运搀了来——宦官也分三六九等,陈玄运乃是贞观时最为得志的宦官,名分上算皇家老奴,脸面却不次于三四品大官,如今调任掖庭令,其实是让他养老,具体事务自有手下处置。一年来他养得滋润,油光满面,一见李治的面,赶忙跪拜:“老奴给陛下请安。”

李治也得给面子,连忙搀起:“陈公公客套了,您是我皇家老人,虚礼就免了吧。”

陈玄运满面堆笑,亲热的话说不尽:“陛下体恤,自先帝践祚那会儿老奴便在宫中,所有郎君都亲眼见过,哪个比得了陛下?您自小就既聪明又懂规矩,书也念得好,先帝察察为明,将大宝传授。如今海晏河清四民安乐,陛下垂拱而治恩泽黎庶,宫廷内外所有人都夸您英明仁厚……”

李治哪有心思听他恭维,打断道:“未免过誉了。您近来可好?诸位皇兄、公主、太妃处您没去瞧瞧么?”这话便往主旨上引。

陈玄运不愧李世民历练出来的人,闻听此言眼皮一耷拉:“奴才区区老仆,哪有那么大脸?自惭形秽,再说宦官不准交结外臣宗亲,老奴岂能坏了规矩?”

李治暗暗着急——老奸巨猾!宦官是不可交结外人、收受贿赂,但细究起来哪个有头脸的宦官是干净的?不过是睁一眼闭一眼。但是律法摆着,李治还不能驳他的话,转而道:“瞧您说的,您跟亲人有什么不同?四处转转也算不得错。眼下……”

陈玄运笑了:“陛下说得在理,眼下正有件为难事。”

“嗯?”李治一怔。

“前几日高阳公主进宫,偶然跟老奴见着了。”陈玄运不等李治找他办事,先说了自己的事,“他们房家的事实在乱,不过想来公主之言还是有理的,梁公活着那会儿的确疼爱房遗爱,爵位应该归谁也难说。房遗直不已经是尚书了吗?或许也不在乎这爵位……”

李治烦透了——高阳真是无孔不入,又托到陈玄运头上了,爵封世袭哪有胡来的?这个陈公公也真多事,不知又吃了高阳多少好处,先帝那会儿还算老实,现在倚老卖老,如此贪得无厌!

可李治不能教训他,人家刚才说了不敢交通,自己却说可以到处转转,怎好自打耳光?李治强压不悦,淡淡道:“房家的事朕知道,高阳什么性情你也清楚,这件事朕会考虑,你就不必操心了。你没少为朕兄弟姐妹们受累,朕心里有数。”这话点给陈玄运——高阳的事不能管,她的财千万别收,回头我赏你,你旱涝保收也就是了。

陈玄运岂会听不出来?赶忙再度施礼:“多谢陛下恩泽。”

李治话入正题:“父皇忌日,感业寺的事你听说了吗?”

“哦?不知道啊。”

李治不禁犯难,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挑明呢?支支吾吾道:“朕那日……遇见一位……”实在难以启齿。

陈玄运把头一低,瞧着地面做沉思状,嘀嘀咕咕道:“记得原先宫里人很多,颇有些美貌女子,其中有个武姓姑娘,先帝还给她取个名叫媚儿。许多人现在不在,可能去了感业寺。皆因陛下贤贤易色,大仁大德,比先帝清俭许多。”他岂会真不知?伺候李世民那么久,莫说李世民有多少女人,恐怕连有多少寒毛都知道。

李治这会儿才明白父皇为何宠信此人——假装不知自说自话,把武才人说成“武姑娘”,那就不是乱伦越礼,最后还不忘拍拍马屁,人精啊!路都铺好,李治便容易走了,把两人之情草草说些,却隐去先朝的事没提,最后言明劳他去太尉那里询问。

陈玄运听罢皱起眉头:“不好办。”满朝文武都好说,唯独长孙无忌惹不得,这等事见不得光,跟交通外臣也差不多,新皇帝厚厚道道的不怪罪,元舅若面孔一板,得理不让人,莫说自己这一张老脸保不住,老命也交代了。

话已挑明,李治真是急不可待了,拉住陈玄运的手:“此事唯有您能办。您乃是代替朕,舅父不会苛待。他若实在推诿不言,你就说看在朕这个皇帝的颜面上,求他放武媚一把,哪怕不能入宫,好歹留她性命啊!”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真是把所有尊严都放下了。陈玄运也颇感骇异,把牙一咬:“也罢,老奴就撞撞这口木钟。”

陈玄运鼓鼓勇气去了,李治心犹惴惴,只怕媚娘已丢性命,失魂落魄方寸大乱,坐立不安,连晚膳都没用。直耗到掌灯时分,陈玄运才匆匆赶回,一看模样便知受了委屈,灰头土脸道:“老奴费尽唇舌,陛下的话我也照样学舌了。太尉只扔下一句,就把我轰出来了。”

“说什么?”

“七日前魏国夫人大闹感业寺。”

李治浑身的血顿时涌到了头顶——皇后!怎么忘了她?七日前就对媚娘下手了,还带着一群人,焉有命在?难怪感业寺的尼姑都吞吞吐吐,媚娘死了!被皇后母女害死了!

他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陈玄运、王伏胜忙一左一右架住:“陛下保重龙体……”

李治充耳不闻,满脑子皆是媚娘的身影,邂逅的萌动、缠绵的爱意,还有她劝慰自己忍耐的情景。他日夜思忖如何要把媚娘接回来,如何给她个名分,你恩我爱再续前缘,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悲伤霎时化作强烈的仇恨,朝廷政事可忍,此情不可忍!

“狠毒的贱人!”李治大叫一声,大步流星冲出殿去。

王伏胜情知他是要找皇后算账,在后紧追:“陛下息怒!以江山社稷为重哪!”和王皇后翻脸倒没什么,可皇后身后还有俩宰相呢?这场乱子小不了。

这会儿天色已暗,甘露殿一通大乱,王伏胜、陈玄运双双劝阻,其他不明就里的内侍见这阵仗,也磕头的磕头、尾随的尾随。李治见这帮人纠缠不休,吼道:“都给朕退下!”

阑珊的宫灯映照着皇帝的面目,连陈玄运、王伏胜都是生平第一遭见李治露出这副神情——横眉立目,怒容狰狞,原本白皙的双颊凸显出两道横肉,不住颤抖着,和当年的李世民一模一样!所有宦官霎时间沉默,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默默退散开……

王皇后的寝殿设在北面较远的承香殿,按理说她应在甘露殿左近居住,可因为与淑妃不睦,不愿临近淑景殿。甘露殿以东又只有一座御用的神龙殿,所以选在了北边。承香殿坐落在高坡之上,颇有清高不凡的感觉,倒也符合皇后性格。

李治来到这里时天色已大黑,王皇后早已梳洗完毕,准备就寝。众宫女见皇帝突然驾到大吃一惊,再看他脸上神色,吓得连请安都忘了,哆哆嗦嗦避出去。

王皇后却很镇静,起身行礼:“陛……”

“你干的好事!”李治一声暴喝。

皇后不禁一颤,但她自小就被母亲教育要注意仪态、处乱不惊,很快便稳住了心神,淡然道:“陛下何出此言?”

“少装无辜!你把媚娘怎么样了?”

“臣妾并不识得媚娘是谁,如今……”

“你还否认?朕全都知道啦!”李治二目似要喷出火,“就是你叫你母亲把媚娘从感业寺弄走的!朕原以为你还算个正派的人,不料竟这般恶毒!别以为你有靠山就可以为所欲为,卢承庆被贬之事又是怎回事?你舅舅……”

皇后本还镇静,但听他联系起朝堂之事却有些慌张了,赶忙对外喊道:“圣上有些受热,快献梅汤来。”

“别躲躲闪闪!”李治愤怒的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笑意,“你知道朕为什么不爱你吗?因为你根本不算女人,你心冷口冷,血也是冷的。你是一具坐在中宫的躯壳,空摆着尊贵的样子,就跟庙里的泥胎偶像一样……不!你还不如泥胎偶像,他们至少还受人朝拜,你却只能让人感到乏味。你知道朕和你躺在一起时是何种感觉吗?就像陪着一块木头,一块烂木头!”

王皇后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能忍受暴怒咆哮,却无法接受冷嘲热讽。李治的话句句虐心,她又委屈又难过,身子不住颤动,却还苦苦维持她那点可怜的自尊,转过身不再看皇帝。

李治一把抓住她肩膀,硬把她身子扳回来:“怎么?伤心了么?奇怪啊,你没有心怎会伤心呢?”

皇后再也承受不住了,猛地推开皇帝,泪水簌簌而下。

李治转而怒吼道:“你伤心,你落泪,那被你害死的人又怎样?你说啊!你到底是我的妻子还是我的冤家?我看苍天造就你就是为了折磨我的……”

“陛下。”一个宫女用托盘捧着梅汤献过来。

“滚开!”李治看到没看一把推开,宫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碗也摔个粉碎。

皇后抽泣道:“你倒是看看……”

“住口!”李治的面目狰狞而扭曲,“朕受够了!受够了你这张撕不破的铁脸!今天朕要……”

“陛下息怒。”那个摔倒在地的宫女紧紧抱住他腿。

李治恨疯了,想一脚把这贱婢踹开,猛一低头,不禁怔住了——这个宫女与众不同,虽穿戴和其他人一样,头上却包着头巾,将娥眉以上全部遮住,再看她容颜……

“你、你……”李治惊愕得倒退两步,揉了揉眼睛。

宫女忍着痛爬起身,深深万福:“婢女阿武给万岁请安。”说罢轻启朱唇微微一笑,露出两颗玲珑尖巧的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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