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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韬光养晦,布局后宫

一、峰回路转

命运祸福实难预料,转机只在一瞬。

武媚在国忌日冲出人群与李治携手,虽然赢回了天子眷顾,前途依旧渺茫。李治总要顾忌影响,不便把个出家的前朝嫔妃召回宫里,即使情到深处不顾一切,尚有个手握实权的舅舅管着,偷情都要另寻隐秘之处。武媚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与李治做地下情侣,时不时被皇帝接走“做法事”,想入宫必须熬到长孙无忌不再掌权,谁知要多久?或许那时她人老珠黄,皇帝已移情别恋,希望渺茫得很。更何况她与李治的私情已有所暴露,无忌等一帮维护朝廷体统的大臣都欲除之,他们有权有势掌握法度,感业寺能保她几日?所以媚娘不顾一切投入李治怀抱的同时,已走到生死一线的险境。

然而不知是媚娘命运非凡,还是她一片痴心感动了佛祖,转机竟奇迹般降临了,其中关窍就在皇后身上。

王皇后与李治性情不合,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不过她出身名门,太原王氏、河东柳氏两大望族之女,不曾做过悖礼之事,又有宰相舅舅柳奭为后盾,纵然不能得天子宠幸,空守昭阳也罢了。皇后想开了,从古至今无宠而居后位的女子车载斗量,大不了将来史书中再浮皮潦草添个王氏女,这辈子就凑合过吧。可当她得知萧淑妃之子李素节即将受封雍王时,怒火彻底点燃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虽是小孩的封号,却暴露了萧淑妃的野心。雍王是仅次于太子的位置,太子应为正宫嫡出,可王皇后根本不受宠,连怀龙种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无子,将来也不大可能有孩子。既然不存在嫡子,雍王则顺理成章入主东宫。这对皇后而言不啻为公然挑衅,若容李素节子以母贵受封为雍王,继而成为太子,将来萧淑妃便有可能母以子贵挑战中宫,皇后的位子或许就要拱手相让了。

母仪天下的尊贵尚在其次,这口气王皇后实在咽不下。兰陵萧氏虽然名声显赫,毕竟是南朝遗民,怎比她关陇望族?在她眼中萧淑妃只是个粗鄙之人,全然没有贵族女子的气质,妖媚放荡肆无忌惮,若输给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岂不是颜面扫地?而且折的不仅是她自己的脸面,更是她太原王氏、河东柳氏的脸面。这口气不能不争!

令她郁闷的是,册封素节为雍王经中书门下讨论,竟然很快通过了。原因很简单,皇后生子自然最好,不但宗法上无争,还可向天下展示乾坤和合,为世间所有夫妻做表率。可皇后偏偏无宠,四位皇子中李忠、李孝、上金又皆寻常宫女所生,素节好歹是四妃之一所出,朱砂不足红土为贵,皇上二十六了,总得有个血统高贵的皇子向天下人公示吧?长孙无忌、褚遂良以大局为重不反对,却在卢承庆身上做文章,皇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萧淑妃得意洋洋。

恰在此时,太宗忌日出了感业寺那件事。柳奭作为宰相随同李治行香,亲眼目睹那一幕。他既知道,他妹妹魏国夫人也很快知道了;柳夫人既知,岂能不入宫告诉女儿?王皇后闻知此事更是火上浇油,对李治失望至极——宠爱那个没规矩的萧淑妃已经很不像话,竟还和先皇嫔妃有染,跑到庙里去和尼姑牵手,还有没有体统?然而天子谁都不会深责,反倒会说她这个妻子没手段,自己男人都笼络不住!

柳夫人也咬牙齿切,对这个明空比丘愤恨不已。母女二人关上门密议,说归说骂归骂,冷静下来一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尼姑的出现或许不是坏事。

眼下萧淑妃风头正盛,皇后无力招架,况且她自恃身份根本不屑与人争斗,能不能假这个女尼之手?柳夫人立刻走亲访友四处查询,把明空的底细查个清楚,越揣摩越觉妥当。武媚之父武士彠虽是开国勋臣,却出身商贾,本就不入关陇名门的法眼,而且早已故去,只剩个寡母,她还没有同母所生的手足兄弟,没个当高官的亲戚,无人能帮她撑腰,更妙的是她既是先皇才人,又当了尼姑,比皇帝还大四岁,即便回到宫里也不便给予正式封号。然而规矩谨慎的李治竟当众与她激情携手,甚至听说还暗中央求薛婕妤帮忙让他们幽会,足见其圣眷之深。

只要把武媚弄到身边当个宫女,还愁皇帝不来正宫?萧淑妃还能专宠横行?甚至不需要武媚与淑妃交锋,把皇帝引过来就够了。先朝杨淑妃,险些步长孙皇后之后,其子吴王李恪也曾风光一时,后来杨婕妤、韦昭容、徐惠等美人纷纷登场,杨淑妃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现在就如同当年,大可借武媚对付萧淑妃,此乃驱虎吞狼之计!

于是柳夫人闯入感业寺,带走武媚,并把一切与明空有关的东西烧个精光;元舅那边由柳奭出面劝说。长孙无忌虽然作风强悍,却也不是不能通融之人,李素节册封雍王之事虽已注定,但王皇后毕竟是关陇一派的后辈女子,王家又是皇室老亲,同气连枝同仇敌忾,岂能坐视南国之女夺取后位?乱伦虽不好,但哪朝哪代没点儿宫闱丑事?高祖皇帝为了娶一个有夫之妇,差点儿把人家丈夫逼死;太宗皇帝把弟媳揽入怀中,还生了个福王李明。只要大家不说破,其实这又算得了什么?无忌睁一眼闭一眼,把拜简收回,此事再也不提了。感业寺大乱一场,在那些小沙弥看来,明空绝无活命之理,吓得噤若寒蝉;三位法师自不能久瞒,事后柳氏告知内情,佛门净地从此复归太平,三位大师虚惊一场,齐念阿弥陀佛。三方纠葛化解,所有人众口一词——感业寺中根本没有叫明空的女尼,一切有关皇帝私情的风言风语都是无端诽谤,再有人议论严加惩处!

就这样,一个女尼在光天化日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皇后身边则多出一个姓武的宫女……

承香殿灯火阑珊,李治面对跪在身畔的媚娘,不相信自己眼睛,呆愣好一阵,才俯下身轻轻触摸她光洁的脸颊:“真的是你,媚娘?这是怎么回事……皇后……”

王皇后仍在一旁默默垂泪,却强咬着牙冷冷道:“她不是明空,也不是当初的武才人,是臣妾的婢女阿武。陛下说话要慎重。”时至此刻她还在顾忌颜面,不过心中却甚是苦涩——原来自己在丈夫心中竟这么不堪!

皇后不认,媚娘却必须认,她抓住李治的手滔滔不绝道:“是我!是皇后娘娘接我进宫的。若再迟缓几日,我性命就不保了。皇后娘娘是我的大恩人,不但救了我性命,还让我再见到您!陛下实在误解了娘娘,她完全是一片好心,为陛下着想,也为您的江山社稷着想。您怎能说那些伤人的话?”她双眼熠熠,闪烁着感激的泪光,嗓音清脆而嘹亮,似乎无比挚诚。

皇后的抽泣顿时化作痛哭,心里却颇感慰藉——她倒知道感恩,总算不枉我一番苦心!

李治甚是尴尬,回想方才说过的话不免脸红,见媚娘直勾勾望着自己,他明白自己该向皇后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皇……刚才朕……”

王皇后抹抹眼泪,又恢复了以往镇定:“陛下乃天下之主,臣妾不过一介女流,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什么话不能说?况且我是个没心的人,怎会忌恨?”

李治的脸羞得大红布似的:“是朕说话过分了……却也怪你早不言明,都过去好几天了,你怎不向朕提?”

王皇后冷冷一笑,索性不再隐晦:“她发未续起怎好到处声张?是陛下不爱往我这木头人的房里来,若早些来,早看见了。”这话里透着十足的怨气,“时辰已晚,陛下也该回去休息了。”

心头肉在这儿,李治哪还拔得开腿?

媚娘灵机一动:“陛下用过晚膳没?”

“没有。”这倒是实话,为找媚娘着了半天急,他真没吃饭。

媚娘眼望李治,朝皇后扭了扭嘴。

“哦!”李治会意,高声朝外吩咐,“快准备酒菜,朕要同皇后小酌几杯。”

王皇后已吃过饭,况且现在早过定更天,若在平常一切有违宫廷规矩的事她都不会答应;可眼下不同,她早已记不得上次与李治对坐小酌是何年何月之事,自萧淑妃受宠之后她就没这样的待遇了,此刻听他提议竟怦然心动,一声不吭默许了。

“奴婢也去准备。”媚娘连忙起身而去。

“你……”李治也不好阻拦,只得回头先顾那个受委屈的,于是讪讪坐到皇后身边,握起她冰凉的手,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愧疚地叹息。

果菜不多时就呈上来,李治与皇后相对而坐,无非说些客套话。有酒遮羞脸,李治渐渐放松,举起玉杯赔笑道:“朕该好好敬你一杯,方才多有误解,你千万莫挂心。”

“岂敢,陛下请饮。”皇后以袖遮面把酒喝了——她似乎很陶醉这丝温存,淡然的脸上莹莹泛着光彩。

李治有一搭无一搭陪她聊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往外瞟——媚娘和几个宫女一起捧杯上菜,进进出出好几回,竟没停留半步,这不把人急死嘛!

终于又见媚娘端着一盘羹汤上来,李治再不放了,轻轻咳嗽两声道:“阿武,你也该向皇后敬杯酒。”

“是。”媚娘轻轻应了一声,并不看李治,而是低着头凑到皇后身边,拿起酒壶,恭恭敬敬为皇后满上酒。李治想把自己的杯给她,让她敬皇后;哪知媚娘不接,匆忙连退几步,跪倒在地:“奴婢身份低微,不配向皇后娘娘敬酒。但娘娘对奴婢恩同再造,拳拳孝心无以为报,还望娘娘别嫌弃奴婢这点儿不成话的敬意,饮下此杯。”

“嗯,难得你一片好意。”王皇后爽快地把酒喝了。

李治突然意识到,他与媚娘并非就此便能长相厮守。媚娘身份尴尬,即便他想给个名分,先皇嫔妃的往事摆着,舅父和褚遂良能答应吗?没他们同意,任何册命都颁布不了啊!想至此李治眼中泛出一丝不忍的忧愁,还未说什么,却见媚娘提裙而起:“天色不早了,奴婢不敢唐突皇天后土,这便退下,叫人为陛下备好寝具。”

王皇后非常满意:“嗯。你很懂事,歇息去吧。”

李治心急火燎也没办法,毕竟她现在是皇后婢女,名分有别,难出言挽留,自己还欠着皇后人情,瞧这阵势今晚真要抱着木头睡啦!只得绰起酒壶,一杯接一杯地饮着……

媚娘出了正殿回到自己下榻处——如今她的身份只是宫婢,任何名分都没有,和另外几个伺候皇后的宫婢住在一起。

“你……您怎么回来了?”其他宫女多少知道点儿内情,对这个来历不正的人不免态度暧昧,既鄙夷却又有几分畏惧,说起话来都很不自然,“您不过去伺候么?”

“不。”媚娘一脸坦然,“皇上留宿在此,你去备最好的寝具吧。”

“和……”那宫女险些说溜了嘴,问出要和谁睡。

媚娘不待她出口便道:“我刚来不久,以前皇上和皇后共寝时的铺盖不熟悉,劳烦姐姐安排。”其实那宫女才十六七,她二十六七,却还恭恭敬敬叫人家姐姐。

那宫女一阵蹙眉——别说你不熟,我都不熟,自皇上登基就没和皇后睡过!思忖半晌才起身,整理整理衣裙,准备去寝殿。

媚娘仔细注视着她,忽然道:“这几日一直觉得姐姐相貌眼熟,你姓郑,记得先帝之时有个郑才人,不知……”

“那是我堂姐啊!”宫女一阵兴奋,“我小时候她常哄我玩。听说去了感业寺,我伯父伯母还很记挂呢!姐姐可知她近况?”一高兴连称呼都变了。

媚娘微微一笑:“你先去伺候差事,回头再说吧。”宫中嫔妃、女官乃至一些有头脸的宫女多为官僚子弟,尤其皇帝、皇后两处,所用之人基本都是功臣名门之女,享七八品官阶,两代后宫多姐妹、姑侄之类的关系。媚娘心中暗喜——看来感业寺的经历并不一定是坏事!

“姐姐千万莫睡,等我回来。”那宫女笑呵呵去了。

媚娘躺下,轻轻合上眼,不是睡觉而是思考。前朝时的人和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韦贵妃的淡然宽厚,杨淑妃的矜持端庄,阴德妃的热情泼辣,表姐燕妃的明智泰然,杨婕妤的柔和顺从,徐惠的赤诚才情,所有人的优点和短处,还有长孙皇后亲自编写的《女则》……没名分、没地位、没居所、没尊严都不要紧,只要脑中藏着那些前朝的教训,就能把一切挣来。

精诚所至也好,机缘侥幸也罢,我武媚娘又回来啦!谁也别想再把我和雉奴分开!谁也别想再把我踩在脚下!

二、女儿有愿

从应国公家尊贵的二小姐到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从贞观天子后宫才人到感业寺的明空比丘,命运的起伏令人应接不暇。现在媚娘又成了宫女阿武,好在昔日当才人时朱儿碧儿怎样伺候她的还记得,现在全盘端回给王皇后,与之不同的是更悉心、更殷切、更事无巨细。

承香殿所有宫女中阿武是最勤劳的,每天清晨总是她最先起来,把净面水打好,等候皇后醒来;困倦难熬的午后总是她侍立在皇后的身旁,不厌其烦地轻摇着宫扇;每个旁晚也总是她忍着烟熏烧艾草,为皇后驱赶蚊虫。

更为难得的是,她不仅是个能干的婢女,也不缺乏学识,非一般宫女所及。每当皇后书画消遣,她常磨墨捧砚,时不时还指指点点说两句:“这个字写得好,刚如铁画,媚若银钩,颇有欧阳询的风韵。”不苟言笑的王皇后竟面露莞尔,想来她所指处正是得意之笔——谁人知阿武昔日为取悦先皇曾苦练书法?

秋夜清凉,皇后凭窗而望,皓月当空树影朦胧,海池金水荡漾幽光,不禁吟起诗篇:“玉琯凉初应,金壶夜渐阑。沧池流稍洁,仙掌露方漙。雁声风处断,树影月中寒。爽气……什么来着?”

媚娘手捧熏香,接口道:“爽气长空净,高吟觉思乱。”

“觉思乱?岂不成了心烦意乱?”皇后瞥她一眼,“是觉思宽。”

“哦。爽气长空净,高吟觉思宽。”媚娘满面认真不住默念,“觉思宽,觉思宽……还是娘娘记得清楚。”一脸窘态逗得皇后掩口而笑——岂知此诗作者杨师道正是阿武的堂舅,哪会真记错?

斋祭之日长明灯畔,王皇后手捻佛珠诵起《妙法莲华经》:“财宝无量,金银琉璃,其诸仓库,悉皆盈溢。多有僮仆,臣佐吏民。象马车乘,牛羊无数……”

阿武双手合十低声请教:“奴虽身在佛门一载,这句始终不明,象马牛羊岂是佛门所欲?”

皇后嘴角微翘,满是不屑:“象马牛羊者,所喻一心三观,洞悉三观方入大乘。”

“哦。”阿武越发虔诚膜拜,“娘娘修为不在萧氏三师之下。”

“你赞得也太过了。”皇后言虽如此,心中却很是受用——哪知阿武弘农杨氏所生,法华宗信徒,年少时便通经文,岂有不知之理?

如此一来,承香殿中除了阿武没人能与皇后有更深的交流,其他婢女只剩下一旁懵懂的份了。不过大家并不嫉妒阿武,因为这位大姐格外和善,常把省力的差事让给大家,还会讲许多前朝的故事,认识大家在感业寺的堂姐、表姐、姨母什么的,更重要的是皇帝常常私下赏她东西,而每次她都将赏赐分给大家。

皇后引她入宫本有图谋,加之她这般识趣,自然颇多成全。自从她到承香殿,皇帝驾临越来越频繁,每次阿武都极力躲避,不敢越礼争宠。李治面带尴尬欲说还休,东拉西扯,直耗到日落西山还不走。每每这时皇后网开一面,李治阿武于侧殿安寝成其美事,隔三差五的连皇后本人也有幸沐浴恩宠,心情比过去开朗许多。承香殿似乎变成太原王氏的宅院,阿武简直是王家小姐最贴身的丫鬟。然而谁也不曾深思,丫鬟还比小姐大着四岁呢!皇后见她续发未久青丝太短,竟把自己的假发赐给了她,并开始带她走出承香殿……

皇宫中的一切对媚娘而言都是熟悉而陌生的,熟悉的是楼台殿阁山池草木,陌生的是它们的主人。物是人非,而她武媚却去而复还,想想自己都觉离奇。以王皇后之矜持,是不屑于串门的,更何况身为后宫之主焉能屈就别人?这明显是故意带着她去看,媚娘心知肚明,极力观察每一位嫔妃。

一观之下,媚娘心中窃喜——这群嫔妃虽天生丽质,却没有一丝圆润成熟,掖庭中那些女子一半是未通世事的黄毛丫头,另一半唯唯诺诺甚是拘谨。三个诞育皇子的女人,陈王李忠之母刘氏、许王李孝之母郑氏、杞王上金之母杨氏皆普通宫女出身,封号最高的也不过是美人,相貌清秀却无才识底蕴。有身份的嫔妃则恰恰相反,四妃之中贵妃、贤妃、德妃皆是名门之女,倒似与皇后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矜持淡漠,娴雅恬静,这种女人若身在李世民后宫或有一席之地,偏生遭逢雉奴,那便只有苦守孤单的份了……并非现在的后宫不如前朝,也不是媚娘目中无人,而是这一切对她来说都了然于胸,这些女人的未来不过是她的过去,有什么不明白的?

李治的后宫嫔妃远远少于李世民,不过这些人观察过来,也足足花了三天时间。到了第四天早晨,王皇后独坐正殿之上,手中玩弄着一条锦帕,脸色显得有些阴沉,媚娘预感今天她将有重要举动,因而悄悄栖到她身旁,却并不忙着询问,只是恭敬侍立。

“阿武……”皇后的声音有些沉重。

“在。”

“三天时间本宫带你见了各处女御,只剩一人未见。”

媚娘早猜到是何谁——进宫这些日子以来,早听其他宫女议论,剩下的必是萧淑妃。虽心中了然,却扮作一脸懵懂问:“什么人?”

皇后却没回答,手中猛力揉搓着那条锦帕,许久才道:“不说了。你陪我到立政殿走走吧,新城的婚期后延了,这几日她心里不痛快,我去陪她说说话。”作为嫂嫂王皇后是合格的,从没有把丈夫的冷漠报复到公主身上,这确是大家闺秀的长处。

“立政殿……”媚娘有些失神——那曾是她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在李世民晚年的日子里只有杨婕妤与徐惠有幸到那里承沐圣恩。

对王皇后而言,出门不是小事,哪怕只是到金水河边走走,也要打扮得规规矩矩,穿上正式衣服,带上靓丽头饰。随侍的宫女宦官一大堆,这样散步还剩几分惬意?媚娘身份特殊,虽连个八品的名分都没有,却得皇帝宠幸,因而皇后让她紧随自己身侧。

一行人离开承香殿,下坡南行,绕过延嘉殿、紫微殿,王皇后的举动便有些反常了。按理说立政殿在东面,皇后却渐渐西行,只道:“秋高气爽,随便走走。”媚娘却注意到,她脚步略显踟蹰,似乎想往那边去,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再往前行,过了彩丝院,有一道木柱瓦顶的长廊,唤作千步廊。这道长廊西面直达掖庭嘉猷门,日常宫女来往两处都是走这条通道,媚娘当年与表姐燕妃来往也走这条路;但这并非是一条封闭的长廊,左右没有遮拦,随处都可进出,宫女行走时迎面遇到嫔妃,便会退到廊外施礼避让,待贵人通过后才能继续前行。

皇后并不入长廊,而是离着甚远延廊而行。媚娘倏然意识到——自承香殿向西南走,直接可到嘉猷门,可三日来几度去掖庭宫,皇后都是向南再向西,从千步廊里走。今天这条路却是头一遭,为什么?

正思忖间,忽见右前方出现一片花圃,媚娘不禁一愣——前三日未曾注意,这地方竟有花圃,先帝之时这里没种花啊!

渐行渐近瞧得分明,花圃周匝六七个宦官正忙着莳弄,难得这里竟有好几种颜色不同、姿态各异的鲜花,不过好看归好看,未免艳丽太过显得有些俗气。这片花圃充当了围墙,在锦簇绣团间掩映着一座宫殿,匾额上三个大字——淑景殿。

媚娘立时明白了,此处改名为淑景殿,想必就是萧淑妃的居所,难怪皇后每每绕行,原来不愿从萧淑妃门前经过。想到此又不免窃笑——嘴上说要去立政殿,其实是带我往淑妃门前溜达,不愿承认自己降尊纡贵,王皇后真是死要面子!

众宦官见皇后路过,岂有不请安之礼?霎时跪倒一片,皇后自然而然走近花圃:“免礼吧,你们的花种得不错。”

“娘娘夸奖。”宦官们笑得很不自然,毕竟不是给承香殿种花,谁知她这是正话反话?媚娘远远站在后面,逐个审视几名宦官,竟有意外收获……

皇后好似闲庭漫步,踱来踱去观看着花草。不一会儿工夫,就听里面传来一阵做作的咳嗽声——在几个宫女簇拥下走出个靓丽女子。其实她相貌未必及得上王皇后,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清新洒脱,体若轻燕动若流云,别有一番风流姿态。尤其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顾盼神飞爱憎分明,然而也恰恰因为这双眼睛,任何人都能轻易看穿她的一切心机。

“问娘娘安。”淑妃道个万福,不过这礼施得很不像话,只微微蹲了一下。

皇后道:“妹妹近来可好?”

这本是句客套话,萧淑妃听来却很不是滋味。近来皇帝驾幸淑景殿转稀,其中玄机她也略知,听皇后如此问候更是愤恨,当即回敬:“难得娘娘惦记,您近来一定春风得意吧?”

皇后不屑于与她拌嘴,更何况此行的目的是让阿武认清这个人,因而不与她交锋,手抚一朵孑然孤傲的菊花道:“哪及得上你这里?这么多漂亮的花。”

萧淑妃紧紧注视着皇后,眼中的敌意暴露无遗,过了好一会儿那怒容才渐渐化作笑意,回头吩咐宫女:“怎么不把宣城他们领出来给娘娘行礼?一点儿礼貌都不懂!把素节也抱来。”

转眼的工夫,宫女们领着两个小公主出来,萧淑妃又亲手从乳娘怀中接过素节,一边抚着孩子一边道:“素节还小,不能向娘娘问安,您千万别怪罪。”她生下一子二女,皇后却不曾有孕,这种举动纯粹是挑衅。

皇后并未正眼瞧一下,依旧摆弄花儿。

萧淑妃越发娇笑:“花花草草算什么?娘娘若喜欢,臣妾这些花都孝敬您,移到承香殿去,大不了我再求皇上给我种便是!不过娘娘若喜欢孩子……唉!那小妹就爱莫能助了。”

这话简直如刀子一般,直刺皇后心窝。也亏得王皇后修养过人,内里火冒三丈,脸上却依旧平静:“不劳妹妹挂心。愿你多子多福,以后还能生!”抛下这句话,转身吩咐媚娘等人,“咱们走吧。”

萧淑妃气走皇后,本可敲得胜鼓了,可她年轻气盛,心里存不住事,又听皇后话中暗藏机锋,终于忍不住斥骂道:“凭一个淫贱尼姑就想制住我?做梦!勾搭完先帝又来勾搭今上,寡廉鲜耻的狐媚子!”她边骂边扫视皇后身边所有宫女,究竟谁是阿武她也不清楚。

若在十年前有人这样喝骂,媚娘必会还以颜色。现在不同了,她再不是那个冲动的少女,闻听喝骂非但不怒反而窃笑——此人粗疏!想倚仗孩子夺取后位,总该在承香殿埋伏个眼线吧?连这点儿手段都没有,至今还不知我是哪个,这种人不难对付!

皇后也是充耳不闻,带着众人款款而去。萧淑妃一通骂,反倒惊了孩子,素节还不足三岁,闻听母亲叫喊吓得哇哇大哭,众宫女一通乱,簇拥她母子回去。

媚娘一路走一路思忖——萧淑妃与王皇后,一团烈火与一座冰山的战争。淑妃炽热而冲动,皇后冰冷而稳重,一个仗着圣上之宠、母以子贵,一个仗着正宫之尊、家族势力,这场争斗差不多势均力敌。但雉奴终究更喜欢热情洋溢的女子,淑妃在情感方面稍占上风。难怪皇后违背礼法把我弄到宫里,原来是借刀杀人!好,我就当一把刀,不过不是为你杀,是为我自己杀!

“娘娘!”她一反先前恭敬之态,斗胆拦在皇后身前,“求娘娘让奴婢出宫。”

“怎么了?”

媚娘满面惊慌之色:“淑妃已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奴婢区区一个宫女,又……又不干净,迟早遭她毒手,娘娘救命。”

“唉!”皇后双手相搀,“你怕什么,本宫为你做主,又有圣上的宠幸,她害不了你。”

“可、可是……”媚娘转变口气,试探道,“她分明对您也满是敌意啊!难道您就不教训教训她吗?”

刚才淑妃讥刺皇后无子,皇后早就怒火中烧,经她这一煽,终于控制不住:“她倚仗诞育皇子横行无忌,其实本宫早想收拾她。”说着一把握住媚娘的手,“眼下皇上最宠的是你,也唯有你能压倒此人。”

“我?”媚娘故作惊慌,“我哪敢?”

“别怕,有本宫给你撑腰!”王皇后冷笑道,“只要咱们联手,你向圣上告她状,我再以后宫之主的身份压她,她还威风得起来?”

媚娘喘了几口大气,貌似惊魂渐定,怔怔道:“奴婢本不敢妄自争宠。可娘娘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她既欺娘娘,便是欺我。既然娘娘有意,我便斗胆和她周旋。我这就……”说着转身便走。

皇后一愣:“干什么去?你可别胡来!”

媚娘愤愤道:“娘娘喜欢她的花,我、我……我拔她几朵花来,为娘娘出气!”

“哎哟哟……”从来不苟言笑的王皇后竟开怀大笑——就这点儿小手段呐!这个武媚娘又听话、又胆小、又没手腕,独有皇帝之宠,真是最适合拿来当刀使!想至此竟没阻拦,只笑道,“这又能碍着她什么?拔两朵出出气得了,别闹出事儿来。”心下却道,闹出事来也不错,看你们撕破脸皮两败俱伤,本宫坐收渔利。

媚娘自不会天真到去摘花。她只跑了几步,待奔出皇后视线便放慢脚步,悄悄凑近淑景殿。这会儿淑妃早带着孩子回去了,只剩几个莳弄花的宦官。她缓步走到一个正蹲在地上铲土的宦官身后,轻轻拍他肩膀。

“干吗?”那宦官二十出头,正忙得满头大汗,还以为旁边的人跟他玩笑,头也不回,“别烦我!老子这儿还十几棵没种上呢。”

媚娘咯咯一笑,又拍他两下。

“怎么回事啊?”他不耐烦地回了下头,一见是个宫女,也不免有些意外,口气和缓了些,“你找我……”话说一半认出媚娘,顿时惊得坐倒在地,“武才……”

媚娘立刻捂住他嘴:“别声张,随我来。”

这宦官正是当年侍奉武才人的范云仙,今日一见主子重现,不由得心惊肉跳——真的假的?她不落发出家了吗?只见她连连摇头,示意自己别说话,眼中充盈着激动的神情,继而又轻轻握住自己的手。

范云仙哪还有半分疑惑,也不禁泪往上涌,却不敢哭出来,匆忙爬起身,牵着她手向南奔去。旁边的几个宦官见此情景无不哄笑——宦官和宫女勾勾搭搭也不是新鲜事,他们还以为云仙有了对食呢!

两人离开淑景殿甚远,横穿过千步廊才停下脚步,云仙实在难忍激动,哭出声来:“姐姐……真是你啊!我不是做梦吧?”他比媚娘还小两岁,当初刚伺候媚娘时还是小孩,主仆关系甚睦,私下称媚娘为姐姐。

“别哭。”媚娘赶忙劝阻,“我的身份许多人还不知,你这一哭岂不给我惹麻烦?”

“诶!该高兴才对……不哭……”他边说边抹眼泪,刚才莳花手上全是土,这一抹弄得满脸泥道子。

媚娘本来也很伤感,一见他这副模样不禁转而发笑:“你小子怎还这么毛手毛脚的?”说着掏出手帕为他擦脸,既而又帮他擦手,哪知这一擦才发现他掌上有许多茧子,手背也尽是划破的伤痕,“怎么弄的?”

“唉!”云仙一声长叹,“自从您去了感业寺,我可受苦了。宫里换主子,内侍省把我派给萧淑妃,人家原先在东宫就有心腹,哪轮得到我靠前献媚?于是派我莳花、挑水……受累受气啊!”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以前他伺候媚娘,虽说主子不受宠,但好歹他算主子身边第一红人,现在沦落到干粗活,当奴下奴,怎能心甘?

“这地方原不叫淑景殿,也没有花圃,都是淑妃入宫后改的?”

“可不?”范云仙气不打一处来,“这萧淑妃还得了?二十出头宠冠后宫,生育一儿两女,眼睛都快爬到脑袋顶上去了!许多规矩都因她而破,又是在殿里带孩子,又是单开灶火。皇后住的地方高,她比不过,就在宫殿四周种花,而且要一年四季天天有花开,栽了挖,挖了再栽,这不折腾人么?”

媚娘不禁深思——我当年若得先帝宠爱,也未必不会如此张扬,看来多遭磨难也未必是坏事啊!

范云仙抱怨个没完:“她对我们动不动就骂,最近心情更是不顺,听说皇后从感业寺弄回个狐……”说到此处他猛然醒悟,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姐姐,难不成你、你……”

媚娘嫣然一笑:“我就是那个狐媚子。”说着左顾右盼,见四外无人,伸手摘去假发,露出下面毛茸茸短发。

当初媚娘与李治暗度陈仓是在终南山翠微宫,一则翠微宫较小,容不下许多奴婢,再者她们那帮低等嫔妃本身就是去伺候先帝,所以不带手底下人,因而范云仙对主子这段风流史一无所知。眼下听媚娘亲口承认,惊得目瞪口呆;但片刻惊诧后,随即露出笑容:“姐姐,这是好事儿啊!您现在又回到宫里,何不求皇上赐封号?您至少也能捞回个才人吧?到时候我还回到您身边,继续伺候您。”

“哪这么简单?”媚娘又将假发戴好,“我是被皇后偷偷接回宫的,现在算承香殿的人,圣上就是想给我封号也不容易。”

“原来如此。”云仙不禁皱眉,“淑妃倚仗圣宠,儿子封雍王,有夺取后位之心。皇后把您攥在手心里,恐怕不是好心,八成是利用您对付淑妃;这边淑妃许久未见皇上驾临,也恨上您了。您夹在中间要小心啊!”

媚娘离开云仙一年,本还藏了三分戒备,听他说出这番话,终于彻底放心:“我自有理会,你不必担心,只管继续在淑妃手下做事,别暴露咱的关系。”

“唉!若能回到您身边就好啦。我现烦得要命,真恨不得把淑妃那些破花毁了!”

“嘿嘿嘿。”媚娘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放心吧,将来一日我会给你机会,叫你痛痛快快毁了那些花。”

范云仙半信半疑:“真的?”

“不过现在还不行,时机未到……您先帮我做件事。”

范云仙毫不迟疑:“何事?能干的我一定干。”

“好事。”媚娘满脸微笑道,“做成这件事,淑妃必会赏你。”

“赏我?”范云仙觉得不可思议,“她从不曾把我夹在眼里,又岂会赏我?”

“她不是最近有些不得宠么?你帮她出主意,让素节装病。”

“装病?怎个装法?”云仙想不通。

“素节不过是个娃娃,买通几个御医,说他有病不就有病么?再弄些蔗汁什么的冒充是药,又喝不出毛病来。只要得病的消息传开,皇上还不三天两头往淑景殿跑?淑妃心愿得偿,岂能亏待你?”

“妙!妙!”云仙欢天喜地,仔细想想又觉不对,“您与淑妃该是冤家对头才对啊,怎么反倒帮她?”

媚娘神秘兮兮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今日帮她正为日后帮自己。你不必多问,按我说的办便是。”

三、男儿有志

对李治而言,这种生活也不是不能接受,虽然他不能堂而皇之给媚娘个名分,与之共寝还要看皇后脸色,但至少免去相思之苦,大大松了口气。

情场得志之后,当他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朝堂时,才发现事情已越来越不对劲——褚遂良的抑买土地案查了几个月,竟然还没结案。李治询问下才知,具体负责审理此案的大理寺丞张山寿做出的判决是罚褚遂良铜二十斤。真是莫名其妙,按照律法似抑买土地的行为,重则处以绞刑,轻者也要去岭南喝三年山泉,罚铜二十斤仅相当于一年徒刑,再者受贿之嫌能以罚铜折刑吗?可就这么个明显轻判的判决,交到大理少卿张睿册手中时还被认为是处罚太重,声称褚遂良购地之价与朝廷征地之价差不多,并不算抑买。这说法更荒唐到了极点,褚遂良私人买地跟朝廷征地价格何干?

根本不用再推敲案情,大理寺这些糊里糊涂的行为已说明问题,褚遂良抑买土地证据确凿,不是仗势欺人就是变相受贿。李治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以前的事不论舅舅和褚遂良怎样喧宾夺主,至少是出于公心,可眼下的事越来越过分,卢承庆无过被贬、褚遂良有过不罚,这完全是结党营私。

而恰在这几日,晋州又一次地震了,这已是他登基以来第三次。李治实在有些沉不住气,决定做点儿什么……

时近年关,又是一次大朝会,李治登临太极殿,在倾听群臣论政后极为难得地主动开了口:“晋州多次地震,朕也曾一再求言,难道现今朝廷真的无言可进?一切政务皆无丝毫过失?有什么积怨甚深的要案未处理吗?”

群臣听得出来,这话似乎隐隐指向褚遂良的事情。今日褚遂良没来,说是染了病,不过也可能是故意避嫌疑。没了这位先锋官,就要改由柳奭出头了,他刚要起身回应,却见身旁张行成抢先出班举笏:“臣有谏言。”

李治的脸色和缓了些:“张公但言。”

张行成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情,手捻银髯缓缓道:“天地灾变皆有缘由。人事较然,昭然作戒。考天人之系——天,阳也,君象;地,阴也,臣象,亦为后妃之象。天宜动,地宜静。今静者顾动,恐是女谒用事,人臣阴谋……”他说话声音不大,群臣听来却如石破天惊——“女谒用事,人臣阴谋”八个字指向谁再清楚不过。所有人的目光都偷偷瞄向当今天下炙手可热的两位舅舅。

长孙无忌似乎无动于衷,但眼尖之人都发现他的脸庞轻轻抽动了几下;柳奭则明显有些害怕,目光游移魂不守舍。张行成说到这里,又不动声色地把话往回圆:“又或许诸王、公主参承起居,或伺间隙。总之晋地乃陛下本封,应不虚发,臣伏愿陛下详思以杜未萌。”这后半部论调是掩饰,他把宗室、公主也拉进来,无忌他们就不能说他是专门针对自己,反正该说的都说了,人人心中有杆秤,大伙自己掂量!

李治如同饮下烈酒一般痛快——女谒用事,人臣阴谋。在外朝他受制于舅舅他们,在后宫王皇后与他们交通,而且控制着媚娘,这个解析太贴切了……不!就是这么回事,这或许就是晋州地震的原因!老天正为此不忿!

他心中大喜却不露声色,只是淡然点头:“您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不过天象之事难以揣测。”聪明人听得明白——皇上说有道理。

“陛下!”殿门口卫士突然跪倒。

“何事?”李治抬眼扫向殿外。

“监察御史韦思谦请求面君奏事。”

李治等的便是这一刻:“准他上来。”

监察御史负责监察百官、巡视州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但官阶只是正八品下,没有参与朝会的资格,非请奏不得入殿廷,今日韦思谦竟在大朝时请见,真是胆色过人。百官惊异的目光中,这个八品的青袍小官自太极殿旁门而入,趋步急行至丹墀下,挥动衣袖、摇摆身姿、张开双臂伏倒在地,一番虔诚舞拜后才开口:“臣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治明知故问:“你特意请见,有何奏报?”

“臣之本职,弹劾不法。”

“弹劾谁?”

“大理寺少卿张睿册!”韦思谦故意提高了嗓门。

张睿册打他一进来就有点儿哆嗦,此刻公然点名,身子一颤匍匐在地:“陛下明察。”

李治却不理睬他,继续问:“他有何过?”

韦思谦鼓足一口气,朗朗说道:“褚遂良抑买土地一案,张睿册以朝廷征地之价为辞竟断无罪。估价之设,备国家所需,臣下交易,岂得以国家之价为准?张睿册舞文狡辩附下罔上,其罪当诛!”说着双手将弹章捧上——这一状告得很巧妙,批亢捣虚剑走偏锋,落实了张睿册徇私枉法之罪,也就间接告倒了褚遂良。

李治根本不命人接状,高声吩咐:“你当殿念来!”

“是。”韦思谦丝毫不惧嗓音洪亮,展开弹章当众宣读,将此事始末缘由详述一番,褚遂良如何仗势买地,大理寺如何遮掩回护,道了个明明白白。

群臣听得惊心动魄,张睿册吓得连连叩首:“陛下,臣……”

李治并不评断,而是扫视群臣:“列位爱卿以为该如何?”

高季辅毫无意外地站出来:“国法之前无分官职大小,自当秉公而断无所袒护。”所谓“无分官职大小”自然是把矛头从张睿册引到褚遂良身上。

话音未落,御史大夫李乾祐也开了口:“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官高爵显更当自律,当从严处置以儆效尤!”身为御史台长官,检举不法职责所在,韦思谦又是他属下,此案大理寺推诿好几个月,他早就憋口气,今天可逮住机会了,竟提议重判。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张睿册倒不算什么,难道真要重判褚遂良,把顾命大臣徒刑流放?张行成、高季辅扬眉吐气;于志宁依旧哆嗦;柳奭也在哆嗦,显是被“女谒用事,人臣阴谋”八个字镇住了,不敢帮褚遂良说情;李泰然自若唯命是听;就连宇文节都默不做声——这事输在理上,我才不往里掺和呢!

李治忍住窃喜地望着舅舅——没人肯出头,该您说话了吧?抑买土地对不对?褚遂良做出这种事是不是顾命大臣权力太重所致?您老人家有没有连带的责任?今天都得给我说清楚!

哪知长孙无忌面无表情,如老僧入定般毫无反应,却见后面五品官行列中有人起身:“微臣恳请一言。”

李治侧目观瞧,不禁一怔——说话的是昔日他在东宫时的属下,中书舍人来济。

来济官职不甚高,名声可不小,乃扬州江都人士,东汉中兴名将来歙的第十九世孙,他父亲是隋朝荣国公、水军大将来护儿。来家一门将才,来护儿十二个儿子大半从军,尤其第六子来整,曾扫荡长白山义军,无人可敌,至今还流传有歌谣“长白山头百战场,十十五五把长枪。不畏官军千万众,只怕荣公第六郎!”来济排行老幺,是来护儿最小的儿子。可叹江都宫变,关陇叛军大杀南方士人,来家一门殉难,唯来济和他十一哥来恒因年纪太小而被放过。哥俩辗转流离弃武从文,后来双双举进士,投效唐朝。尤其来济,学识更在其兄之上。当初李承乾谋反按律当杀,李世民心有不忍,群臣又踌躇不言,唯独时任通事舍人的来济上言恳赦承乾不死,全皇家父子之义,得李世民青睐。后来任太子司议郎,辅佐李治;东宫后辈官员中属他与李义府文采最佳,并称“来李”;李治登基后他又升任中书舍人。

“你有何事?”李治真不晓得这节骨眼上他想说什么。

来济面容白皙,声音清脆:“微臣想起一件往事。陛下可记得褚令公之父?”

“弘文馆学士褚亮,先帝潜邸十八学士之一,已故去多年。”

“是。”来济娓娓道来,“昔日褚老学士学识渊博得先帝赏识,后褚令公又被先帝拔擢。当时虽父子具荣,家境尚贫,京中并无宅邸,租人房舍居住。那时令公已显名,前往拜会之人摩肩接踵,而老学士致休在家无人问津,令公便于院侧别开一门,让宾客自旁门往来免得老父尴尬,老学士还曾取笑曰‘渠自有门’。”

听到这里李治已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暗叫糟糕。

果不其然,来济话锋一转:“想老学士与令公两朝名臣,犹父子共租一所,别开门户,褚家何等清贫?今令公身为顾命,其贵在百官之上,其居尚靠租赁,情何以堪?倘国之重臣贫而无产,何以劝士人报效国家?况古来便有八议之说,令公功贵之身,纵抑买属实,其情可怜,请陛下开恩。”

李治沉思——的确,褚遂良性情让人讨厌,但以往还算是清官,家里困难也是实情,可因此就能受贿抑买?干出这种事今后还当不当清官呢?不知来济是真同情褚遂良,还是跟他们一伙,别人不说话,身为藩邸旧臣却出来求情,这不是难为朕么!

刚想到这儿又见兵部侍郎韩瑗出班施礼:“臣也恳请陛下三思。褚令公乃先帝托孤之臣,圣人有言‘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陛下践祚方周年,何忍加重罪于顾命?令公纵有失,亦当宽宥,上全先帝之英明,下彰陛下之仁孝。”这话更是厉害,把判决和李治孝顺与否联系在一起。

李治深深点头,不是赞同而是有所悟——舅舅的势力根深蒂固,岂一朝一夕便能撼动?昔日房玄龄、岑文本、刘洎都叫他们斗倒了,张行成、高季辅声望更逊一筹,朕火候还差得远呐!

一愣神儿的工夫,以高履行、崔敦礼、裴行俭为首,又有好几人出班,恳请从宽处置。李治也不端架子了,干脆直接问:“太尉以为当如何处置?”

长孙无忌这才缓缓开口:“褚遂良犯法属实,念其顾命之身贬为刺史,抑买之地充公,张睿册袒护罪行亦当贬官。”案情实实在在,不处置是不行的,只要保住褚遂良不受徒刑就有复起的余地;张睿册完全是自找,罚铜二十斤不就对付过去了么?非把事做这么绝,只能当弃卒了。

“就依太尉之言。”把褚遂良赶走也算一大胜利,李治见好就收。宰相当廷议定,贬褚遂良为同州刺史、张睿册为循州刺史;那边派人传达未上朝的褚遂良,这边张睿册直接被轰下殿;韦思谦连呼万岁,手舞足蹈再次舞拜,辞驾下殿。

无论如何扳倒了褚遂良,李治心头稍感畅快,似乎看又到了亲掌大权的希望。然而就在他要宣布散朝时,李出班施礼。群臣已有些松懈,开始交头接耳,见此情景立时安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李大胡子从不主动奏事的!

“臣恳请辞去尚书左仆射之职。”

话虽简短语惊四座,李治更是错愕:“为何?”

“臣身体不适,时常头晕眼花,看东西不清楚,老是拿东忘西,浑身不得劲……”李之所以不常在朝堂上讲话,一者是为人谨慎,二来他是草寇出身,肚子里实在没墨水,说不了几句就开始大白话,“这样下去怕耽误事啊,陛下免我的职吧。”

李治才不信这套说辞,他徐懋功驰骋沙场勇冠三军,而今还不到六旬,身强体壮岂会有病?再说三省之事是舅父拍板,李不做事又能耽误什么事?难道要学尉迟恭,回家躲是非?可李不能走,父皇临终前再三嘱托要重用,甚至说有救难之能。李治耐心劝道:“英公何必要退?您手下有尚书丞与各部群臣,叫他们替您分担便是。”

李却道:“臣本就是粗人,当宰相实在勉为其难。”

听他当殿说出这种话,李治真有些着急了:“您是三朝元老国之功臣,更是先帝临终钦定的宰相,怎能妄自菲薄?”情急之下把刚才韩瑗那话想起来了,“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褚令公干犯国法尚且开恩,无缘无故的,朕岂能轻易准您辞职?”

李不动念则已,一旦动念固执得很:“但我真是有病啊!先帝也不曾料我有病啊!”

是有病!病得不轻!李治有点儿挂火,兀自强忍:“英公,您真的执意如此?就不顾念朕与你十几年的情义?”话说到这份上,李治连自己挂名并州都督、李任长史的旧事都搬出来了。

李跪地叩首:“先帝之恩、陛下之情臣铭记于心,不敢有丝毫忘却。但世事无常祸福难料,臣力不能及只能卸职。”

李治心都快碎了!父皇费劲巴力,又是喝酒、又赐龙须、又布下故意免官之局,这人怎就不上道呢?无论李说不说话,至少他声望上可与无忌平分秋色,他这一去塌了半面墙,这种不负责任之人留他何用?李治真想一赌气把他轰出朝堂,可关键时刻不禁想起媚娘的话——要相信先帝,如此安排必有道理,没走到那一步还瞧不清楚。

“好吧。”李治的拳头缓缓松开,无力地点了点头,“既然执意要退,免去尚书左仆射之职。晋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如何?”他需征求舅父同意。长孙无忌一旁连连点头,似乎认定李早该让贤了。

尚书仆射是正二品,开府仪同三司虽是从一品,但属于文散官,毫无职责可言;同中书门下三品是兼职宰相,可兼职宰相要有本职,或尚书、或侍郎、或将军,仪同三司本无职权还兼什么宰相?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参与决策?这是让李顶着宰相的头衔赋闲。

“谢陛下。”李心满意足再度施礼。

李治最后又嘱咐一句:“您虽赋闲,毕竟是三朝老臣,朝政若有过失,望您及时谏言。”

“是。”李答应得干脆,却不知往没往心里去。

“散朝吧。”李治吩咐散朝,自己却没动,眼睁睁看着百官鱼贯而出。虽然赶走了褚遂良,但李的辞职让他不安——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今天的事究竟是得是失?打人一拳需防还击,舅父若是还招,自己接得住吗?好在张行成“女谒用事,人臣阴谋”那八个字拍在朝堂上,舅父如果识趣该有所收敛吧?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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