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9249900000018

第18章 执手激情,搏出一线希望

一、舅父当家

五月望日,大朝之期。文武百官列队入宫,卫府兵士列立仪仗。

天子李治出离皇城,穿两仪门、朱明门,登临太极殿。左武候大将军程知节、右武候大将军张士贵率侍卫在御案左右护卫,御史大夫李乾祐监督百官仪容,内常侍王伏胜引领皇帝就座。群臣大礼参拜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寰宇,余音绕梁。

李治环顾殿内——蹑席、熏炉、香案、画屏设摆整齐,群臣各居其位,朱紫在前青袍在后,牙笏如繁星,鱼袋耀金光,老者精悍少者雄杰,静如处子莫敢仰视。快哉为天子,贵哉万金躯,伟哉千秋业,壮哉我大唐!惜乎,惜乎,权不在手令不能行,空负帝王虚名。

“唉……”李治未及开言一声感叹,“朕谬膺大位,政教不明,赏罚失中,政道乖方,遂使晋州之地屡有震动。还望卿等上书封事,极言得失,以匡不逮。”他脸色凝重语气沉痛——自从前汉董仲舒倡“天人感应”之说以来,凡天下灾异必系于时政,倘若究不出缘由,天子便需罪己。李治运气不佳,实际执政的不是他,却还得背这黑锅,怎能不难受?至于上书言事,他已强调多次,也不晓得大家是慑于长孙无忌之威,还是真的无言可进,竟无丝毫反响。

今日也不例外,群臣听了他的话,齐声道了句“遵命”,然后就把头一低不言不语,宛如一潭死水。李治只好无奈苦笑,摆摆手道:“罢了,有何要务奏上来吧。”其实朝会奏报也是走形式,具体政务皆由顾命大臣为首的宰相在政事堂处置。

“启奏陛下。”礼部尚书房遗直出班施礼——他乃房玄龄之长子,世袭梁国公,如今主管礼部,“先帝忌日将至,谒陵、行香、祭祀等诸般礼仪现已初定。其时请陛下率文武五品以上、清官七品以上者拜祭昭陵,献太牢之礼。东西二京道观、佛寺以及各州……”

房遗直详细报告忌日安排,李治却早已心不在焉——不知不觉间父皇已过世一年了,这一年我都做了什么?虚度光阴,一事无成啊!

“陛下……陛下……”

“哦?”李治回过神来,才发觉房遗直已汇报完,等待他吩咐,满朝文武也都察觉到他走神儿,低声呼唤着;李治脸上不禁羞红,强笑道:“嗯,就这么办吧……其他事呢?”

左骁卫大将军、驸马执失思力出班施礼:“臣方从西疆归来,有两件要事奏报。”

“爱卿请讲。”这次李治甚是留心——执失思力早年自突厥降唐,娶太宗第九女九江公主,东征西讨颇有功劳。前年他随军讨灭薛延陀,留镇边地,直至近日才回朝,所奏报的必是关乎军情之事。

“臣的属下从松州传来消息,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薨逝,其独子贡日贡赞早亡,由其孙芒松芒赞继承赞普之位。芒松年幼,遂以大相禄东赞代掌国政,相信不日将有表章呈至长安。”

吐蕃与大唐颇有巧合之处,中原逐鹿之时西疆也群龙无首,李氏定鼎中原之时松赞干布也统一诸部。东西两强曾兵戎相见,松州之战金戈铁马,最后文成公主出嫁,两国和睦友好。李治刚登基时,松赞干布曾致书大唐,声称“天子初即位,臣下有不忠者,当勒兵赴国讨除之”。名义上示好,其实是见李世民已死,有轻慢中国之心。可是松赞干布哪想到,他的寿数也不比李世民长多少,雄心复萌没几日,就一场大病也跟着去了。

李治听完执失思力汇报,觉得可笑——这位藏地英主的身后事竟也和大唐如出一辙,都是顾命大臣代君执政,芒松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志难伸?

他未及开言示下,中书令褚遂良举笏出班:“吐蕃与我朝有联姻之好,今赞普亡故,请陛下遣使吊丧。”

对这位慷慨直谏之名仅次于魏徵的第二顾命大臣,李治原先也是十分敬重的,但后来对他的印象渐渐有了变化。先是他以诬告的手段构陷刘洎,又排挤崔仁师,尤其李治继位后他凡事都与长孙无忌一个步调,辅政就像是管孩子。类乎该派使者这种事,是基本常识,难道李治还不懂?可褚遂良非要多这句嘴,弄得李治一点儿自主的机会都没有,只得顺着道:“就依令公之意。”

执失思力补充道:“以臣愚见,使者要选应变机敏之人。自先帝驾崩,吐蕃与我已有芥蒂,新任赞普继位局势未明。吊丧还在其次,重在探其动向。我大唐纵有壮士百万,也需知己知彼以防不测。”

“此言甚是。”褚遂良表示赞同,“政事堂自会仔细斟酌人选。”政事堂在门下省,是宰相会商政务之地,诏书皆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诸位宰相在政事堂商讨达成一致,然后交尚书各部施行。但现在的朝局大家心里都明白,所谓“政事堂仔细斟酌”,不过就是他褚遂良与长孙无忌两人商量着办。

李治也只得点头。哪知褚遂良话音未落,大殿中响起一阵突兀的笑声。大家不约而同望笑声之源望去,但见一名五旬左右、紫袍金带的大臣正手捋须髯仰面而笑——乃是太常卿、江夏王李道宗。

当殿大笑有悖礼数,但李道宗不仅是战功赫赫的大将,更是宗室郡王,皇帝私下里还得喊他一声堂叔。李治非但没追究,反而也笑眯眯问:“江夏王为何发笑?”

李道宗出班施礼:“请陛下恕臣失礼。臣所以发笑,乃为吐蕃与我大唐可延秦晋之好,心中欢喜。”

“哦?何以得知?”

“昔日文成公主和亲,禄东赞为求婚使者,臣为送亲使者。臣与他共处半载有余,送亲路上并辔而行,畅谈邦国之事。吐蕃内部尚有白兰部等部族未服,禄东赞一向主张与我大唐和睦相处,且仰慕中原典章法度,如今由他执政,断不会妄动刀兵。”

“您果有把握?”

“臣岂敢欺瞒陛下?”李道宗面有得意之色,扫了一眼褚遂良,“宰相也不必为使者之事担忧。我可修书一封致禄东赞,直问他今后打算,叫他回书奏明也就是了。若实在不放心,我还可推荐几名昔日送亲的属下,让他们跑一趟,轻车熟路甚是稳妥。”

他侃侃而谈,说得轻描淡写,群臣却都紧张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扫向太尉长孙无忌——遣使邦交乃国之大事,人员任免更是关乎大权,现在连皇帝尚要听顾命大臣安排,李道宗竟朗然大言,这不是自招忌恨吗?

褚遂良颇觉意外,他虽然也是顾命大臣,但多从长孙无忌之意,在此尴尬时刻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无忌。却见无忌面无愠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褚遂良会意,立刻道:“既然江夏王熟悉吐蕃内情,此事便劳烦您了。”这算是给李道宗一个面子。

群臣都松了口气,执失思力这才接着往下说:“还有一件事,望陛下重视。近闻瑶池都督阿史那贺鲁异动,招揽流散部众,窥探西、庭二州,还有部下劝其自立可汗建立牙帐,请朝廷务必早做处置。”自贞观十四年平灭高昌国,大唐势力向西域扩张,设立安西都护府。阿史那贺鲁本西突厥大将,后因突厥内乱投降大唐,被封为瑶池都督(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隶属于安西都护府管辖。现今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基本上被唐朝打服,但势力过于衰微不能服众,阿史那贺鲁本就很有威望,倘若他招诱诸部建立牙帐,很可能重振西突厥。

褚遂良又率先站出来:“庭州刺史已奏报此事,中书决意派使者宣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必贺鲁必会感慕淳风,收敛……”

“此事不妥!”一个浑厚的声音打断褚遂良,群臣不禁侧目观瞧——又是李道宗!

在百官的讶异目光中他快步出班,举笏进言:“贺鲁狼子野心,朝廷再加宣抚,只会助长其骄狂,促其速反。”

这次褚遂良不再客气,当即反驳:“江夏王所言差矣!当年贺鲁势穷来投,全赖先帝恩赐,乃有立锥之地。禽兽尚知感恩,况乎西地胡人民风朴实,归附之人向以奴仆自居。难道您觉得胡将皆不可信,还是觉得先帝处置有误?”这番话语含锋锐——自大唐定鼎以来朝廷所用胡将甚多,史大奈名列凌烟阁功臣,冯盎一门镇岭南,契苾何力、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皆有功于国,有的甚至当了驸马。褚遂良把李道宗的话扩展到所有胡将身上,且牵扯到对先帝的态度上,这是逼其低头的诛心之语了。

李道宗毫无惧色,偏要辩个明白:“我并无质疑众将之意,更不敢指摘先帝。汉人既有忠奸之别,突厥有何不同?贺鲁是室点密可汗五代孙,当初归顺天朝实是迫于无奈,先帝圣明识人,岂不知他并非善类?之所以授以都督之职,乃为制衡乙毗射匮,以敌制敌。今尾大不掉,若反噬射匮再统突厥,是除狼而得虎!令公文墨起家,对军情还需多加了解。”

褚遂良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虽年逾五旬,却是十八学士之一褚亮之子,在仕途上算后辈,因书法出众受到李世民青睐,故而青云直上。李道宗说他以“文墨起家”,未必是故意奚落,但褚遂良听着格外刺耳,便要与道宗争执。但未及还言,御座上的李治先开了口:“既然宣慰不妥,江夏王又有何良策?”

李道宗脸色一沉,高声道:“不臣我大唐者,唯讨之!”自新君登基至今,未有人敢言兵戈,江夏王首开此议。

李治微微蹙眉:“贺鲁毕竟还未造反,有何名义征讨?”

李道宗早有算计:“出师之名倒也不难寻,可遣兵马西进,假称远征西域。伺大军临近瑶池,传诏调任贺鲁官职,令其交出兵权入京。他若奉诏自是最好;若不听命,必定即刻叛乱,那时我军已临其境,他仓促举旗准备不周,可一战而定;他若弃官而逃,必入突厥之地,乙毗射匮与其恩怨甚深,正可借射匮之手除之。此乃万全之策。”

李治心下赞叹——难怪父皇将堂叔与李世、薛万彻并称为三大名将,果然名不虚传!

可他这个天子赞成没用,褚遂良早憋了口气,反驳道:“江夏王之计断不可行。堂堂天朝巍巍圣德,以仁义服天下,焉能用诡计逼人造反?即便贺鲁可除,日后西域、东夷诸国,谁还信服我大唐?”

李道宗针锋相对:“贺鲁与吐蕃等国不同。瑶池在我邦域之中,臣子谋叛,国法除之,何干诚信?与其盲羊补牢,何如未雨绸缪?”

“此言有理!”执失思力高声附和——其实贺鲁萌生异志他并非新近才得知,褚遂良要派使者安抚的事他也听说了;他不赞同怀柔,却无力改变宰相的决定,所以才在大庭广众之下旧事重提,故意试探大家看法。李道宗主战,执失思力求之不得,立刻请战:“大唐天威赫赫,岂在乎一酋首?末将愿率师前往,必取贺鲁授首!”

他俩一倡议,朝班中顿时议论起来,不少人表示赞同,还有几位将军当即叫嚣附和。李治一见不禁欢喜,登基至今总算见到了群臣各抒己见的场景,这是好兆啊!

褚遂良却大不以为然,提高嗓门压住群臣的议论声道:“陛下,我等之所以决意安抚,并非怯战,而是一片良苦用心。兵甲者,国之凶器也。土地虽广,好战则人凋;邦国虽安,亟战则人殆。去岁以来灾害连连,不宜妄动干戈。再者陛下践祚不满一年,粮食未丰、仁德未广,先行刀兵之举,于陛下圣德有碍。”

李治不禁点头,这倒也是实情。

“陛下!”执失思力实在心急,竟三两步走到御阶前,“先帝所以统驭万邦,皆因勇武冠于天下。今陛下继统,边人四夷未见陛下之威,恐难心服。贺鲁鼠辈自招祸端,此正陛下树威扬名、镇服四海之良机,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李治心头一震——不错!皇位不稳皆因为没有一展身手的机会,此时若能打场胜仗,非但扬威四海,更可在朝中建立威信,打破有名无实的困局。

想至此李治心潮澎湃,放眼朝下望去,昔日僚属薛元超、李敬玄、李义府等无不跃跃欲试。作为潜邸亲信,祸福前程攀附于皇帝,李治想出头,他们更想出头。这几人虽然人微言轻不敢公然插话,却都用激励的眼光望着李治——机不可失,放手干吧!

李治信心大增,决定放手一搏:“好,就依……”

“且慢……”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议论纷纷的群臣听到这声音立刻闭嘴,嘈杂的朝堂瞬间安静,连李治都停下来——是他舅父长孙无忌!

在众人敬畏的注视下,长孙无忌缓步出班:“臣以为此时不宜兴兵。”他说话声音并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透着毋庸置疑的威严,“贞观十八年以来,先帝三征高丽未收全功,征粮造船花费甚众,又转战西北攻打薛延陀,虽一举得胜,然连年征战兵士疲乏,百姓亦多劳苦。陛下初登大宝,应休养生息,怀远以德方为长远之策。”

“可、可……”李治的勇气鼓了又鼓,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长孙无忌转身面朝群臣,边踱步边道:“我大唐天下得之不易,高祖皇帝愤隋炀之无道,举义旗于太原,遽定长安为本;全赖先帝天睿神勇,以弱冠之年,怀慷慨之志,思靖大难,以济苍生,躬擐甲胄,亲当矢石,披荆斩棘,历经百战,西灭薛举、北抗刘武周、血战武牢关、两征河北地,降雷霆于东海,奋金戈于江南,总戎薄伐,戡翦无遗,扫灭群贼一统江山,此中艰辛非一言能尽!龟鼎既立,高祖禅位,先帝袭重光之永业,继大宝之隆基,殚精竭虑明察秋毫,内安黎庶外扬兵威,平朔方、灭高昌,东突厥、吐谷浑,薛延陀、铁勒、靺鞨等或定或降,建旌旄于安西,树斧钺于辽东,拓万里疆土,被四夷尊为天可汗。上溯尧舜下至周隋,帝王数以百计,纵秦之嬴政、汉之光武,又怎堪与先帝比肩?何朝何代能与今日大唐媲美?”说到这里他突然提高声音,“先帝夙兴夜寐,至崩殂之际尚思社稷,遂命微臣担当顾命辅佐今上。我本外戚,恐不能服众,再三辞让,然先帝执意如此,臣只得勉力为之。既在其位,便当竭力,凡事慎重三思……”话说到此处,他恰好走正到李道宗面前,“今新君方立,四方灾异,人心浮动,多事之秋尤不该轻操兵戈。阿史那贺鲁虽有贰意,但地处偏僻,距长安千里之遥,不过手足之疾,目下当严防者乃腹心之祸!倘朝中暗藏不逞之徒,阴怀奸谋、擅作威福、蛊惑圣意,以致动摇社稷危害圣驾,岂不葬送大唐万里锦绣河山?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臣自当肝脑涂地、持正查奸、防微杜渐,不负先帝重托……”长篇大论至此戛然而止,长孙无忌转身朝李治施以大礼,“还望陛下以社稷安定为重,用兵之事万望三思。”

响彻朝堂的慷慨陈词结束了,留下的却是寂静中的回味和深思。群臣思忖着无忌这番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表面上看出不出兵是策略问题,李道宗、执失思力是征战多年的名将,晓于边事洞悉时局,务在保卫疆土;而长孙无忌、褚遂良肩负国政,考虑的是民心和财力,欲休养生息稳固社稷。世上本无万全之策,两种方略各有道理,可在文武之争的表皮下隐隐跳动的却是权力的脉搏!

自长孙无忌秉政以来,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这不仅因为他一贯手段强硬,也因为他公忠体国办事得当,更因为他的权力是李世民赋予的,合理合法。现在蹦出来个李道宗,不仅战功赫赫颇具人望,而且是宗室王爵,执失思力等一群将领都甘愿附和。无论李道宗胸怀坦荡就事论事,还是不安其位故意挑衅,已对顾命大臣的权力构成威胁。方才吐蕃遣使之事已卖给他个面子,凡事可一不可二,若不把他压下去,如何镇服百官令行禁止?眼看褚遂良撑不住局面,无忌只能亲自登场,一再强调顾命大臣之权,甚至不惜危言耸听、恫吓胁迫,也要维护既定决议。

近乎窒息的气氛中,李道宗默默低下了头,执失思力也心有不甘地退回了朝班。没人敢不屈从长孙无忌的权威……不,还有一个人,御座上的李治。

难道任凭良机流失?李治急出一身汗,又看薛元超、李义府等,都愁眉苦脸低着头——仕途重要,身家性命更重要,江夏王都不敢惹元舅,我们这些芝麻官算什么?

不过李治还有希望:“英公,您是身经百战之人,您以为如何?”李治不会忘记李世,这是父亲寄予厚望的人,三大名将之冠,如今他是尚书左仆射,从二品宰相,地位仅次于长孙无忌。

李世闻听皇帝询问,一挽胸前长髯,挪熊躯迈虎步,出离朝班施以大礼:“臣……”

“如何?”李治全神贯注身子前倾,差点儿站起来。

“臣唯陛下之命是听。”

“什么?!”李治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世微抬眼皮,又重复一遍:“唯陛下之命是听。”

李治身子一晃,跌坐龙位——这就是父皇秘密托孤之人?难道对朕的问题就这种态度?

不是这种态度,还会是何种态度呢?李治冷静下来,这才想起李大胡子一贯如此,当他站在朝堂时几乎从不发言,哪怕父皇问他话,他的回答也是这句话。眼前情景何其熟悉,七年前父皇废李承乾,征询改立谁为太子,李世同样说“唯陛下之命是听”。那语气、表情、动作,和现在一模一样。

看来想叫李世在朝堂上公开表态是不可能的,李治仍不死心,又把目光投向其他宰相。另一位中书令高季辅面沉似水,眉头皱成个大疙瘩,面对皇帝的目光他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又动,虽然明显心有不甘,最终还是保持沉默;侍中于志宁满面惶恐,花白的胡须一直在颤抖,见皇帝望向自己,立刻把头低下,都不敢看李治一眼;同中书门下三品宇文节、柳奭这两位兼职宰相倒很干脆,一齐举笏道:“当从太尉之意,请陛下三思。”

现今共八位宰相,四人同心,一个“唯命是听”,一个沉默不言,竟还有一个吓得不敢看皇帝的。就剩最后一位,李治的目光扫向尚书右仆射张行成——所有宰相中他最信赖的人。

李治当太子时,高士廉、房玄龄、岑文本、马周等重臣都曾是他名义上的老师,他对这些重臣也都恭敬有加,但真正倾心相交的只有张行成,与之私下的谋划罕为人知,堪称心腹之臣。此公乃定州人士,隋孝廉,又在武德年间考中科举,学识精湛人品端方,智谋也甚了得,更难得的是相貌出众气质超群,如今年近七旬,仍不失英俊潇洒之态,无论何时都稳如泰山,长身伟岸银髯飘逸,虽说朝服在身、乌纱在顶,竟颇有仙风古道的感觉。

果不其然,即便这个紧张时刻张行成依旧气定神闲,见皇帝看着自己,他缓步出班,施礼道:“请陛下三思。”

李治彻底丧气了……可一瞬间,他发现张公从袍袖中伸出一只手,微微向他摇动,做否定之状。什么意思?不要出兵?

张行成见皇帝已注意到自己手势,微微一笑,轻轻瞥了一眼长孙无忌,又对李治重复道:“三思啊三思……”

李治恍然大悟——此思非彼思,思的并非是该不该用兵,而是此时能不能与舅父对着干!

顾命大臣是父皇任命的,继位伊始就吵吵嚷嚷对着干,岂非自坏根基授人以柄?今四民不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魏晋以来民间流传一句谶语:“真君者,木子弓厶,王治天下,天下大乐。”源自道教《神咒经》,是说未来某一天太上老君会降临人世成为帝王营造盛世。木子为李,弓厶为弘,因而老君在人间的化身名叫李弘。若与舅父争权闹得朝廷纷乱,不怕勾出几个李弘举旗造反吗?不能争,至少现在还不能争。张行成提醒得对,风险甚大得不偿失。三思啊三思……

群臣默默观察着皇帝,见这个年轻人搔着头皮,做冥思苦想状,隔了许久眉头才渐渐舒展,慢悠悠道:“朕左思右想,似乎还是舅舅见地更高一筹。既然中书已有决断,此事无需再议,舅舅派使者安抚贺鲁便是。”

群臣或庆幸或无奈,齐声回应:“皇上圣明。”

长孙无忌依旧蹙眉:“陛下,这里是朝堂,不能唤臣……”

“哦,太尉!”李治连忙改口,愧然一笑道,“朕自小叫舅舅,习惯了嘛!哈哈哈……”那一刻他笑得那么温婉、那么由衷;群臣也跟着笑起来,也都那么自然、那么从容。

朝会在一团和气中结束,李治由王伏胜搀扶回转后宫,长孙无忌当先踏出太极殿,褚遂良紧随其后,众臣按品阶鱼贯而出。执失思力刚迈下殿阶,就迫不及待地蹿到江夏王身边:“他们要派人安抚,怎么办?”

李道宗苦笑:“还能怎么办?皇上都答应了。”

执失思力愤愤不平:“阿史那贺鲁绝非善类,安抚只会长寇之志,一旦叛乱非但瑶池之地难保,整个西域皆有丧失之险。大唐国土尺寸不能与人!一城一地皆将士血汗,也有您一份力。那些文臣胡乱行事,难道您坐视不管?”

“唉!权柄尽在其手,随他们处置好了。”李道宗心中充满无奈——他虽南征北战功劳赫赫,被李世民誉为三大名将之一,但也受到猜忌,未能跻身凌烟阁功臣。李世民晚年疑心甚重,先后诛杀张亮、刘兰、李君羡等有功之将,李道宗心怀戒惧,以养病为由请求解除军职,改任太常卿。太常卿虽是九卿之首,却是主持祭祀的闲官,李治继位后为表示尊重老臣,又加授特进,增实封至六百户。李道宗蛰伏已久,感觉新天子仁厚,似乎可一展才干,故而知无不言、畅抒己见。可经过今日之事他意识到,形势并不如意。

他和长孙无忌虽谈不上仇怨,但关系也不好。只因李世民亲征高丽,在安市出现战略分歧。李道宗主张精兵奇袭,直捣平壤;无忌主张攻城夺寨,步步为营。结果李世民采纳无忌建议,虽取得驻跸山大捷,但安市城久攻不下,只得撤军;因而将士对决策颇有微词,是非之口甚多,搞得两人有了芥蒂。李道宗深知无忌心胸不宽,昔日立储之争结怨者,岑文本死于忧惧,刘洎被诬陷而死,就是侥幸善终的房玄龄,其子房遗直、房遗爱至今还被无忌紧盯。这么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岂能轻易得罪?连样下去太危险啦!赶紧急流勇退吧。

执失思力不明白他苦衷,依旧嘟囔着:“无忌和褚遂良疏于边事不晓军情,皇上一味纵容毫无主见,长此以往必误国家之事!”

“嘘!”李道宗连忙制止——他看见民部尚书高履行和兵部侍郎韩瑗站在不远处。高履行是高士廉之子,无忌的表弟,韩瑗之妻长孙氏是无忌的堂妹。这两人若跑去传闲话,岂不是火上浇油?

执失思力全然不悟,兀自抱怨不止:“你听他刚才说的那些话,越想越生气。先帝哪里三番两次请他为顾命?他又哪里推辞过?为了争权排挤这么多人,说这等话不脸红吗?咱们不过是想为国家做事,怎这么难哪……”

“少说两句吧!”李道宗拉着他的手出了太极门,“朝廷用咱,咱就好好打仗;不用咱,就老老实实待着……走!”

“去哪儿?”

“回家。”李道宗抬头望着炽热的太阳,突然想起个春秋典故,“你读过《左传》吗?知道赵盾的故事吗?”

执失思力毕竟是突厥人,虽说十几年来浸染了不少中土教化,仍一脸茫然:“什么左啊右啊箭啊盾啊的?”

“夏日之日,可畏也!”李道宗满脸沉痛道,“走吧。回家读书,关门闭户。惹不起,咱还躲不起么?”

二、无处可逃

张行成的暗示引起李治的深思,看来有名无实的日子还要继续。他当着群臣的面强作欢笑,可迈出太极殿便开始愁眉苦脸,连午膳都没用,就去了立政殿。

立政殿在皇宫东部,是李世民当年居住的地方,李治也曾在这里陪伴父皇。但他登基后把寝宫设在甘露殿,现在仍居立政殿的只剩新城公主。长孙后共生七个子女,新城公主年纪最幼,也是李世民所有女儿中年纪最小的,光阴荏苒如今已十六岁,出落得窈窕动人,名花有主即将出降。

新城公主的婚事曾有波折,当年李世民预定将她嫁与魏徵之子魏叔玉。后来李承乾阴谋叛乱被废,李世民迁怒曾任太子太师的魏徵,命人推倒魏徵的石碑,断绝婚约;东征失败李世民有所感悟,又怀念魏徵,重塑石碑,婚约之事却无明确说法。至李治登基魏徵去世多年,早已人走茶凉,于是将公主许配给长孙诠。那长孙诠乃长孙无忌从父长孙操之子,结这门婚事可谓亲上加亲。

李氏当国文成武就,唯独在亲情方面屡屡有憾。且不论昔年玄武门之事,仅长孙皇后七个子女便连遭不幸:长子李承乾因阴谋篡位,被废去太子身份,死于流放地黔州;次子李泰争夺储位失败,被贬为濮王,放逐均州;长女长乐公主嫁与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冲,才二十三岁就病逝了;次女城阳公主嫁与杜如晦之子杜荷,后来杜荷卷入承乾谋反案,被处死,城阳又转嫁卫尉卿薛怀昱之子薛瓘。长孙后去世时李治、晋阳公主、新城公主皆年幼,随父皇一起生活,后来晋阳公主又早亡,死时还不满十二岁,李治搬进东宫,李世民又长年巡游在外,只剩小小年纪的新城公主闷居在立政殿,甚是可怜,因此李治很疼爱这个小妹。先帝忌日后就要操办新城婚事,李治竭尽所能置办嫁妆,要搞一场风光的婚礼。

他慢慢踱着步,努力不去想朝堂上的事,欲把心思转移到新城的婚事上;哪知刚走到立政殿院外就听里面一阵喧闹,侧目一望,好几位年轻公主正在树下说笑。原来得知新城将出降,临川、东阳、高阳等几位姐妹都来凑趣。

一见此景李治连大门都没敢进,转身便走——别的姐妹倒犹可,高阳公主实在令他心烦!

这位妹妹因天生丽质活泼好动,被李世民过分溺爱,渐渐养成了骄纵横蛮的性格。后来出降房玄龄次子房遗爱,到了婆家还不老实,竟与会昌寺的和尚辩机私通。此事败露,不但把父皇气得吐血,还成了皇家的笑话。李世民一气之下腰斩辩机,将她狠狠训斥了一通。没老实几日,父皇驾崩后又开始无法无天。这次倒没出去胡搞,而是撺掇丈夫房遗爱与大哥房遗直分家;仅是分家也好办,但房遗直世袭父亲梁国公的爵位,高阳公主既要分家,又想把这爵位弄到他丈夫身上,向李治提过好几次。遗直无罪何故以幼代长?这是破坏制度,李治不敢答应也不能答应。可他素无刚性,又与高阳年纪相仿,哪管得住?每次见面高阳都絮絮叨叨,李治不胜其烦。

今天紧躲慢躲还是迟了,高阳公主一溜烟跑出来:“九哥,怎不进来?”任何人见到皇帝都要呼“陛下”,唯独她还叫儿时称呼。

李治脚步连都没停,敷衍道:“突然想起件要紧的事,办妥当才放心,咱改日再会。”

“别走啊!我还有事跟你说……”高阳在后紧追。

李治烦得要命,忙朝王伏胜使个眼色。

王伏胜岂不知高阳品性?可是皇帝叫他上,只好硬着头皮把张手拦住:“公主啊,万岁有国家大事要忙。”

“我的事儿也不小。”

“是是是。”王伏胜嬉皮笑脸,“您若着急先跟奴才说说。”

“滚一边去,你管什么用?”

“您别这么说啊,倘若是小事,奴才便能做主。公主府里是不是缺锦缎了?还是跟驸马闹别扭,要不就是……”

趁王伏胜拖住高阳,李治抽身而退,一路小跑回到甘露殿。夏日炎炎又值正午,出了一身透汗,他把龙衣一脱歪倒在榻上,即便宫女在后摇着宫扇,还是热得难受。午膳早备好,可天气又燥心里又烦,丝毫胃口都没有,他朝内侍扬扬手:“撤下去,换些冰凉的水果来。”说罢索性连内杉都解开,绰起一把小团扇。

刚扇了两下,忽听有人叫道:“哎呀!这怎么得了啊!”

李治起身一看,是他乳母卢氏来了——卢氏当年被长孙皇后选为乳母,从喂奶开始就没离开过李治;他当了皇帝自然不能再留乳母,于是赐封燕国夫人,又赏宅邸一座。可老人家始终对李治放心不下,隔三岔五进宫看看,宫里人碍于她身份也不敢阻拦。

卢夫人见李治光着膀子,三两步跑上前,一把夺过团扇:“这可不行,要生病的!”

“我哪有这么孱弱?”

“陛下难道忘了,您自小身子娇气,风吹吹就病。昔年跟随先帝出巡,刚离京就病倒,又是发热又是咳嗽,可把我急坏了,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我怎对得起仙去的圣母文德皇后……”

李治只能苦笑。

“还扇!”卢夫人怒冲冲推开摇扇的宫女,“你们都是死人吗?快端盆热水来,我服侍陛下更衣。”

“不用您。”李治赶忙推辞。

“不行,这些宫女笨手笨脚的,哪成个样子?当初……”卢夫人又念叨起他小时候的事。

李治有些不耐烦,可毕竟是吃她奶长大的,况且老人家顶着烈日不辞劳苦来伺候自己,不能不领情。热水不一会儿就端来了。卢夫人伺候李治从小到大,确比那些宫女强得多;擦过身子,又服侍他更衣,拆下发簪为他梳头。

李治感觉很舒服,终于露出微笑:“还是您老妥当。”

“陛下高兴便好。”卢夫人也笑了,“臣妾这辈子只两桩心愿。第一就是伺候您,一直伺候到我老得不能动。”

“唉!您老辛辛苦苦半辈子,也该享享福,让别人伺候您才是。”李治不免又问,“另一桩心愿呢?”

“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全凭您一句话。”

“何事?”

卢夫人边为他梳理头发边道:“为我亡夫平反昭雪。”

她说得甚是轻巧,李治却皱起眉头——莫看卢氏是个乳娘,出身却不简单。她乃范阳卢氏名门之女,早年嫁与京兆杜氏之男杜才干。隋末纷争之时,杜才干在瓦岗军为将,颇受李密器重。李密兵围洛阳,一度威震天下,后因疏忽轻敌败于王世充。本来一场败仗不至于土崩瓦解,可麾下大将邴元真率众投降王世充;李密无法聚拢残兵,又与驻守黎阳的李世有隙,无处落脚只得投李渊,杜才干也跟随降唐。可李密雄心不死,后来又率旧部王伯当等人叛变,最终被杀。杜才干那时已任唐朝蒲州刺史,本不在叛乱之列,但他感念李密知遇之恩,决心为其复仇。思来想去,李密降唐复叛无可抵赖,李渊父子杀李密也是天经地义,算不得罪魁祸首,真正导致这一切的是背信弃义的邴元真,于是杜才干率部离开蒲州,向邴元真诈降,趁其不备将其诛杀,并砍下首级到李密坟前祭奠。这虽是义举,但杜才干毕竟擅自出走,而且有投敌行为。李渊也没详细推究,将他捕获处死。卢氏作为罪人之妻被没入掖庭,后来辗转成为李治乳母。其实她也颇有几分才识,只是李世民在世时处处隐忍不敢显露,如今自己喂大的孩子当皇帝,便无所顾忌了。

卢氏旧事重提,李治颇感为难:“此事朕恐怕不能答应……哟!”话未说完脑后一阵剧痛。

卢夫人的手颤了一下,几根乱发缠在一起别住了木梳,她仔细择开乱发,把这绺头发理顺,才缓缓道:“我夫君不曾谋反,只是为故主报仇。陛下何故不体谅?”

李治却道:“既为人臣,忠主之事。他不曾奏请擅自投敌,已经犯了军法。”

“犯不犯法还不是由人主裁夺?赵武诛屠氏,伍员鞭灵王,那些复仇义举千载传颂。我夫君侠肝义胆,虽不指望扬名于世,却也不该蒙冤受戮啊?李世为李密发丧曾被先皇赞许,为何偏偏只为难我的夫君?还望陛下看我这张老脸,只求发个诏书正其声名,追赠个像模像样的官就行。”

李治耐着性子解释:“此乃高祖武皇帝所断,朕刚继位怎好言祖父之失?再说您怎不去求朕父皇翻案?如今尘封三十年,朕不曾亲历此事,其中细情全然不知,空口白牙何以服人?”

“先帝何……”先帝何等样人,岂容后宫干政?哪像你小子这么好说话?卢氏心里这么想,却不能说,转而糊弄道:“先帝何尝不知此事?本来已应答臣妾,只是叫我再等几年,逢大赦之期一并处置,可这一等就再无下梢,或许是国事繁忙他忘却了,拖延至今。”

李治虽然脾气和善却不傻,怎听不出是谎话?却也不戳破,借坡下驴道:“既如此,朕更不能翻这个案。父皇不愿管也好,忘了也罢,终究没有为你夫君平反。朕若平反此案,岂非又揭先帝之过?关乎朕父祖两代贤名,断不能更改!”

卢夫人闻听此言再没说话。

待梳理已毕,重新插好玉簪,李治站起身,这才发现乳母早已泪流满面,顿时心生怜悯:“您老别哭啊!案虽不能翻,雉奴又岂会亏待您?日后朕多赐您财物,为您晋升品阶还不行吗?”

这话不说还好,卢氏一闻此言越发哭出声来:“我无儿无女,要那些身外之物何用?我这辈子心血都花在您的身上,您若不当天子,是个寻常亲王我也不跟您提。我侍奉您二十六年从没向您张过口,如今不过图个虚名,就算真给他平反复官,他一副朽骨还能去坐衙掌印吗?呜呜……我这辈子的心血啊……”

李治望着痛哭不止的奶娘,大感惭愧——我从降生就受她照顾,直至今天还在为我更衣梳头,纵是皇家宫婢,这份恩情也称得起天高地厚了,如今不过图个虚名,若连她这点儿心愿都不能满足,实在说不过去,可是……

卢夫人往地上一坐,双腿一盘,哭得死去活来。看这架势不哭到皇帝答应她就没个完。

李治只好说软话:“奶娘,不是孩儿不疼您,此事朕办不成。”

“什么?!”卢氏把眼泪一抹,“陛下莫非戏耍臣妾?您是堂堂皇帝,天底下还有您办不成的事?”

“唉!”李治只好实话实说,“朕虽是天子,权柄尽在舅父之手。即便朕答应您,中书不草诏,门下不批准,一道命令也发不出去。”

“那您……”您去跟无忌提提?这话未说完卢夫人自己就先否决了——长孙无忌是何等人物她也很清楚,想叫那位说一不二的宰辅屈从于一妇人,根本不可能,搞不好把她赶出宫去,再想见皇帝都难了。

李治好生劝慰:“孩儿知道您这些年含辛茹苦,但权不在我手,终是爱莫能助。您再等两年,朕亲政之后一定帮您。”

“也只好如此。”卢氏眼泪擦干,心里却已凉了七八成——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最清楚,凭这老实孩子的性情,硬去夺舅舅的权恐怕没希望,唯有等无忌交权。可那要等到啥时候?

李治瞧出她面色不悦,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您往宽处想。”

“这就是命啊!”卢氏面沉似水,端起那盆用过的水往外去。

李治心里难受,不禁摇头慨叹:“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赵宣……”

刚吟这么两句,又听外面卢夫人吵嚷起来:“谁叫你们拿井水湃桃子的?冰冰凉凉的,万岁吃了如何消受?真是越来越不成话,当年万岁体弱,长孙皇后命老奴……”她又开始述说往事,宦官宫女也不敢顶嘴,一个个低头听训。

李治一吐舌头——不妙!老人家这会儿心情不好,一会儿问明了是我让冰的果子,又不知啰唣到何时?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这位大唐天子趁乳母教训宫人,偷偷溜出殿门,贴着墙根、顺着廊下一路小跑就逃了。这次只穿着一件内杉,连个近侍宦官都没带,直跑到御苑中才停下脚步,这半日连个冰湃桃子都没吃上,这会儿真感觉饿了。头上是毒辣辣的太阳,肚子一个劲地叫,李治苦不堪言,忙往淑景殿去。

淑景殿在西面,如今是萧淑妃的居所。她生性活泼喜爱花草,在四周种了许多花,五颜六色争奇斗艳,常有宦官在此莳弄。此刻正值午后,伺候花的宦官都不在,李治常来常往也没觉有什么不同,迈步就往里走。里面的宦官宫女可吓得不轻——既没宣谕也没宦官跟随,皇上一个人披件内衣就溜达进来了。

见皇上就得施礼,稀里哗啦一通响,手里甭管拿的什么全抛了,众宫人匆匆忙忙跪一地:“万岁,万……万岁岁……”这声呼号喊得乱七八糟参差不齐。

李治也不介意,只管往里走,离着老远就见廊下有几个宫女正在哄两个公主玩——萧淑妃所生长女五岁,封号义阳公主;次女四岁,封号宣城公主。这两位小公主也多少懂些事情了,一见李治赶忙“父皇父皇”地叫。

李治俯下身,在两个女儿腮边各自亲了一口,笑道:“怎还不去午睡?”

义阳只是攥着竹马、撅着小嘴道:“父皇一起玩。”

旁边两位乳母赶忙施礼:“陛下,这几日甚热,公主们又贪玩,连日来白天睡过晚上就不好好安歇了。”

“不可纵坏他们。”

“是。”乳母又补充道,“不敢故意娇惯,只怕公主夜里玩耍,贪凉闹出病来。”

看着眼前两个乳母照顾女儿的情景,李治心中突然升起一阵不安——我女儿将来会不会像高阳一样刁蛮胡闹?她们乳母将来会不会也像卢夫人一样恃功请封?这些纷乱如麻的事该怎么办?想到这些麻烦事,李治竟没了哄女儿的兴致,只在宣城的头上轻轻摸了摸,迈步上了殿阶,却不见半个人影,踱至偏室门边一望,这才瞧见淑妃。

萧淑妃可不似宫人们那般大惊小怪,她早听见外面动静,却不去迎接皇帝,而是依偎在一张小床边,满面笑靥,轻轻拍着床上的锦被——那里面睡着她的心肝宝贝李素节。

李治笑道:“你瞧朕这副狼狈模……”

“嘘!”萧淑妃连忙摆手,“小点儿声,素节睡着了。”

“哦。”李治蹑手蹑脚凑前,见儿子睡得正香,小嘴还一张一张的,觉得可爱伸手便摸。

“别碰。”萧淑妃推开他手,“别把孩子弄醒了,到外面去。”

两人轻轻出了偏室,淑妃往门边一倚,娇笑道:“陛下今天怎么这时候大驾光临?莫非突然想起我们母子了?”

李治见她笑容妩媚身姿风流,不禁欢喜,却故意板着脸道:“这时候不能来吗?那朕这便离开。”

“别!”淑妃赶紧牵住他手,“陛下若能永远住在淑景殿,臣妾才高兴呢。”这句话说的无比温存,眼中充盈着爱恋的光芒。

“又不怕我吵你儿子睡觉了?”李治搂住她臂膀,“你呀,就是不嫌麻烦。宫中自有抚育幼子之地,何必非把他们都带在身边。朕小时候人人都说娇贵,母后也不曾日日留我在立政殿,皆由乳母照顾。”说到此处他又想起高阳公主和卢夫人之事,想跟淑妃说说,排遣一下烦恼,“方才……”

“哎哟!素节可与陛下不同。您是皇后所生金枝玉叶,我算什么人?”萧淑妃话中带刺。

李治满腹苦水又憋了回去:“你是四妃,还不满足?”

“臣妾没说不满足。”萧淑妃秀美微挑,阴阳怪气道,“我是说陛下乃皇后之子,生来就尊贵。素节不一样,陛下再爱也非中宫所出,那帮乳母保傅都是势利眼,交他们照看我怎能安心?再说这宫里还有没生养过的,瞧我生下素节,早恨得牙根痒痒,谁知道安的什么心?素节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活活痛杀我。”

宫里没生养过的嫔妃很多,可李治明白她矛头对的是谁,不禁有些着恼:“皇后纵然有些孤傲,却没有坏心肠,不会朝孩子下手。”

萧淑妃却得意而笑:“我也没说是她,你怎就想到她了?可见有几分可疑,倒要防着些。”

李治一丝谈心的兴致都没了:“算了……给朕拿些吃的来吧。”

不多时萧淑妃双手捧了只玉碗来,李治一见是红枣莲子粥,甚感欣慰。宫中膳食自有尚食局掌管,并无私设灶厨的道理,但萧淑妃有三个孩子又偏要自己照顾,饮食方面甚是麻烦,加之宠冠后宫,谁也不敢不给她面子,于是尚食局单派做饭的人到淑景殿随时伺候。这碗粥煮得烂烂的,明显是给两位公主吃的,早晨熬的这会儿已凉透,天气炎热正合口,而且还加了蔗糖,更添滋味——秦汉以来中土之人所食皆是饴糖,质粗且涩,虽有甘蔗也榨后取其甜汁,蜂蜜虽好但采集太麻烦,多亏玄奘法师西游天竺,不但取回佛经,也将天竺国熬制蔗糖之法带回大唐,近年来宫廷自制蔗糖,专供天子后妃享用。

李治确实饥饿,加之味道可口,不多时便吃下半碗,大快朵颐。萧淑妃见他这会儿吃得高兴,讪讪凑到他身边:“陛下,素节封王之事您思忖得如何?”

“嗯。”李治边吃边道,“已同舅父商量过,待办完父皇忌日和新城出降两件事便给素节封王。”

“封号拟定没有?”

“还没呢。”李治只顾填肚皮,搪塞道,“到时候再说。”

萧淑妃轻轻搂住他肩膀:“陛下觉得雍王如何?”

“嗯?!”李治把碗放下了,“不妥吧?”诸皇子以大州为封号,天下比州可封,唯独雍州必须三思。因为长安就在雍州境内,以京畿之地作为封号未免惹人遐想。昔日李承乾为太子,李泰因得宠而加封雍州牧,储位之争自此而始。前车之鉴不远,怎好轻用?

萧淑妃却道:“臣妾晓得,中宫长子为太子,中宫次子为雍王。可皇后现在不是没生养么?先叫咱素节当雍王,日后皇后有了儿子再改封。”她心里算盘拨得分明,李治根本不喜欢王皇后,莫说生两个,照这样下去一个也生不出来。现今四个皇子,素节虽然最小,但李忠、李孝、李上金皆宫婢所生,他们的母亲即便晋封也不过是美人,无法与淑妃想比。只要李素节占据雍王之位,将来不愁没机会入主东宫。

李治怎会瞧不透她的如意算盘?平心而论,他与萧淑妃耳鬓厮磨,感情深厚,对素节已十分宠爱,甚至改易皇后他也乐观其成。但淑妃这样迫不及待地筹划,令他很不痛快——好歹也夫妻近七年了,除了玩玩闹闹就是儿子的事,难道就没点儿默契?本来水到渠成的事何必搞得那么露骨,那么迫不及待?我连朝政大权还没摸到手呢,你们就算计着我死后龙位归谁?究竟在不在乎我?我的难处你们谁问过?

“还剩半碗呢,怎不吃了?”

李治把羹匙往桌上一拍:“天竺蔗糖虽然好,若是天天吃也总有吃腻的一天。”

萧淑妃根本没品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下次我给陛下做别的……别动,你脸上沾了点儿。”说着揽住李治的脖子,顺着肩膀往下摸索,朱唇轻轻凑过来,亲了亲他的脸颊。李治的烦躁似乎被她的爱抚平复了许多,也侧过身吻着她的脖子。

萧淑妃感觉痒痒,发出一声妩媚的娇笑,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我再给陛下生个孩儿如何?您若不愿封素节为雍王,那就把这封号留个咱们老二。”

听见这句话,李治的爱欲之火熄灭了!

萧淑妃仍不悟,还是紧紧搂着他求欢。李治已没这个心思,只觉天气闷热,两人抱在一起烫乎乎、黏糊糊的,皮肤油腻发黏,呼吸浑浊燥热,很不舒服。他抬手想挣开淑妃的怀抱,却不慎碰到桌上那只粥碗——“啪”的一声轻响,玉碗落地摔成碎片。

“哇……”隔壁立时传来婴孩的啼哭声。

“素节!”淑妃抽身去看孩子。几个宫女也奔进来跟着哄孩子,还有人收拾摔碎的碗。一片混乱中李治起身,不言不语踱了出去。两个小公主喊着父皇,宦官也朝他施礼,他竟全未理睬,径直出了院门——这里寻不到他想要的安慰。

刚离开淑景殿没行几步,忽见远处走来一队宫女宦官,李治一望便知是王皇后。这位皇后颇有一国之母的风范,哪怕在宫里随便走走也要摆足仪仗,多热的天气她手底下人也要穿得规规矩矩,走得整整齐齐。李治不想与她碰面,所幸没带从人,忙藏到一棵大树后。

皇后一行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堂堂天子会躲在树后,谁也没注意,只管往前走。李治偷偷窥见妻子从不远处走过,一身正装昂首阔步,那张面孔清秀而冷峻,虽说贵气凌人,但双眸却显得空洞,她生活得并不幸福。李治转身倚着树,重重叹了口气——皇后并非不美丽,也并非不贤惠,只是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持,无论喜怒哀乐,都无法摆脱这种从小养成的强烈自尊,即便心里一团火,脸上却挂着冰霜。他并不讨厌皇后,甚至曾尝试着去爱,可是太累了,他们俩的性格注定无缘,这样的夫妻生活已变成负担。他无力摆脱皇后,这桩婚姻毕竟是父皇决定的,更何况她背后还有两位舅父;他也不愿接近皇后,唯恐一时的冷漠或气愤让彼此更痛苦,矛盾更严重。

谁能想到,堂堂天子竟会在皇宫、在自己的家中东躲西藏,寻不到安慰之地?直到皇后走远,李治才从树后绕出,茫茫然在宫苑中躲来躲去,不知不觉间已来到鹤林院外。林木幽幽,青草茵茵,门庭素雅,香烟缭绕,遥闻木鱼之声,不见翠衣红袖。这位慈祥的师傅可否化解他心中烦恼?

清静之地不见一丝雕饰,院中一张小几,摆着香炉、佛经、瑶琴等物,正堂上供奉着开光的金身佛祖。薛婕妤背对堂门、跪坐佛前,一边敲打木鱼,一边默诵着经文。此时她虽未落发,却已是带发修行之人,脱去锦绣衣衫,卸去金簪玉环;青布衲衣,披头散发,项挂佛珠,木屐布袜,俨然一诚心向佛的居士。

李治虽有许多话要说,却不忍打断她修行,只是默默立于堂下,静候她把功课做完。

“陛下。”薛婕妤倏然停下了木鱼,却没有回头。

“您怎知道朕来了?”

“臣妾记得您的脚步声。”

“是啊。还有谁比您更了解雉奴?朕有许多心事想跟您说。”

薛婕妤似乎早意识到他有什么烦恼:“后宫不得妄议朝政,再说臣妾如今心无旁骛,陛下的事莫要向我提起。”说罢又敲起木鱼。

李治郁闷至极,哪还在乎这许多,滔滔不绝道:“朕这皇帝当得好没意思。国事难插手,后宫一团糟,高阳胡闹管不了,卢夫人求朕办事也无力相帮,淑妃与皇后闹得不可开交。这些纷纷扰扰,你说朕该怎么办?”

薛婕妤并不作答,也不回头,依旧默诵经文。

“师傅!”李治急切呼唤着,“雉奴真的承受不住了。究竟是朕命运不济,还是所有人都欺朕软弱?”

薛婕妤依旧没有明确作答,只是轻轻敲着木鱼,喃喃道:“如来降世,手指乾坤,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菩提树下,枯坐冥想,阿耨多罗,大彻大悟……非是菩提树点化佛祖,而是佛祖自己彻悟。”

佛祖顿悟能舍弃凡尘,可身为天子肩负天下安危,舍都不能舍,逃都无处逃,难道真的没人能够分担痛苦?李治颓然瘫坐在几案边,凝然注视桌上那张乌木玉柱的瑶琴……

忽然,他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真正让他感到快乐与解脱的人。他手抚琴弦回溯往事,一股强烈的思念之情霎时涌上心头!

三、执子之手

永徽元年(公元650年)五月二十六——太宗文皇帝周年忌日。

转眼间李世民逝去已整整一年,各州的灾害逐渐销声匿迹,百姓渐渐习惯了没有天可汗的日子,可是谁曾想到,他们的新天子却满心无奈、度日如年。

依据朝廷制度,周年忌日礼仪甚多。深更半夜李治便率文武百官拜谒昭陵,献太牢之礼。他在父皇陵墓前泣涕哀号,献馐完毕,又传下命令——圣者名讳非臣民所能言,从前“世”“民”二字只要不相连仍可随意使用;从今以后两字皆避讳,不准言谈书写,朝廷百姓一体遵行。

命令传下四方哗然,“世”“民”皆常用字,不知多少臣民因此改名,连大名鼎鼎的李世也从此改名李,尚书六部之一“民部”自此改称“户部”。天下寺庙供奉的观世音菩萨也要避讳,简称观音菩萨,以后勘译佛经凡遇“观世自在”皆改为“观自在”,言谈书写皆需留神,否则触犯国法。其实李治何尝不是无奈之举?一年之中他没亲自决定一件事,默默无闻不为臣民熟知,唯有在孝道上做做文章,引天下人瞩目。

谒陵之后大驾回城,再按来时卤簿仪仗列队而行。金石雅乐大作,卫府将士前后列队。指南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木轮滚滚光华灿烂;朱雀旗、青龙旗、玄武旗、驺牙旗、飞豹旗,遮天蔽日异彩纷呈;卫兵衣甲分八彩,横刀、弓箭、大戟、长枪、盾牌,威风凛凛浩浩荡荡,行走在朱雀大街上……李治耳闻臣民呼喝“万岁”之声,却只能看见层层护卫,望不清百姓情状,心中不免遗憾。

圣驾半路停銮。太常卿李道宗降车,高声请奏:“请陛下行香。”自南朝梁武帝以来倡三教连横,儒佛道三家共佑社稷,寺观祈福已成定例。凡国忌日东西两京各开两座寺观,散斋僧道,举行法会。天子亲临长安寺院,文武臣五品以上、清官七品以上(凡出身士族名门、具有声望、坐而论道不处理具体公务的官称为清官)都要前往行香;地方都督、刺史虽不能来京,也要在辖境内选名寺一座,率手下官员行香膜拜。

今岁乃太宗皇帝首次忌日,玄门开崇圣宫、释门开感业寺,皆为皇家道场。中土道教不及佛教势大,但太上老君俗名李耳,李氏当国厚加尊崇,地位在佛门之上,道士、女冠皆由鸿胪寺崇玄署管辖,故李治先至崇圣宫行香。观外法棚昨夜便已搭好,除京畿各处道观真人道长外,在京诸侯、皇室姻亲,连致仕多年在家修道的老将军尉迟恭都来了,早已候驾多时。道士们在门外迎接,先行君臣礼,再起身行稽首礼,恭请圣驾先行,顾命大臣、三省宰相、列卿御史、八座尚书随驾入观,余者只能在外等候。

李治瞧得分明,为首道士名唤李晃,三十出头相貌英俊,乃陇西李氏同族,后面诸位道人也多是熟面孔。李治不禁苦笑——先帝晚年迷信方术,招揽这几人炼丹,结果病上加病以致不愈。先帝驾崩他们口口声声说是骑鲸登仙,如今又跑到崇圣宫来为先帝追福。

李治只是随便敷衍几句,便率群臣前行,连穿过两道门,见院中设摆两张庞大香案,神龛、图画、符书遍布,各色天尊大神乃至张陵、张鲁、葛玄、葛洪、范长生、魏华存等先贤塑像;所有道士皆身穿八卦衣,头戴莲花冠,玉柄拂尘、云鞋白袜,念经敲磬绕圈而行,四周法器叮当鼓乐齐鸣,好一座水陆道场、罗天大醮!

李晃伺候李治登殿点香,天子并不下拜,唯长揖而已,李晃接过香枝插于殿上鼎炉,焚化青藤纸表文,代天子向神灵施礼,群臣之香皆插殿外,众道士齐念颂歌,祈太上老君、三官九府共襄太宗魂灵,祈大唐社稷安稳国祚绵长。李治祈祷已毕,当即出观,眼见将近正午,不敢耽搁,又往感业寺行香。

横穿朱雀大街方至巷口,就见沿着坊墙已搭下许多斋棚,慈恩寺玄奘、弘福寺明濬、普光寺慧净等高僧大德皆沿路诵经,又有许多的纱帐,乃是女眷——京中公主太妃、内外命妇乃至薛婕妤、卢夫人等乐善好施尊佛崇教者皆来祈福。大驾至门前,萧氏三师法乐、法愿、法灯身穿白色僧衣、肩披袈裟出寺迎接,先行大礼,起身合十问候,退至一旁请皇帝先行。

李治又率一干重臣入寺,三道大门天子行于中央,群臣走左边、法师进右门。一进山门但觉薰香扑面、梵唱悦耳,寺内宝字辈老尼皆服黄、明字辈比丘皆服灰,手捻数珠,左右列坐,其他宫婢沙弥列立两廊。

一见天子所有人皆行大礼,叩拜于地。李治左顾右盼似有心事,缓缓而过,一众比丘在后相随;穿过两道院,登临佛堂,只见长明灯通明,把大殿装点得如琉璃世界。金面如来法相庄严,燃灯祖师光明无垢,弥勒佛祖慈祥和善,左右的文殊、普贤、龙树、大势至、虚空藏等菩萨慈眉善目姿态各异,唯观世音菩萨处不同——圣命传下,已有快马报知感业寺,凡有“世”字皆用黄藤纸遮蔽,待今日法事之后重造匾额、条幅。

法愿法师击磬,法灯法师点燃香枝双手奉上。李治接了香,举过头顶,紧闭双眼默默祷告:“三代佛祖,列位菩萨,父皇母后,求你们保佑我烦恼尽除、再创盛世。还有愿我与……若垂怜雉奴这颗拳拳之心,请快显灵吧!”祝罢长揖,法乐法师接香插于香炉;群臣殿外亦然,众尼齐诵“阿弥陀佛”。

李治与法师攀谈几句,问过诸太妃起居是否安好,出门下殿。王伏胜正要伸手搀扶——忽见一道灰影从旁窜出,直至圣驾面前!

众人皆是一惊,定下神来才看清,原来是个灰衣比丘,不知何故挤出人群。那女尼似是花信年华,鹅蛋脸,面容清秀,浓眉大眼,通关鼻梁,虽衲衣在身未施脂粉,难掩天生丽质;头顶光光,尤其凸显那对元宝耳,耳垂厚厚下垂,真有些像救苦救难的菩萨,面露慈悲法相庄严……不!菩萨皆是双目低垂,观世间哀怨。而她那双妙目却是向上仰视,紧紧盯着皇帝,眼中闪烁着迫切的光芒。

群臣首先想到的是告状——这位前朝妃子不是在寺中受了委屈,就是兄弟子侄在外为官遭遇坎坷,要拦驾告御状。这不是胡来么?

大宦官王伏胜第一个反应过来,眼见这个女尼伸出右手急切地向皇帝挥舞,当即呵斥:“大胆!圣驾前也敢放肆!来人……”他想叫侍卫架走这女尼,哪知李治三步并两步奔下佛殿,也伸出一手。两人十指相扣,紧紧握在了一起!

她满面恳切凝望着他——他来啦!总算来啦!虽然他穿上龙袍,留起胡须,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而柔和。这是她的爱,更是她生命的希望!煎熬和期盼只为这一天。她要把他紧紧抓住,永远不再放手!

他一脸欣慰凝望着她——见到她啦!终于重逢啦!虽然她剃去青丝、洗尽铅华,但那双眼睛依旧炽热明亮。这是他唯一的放纵,一年的郁闷和隐忍唯有此刻才略感慰藉!

四目相对,两手相牵,没有对话,也无需任何表白,就像昔日在终南山翠微宫的那个夜晚……其实何止他俩忘我?那一刻诵佛声、迎驾声、呵斥声全部止歇,周遭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们。

张行成、宇文节、李道宗、李乾祐、阎立德、崔敦礼、高履行、刘德威、令狐德棻、房遗直……十几位宰相公卿都真真切切目睹了这一幕。片刻惊诧之后众人神色或恐惧、或气愤、或不屑,却不约而同地低下头。谁也不是傻子,这还瞧不出来怎么回事?可谁能说什么?即便是顾命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面对这等私情之事也羞于开口。还真有几个脑筋快的,假作游览寺庙状,溜溜达达往皇帝身边蹭——快挡着点儿吧!

可哪里遮掩得住?附近数十名女尼看了个满眼。年长的双手合十默念“罪过罪过”,年轻的则瞪大眼睛、抻长脖子全神贯注地看,那一道道炯炯目光说不清是谴责还是欣羡。

法乐法师定力再高,此刻也已汗流浃背。她强忍住不安,上前抓住女尼肩膀,故作平静道:“阿弥陀佛,有劳明空为圣上施法祈福。”有这么祈福的吗?明知这借口蹩脚,却实在寻不到更好的说辞,唯有死死抓着明空肩膀,把她扯开。

望穿秋水只为这一瞬间,明空如何肯放?她非但没松开,反而又搭上一只手,双手紧紧抓住皇帝。李治见她胸膛剧烈地起伏,身子不住颤抖,原本兴奋的眼中闪过恐惧和不舍,充盈着泪水。

媚娘!跟我走吧!

李治险些将这句话说出口,他也欲搭上左手,用力把这个心爱的人拉进怀里,可还没抬起腕子,就觉左膀已被人制住,侧目一看,是长孙无忌——这会儿除了亲舅舅,谁还能上前拉皇帝?

“时候不早了,请陛下回宫。”长孙无忌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句话说得格外严肃。

但两人的手仍握在一起,分离简直是最痛苦的酷刑!

“陛下!”无忌的口气越发严厉。

这可顾不得颜面了,他们俩是什么辈分大家心里都能算计清楚,若容他们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更无法收场。法愿、法灯也凑上来,三位师太齐动手,架住明空双臂。

“媚娘……”李治无奈地低吟一声,两人还是被分开了。可就在即将松开的那一刹那,他感觉媚娘把一块手帕之类的东西塞进他右手中。他还想多看媚娘一眼,却见几位宦官和法师迅速将其掩在身后,再也不见那倩影——李治的双眼也不禁湿润了。

“万岁驾到……”王伏胜一时惊慌也糊涂了,应该喊“起驾”。

这会儿没人纠他的错,群臣一股脑拥着甚至是推着皇帝往外走,长孙无忌更是紧紧抓着皇帝左腕,大步而行,也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紧张,这位当朝第一权臣的手竟也一直在哆嗦,直至山门外才放开皇帝外甥。

李治心中说不出的痛,可眼见满朝文武、皇亲国戚、大德高僧、侍卫宦官,人山人海般都在寺外恭候自己,李治右手缩在袖中,兀自紧紧攥着那条手帕。回宫的短暂路途简直变成了折磨,他僵硬地坐在御辇上,一动不动,矜持着不让泪滴落,唯恐被万千子民看穿他的悲苦和软弱。

大驾登临太极殿,早过了未时,光禄寺备好食物,李治面色苍白心不在焉,只含糊地道了句:“众臣辛苦,廊下赐食……”再没客套半句,失魂落魄地起身退殿,长孙无忌、褚遂良也紧皱着眉头,什么也没交代便转身而去。有幸踏进感业寺的人是凤毛麟角,大多数官员不明白缘由,大家以为天热皇帝中暑了,还有人大发感慨:“今上真乃至诚至孝之主,先帝故去一年还这么痛心疾首。可钦可赞!”

李治恍恍惚惚回到甘露殿,手中那团帕子早被汗水浸透。他进了寝殿连龙袍冠冕都没脱,挥退所有宫女宦官,这才张开右手,见是块灰布,似是从衲衣上扯的,已被他攥得褶皱不堪,可斑斑朱红之色似有血迹。他越发心神激荡,颤抖着展开观看,见那血书字迹已被汗水浸得模糊,但依稀可以辨出是一首诗,写的是: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相思之情盈于诗间,真可谓笔笔含泪、字字泣血。霎时间,他与媚娘缠绵温存的一幕一幕尽皆浮现脑海!

他再也压抑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把诗掖进怀中,拔足便奔,出了殿门三两步蹦下玉阶。殿外的宦官皆是一惊:“陛下去哪儿?等等……”大家奋力追随,却见这位素来文雅的皇帝似疯了一般,在御苑中迅速奔跑,一路向北狂奔下去,不多时已至鹤林院。

薛婕妤也刚从感业寺回来,因为身为女子不便与圣驾群臣一起入宫,所以走掖庭宫穿嘉猷门,绕了一大圈刚踏进鹤林院。

李治远远望见两个身穿素衣的年老宫婢正要掩门,也不知哪来一股急劲儿,跑上前双手猛推,竟一头撞了进去。两个老宫婢被推了个趔趄,定眼一看是皇帝,吓得手足无措。李治气踹吁吁呼道:“出去传朕命令,任何人不准进来!”

薛婕妤也受惊匪浅,还没反应过来,李治已牢牢抓住她手腕,快步往里走,绕过正中佛堂,直至斋房后面僻静处。

“阿弥陀……”婕妤未及开言,却见李治满面哀色涕泗横流,直挺挺跪倒在她面前,“不可!快起来!”

李治却抹着眼泪道:“雉奴有事相求,您答应我。”

“不可如此!折煞臣妾啦!”薛婕妤抓住李治臂膀又拉又拽,她一介老妇哪有小伙子力气大?三拉两拽也不动,索性也跪下了,“我的小祖宗哟!你到底怎么了?”

“师傅,您帮帮雉奴!”

“唉!”薛婕妤长叹一声道,“我区区一深宫妇人,有何能为?当年你母后贤名播于天下,尚不曾干预外朝……”

“此非朝廷大政,是雉奴的私事。只有您!只有您能帮雉奴!”

“什么事啊?起来说。”

“不!您先答应我,您不答应我便不起来!”说罢李治一头扎进婕妤怀中,放声大哭。

“这、这……”薛婕妤眼望自己教养十几年的孩子,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舐犊之情顿时泛起,又哀又怜又心疼,什么清规佛法全忘了,也禁不住哽咽起来,“别哭,我、我答应你……答应你!”

同类推荐
  • 邻家有女名貂蝉

    邻家有女名貂蝉

    邻家有女初长成,回眸一笑百媚生。群雄割据风云变,气吞山河入我坑……
  • 晁氏水浒

    晁氏水浒

    “咱也来个煮酒论英雄,先说神力。这江湖之上,要说神力,第一当属倒拔垂杨柳的花和尚鲁智深,两膀若无千斤之力,怎能动的树木。”“这便是你孤陋寡闻了,岂不闻小霸王力扛东京数千斤闸门,四路反王这才安然逃出东京,怎是凡人可比。”新书《义气水浒》
  • 康乾盛世

    康乾盛世

    “中国文化知识读本”丛书是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和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组织国内知名专家学者编写的一套旨在传播中华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提高全民文化修养的大型知识读本。 徐大成编著的《康乾盛世》为丛书之一,介绍了康乾盛世的有关内容。 《康乾盛世》中优美生动的文字、简明通俗的语言、图文并茂的形式,把中国文化中的物态文化、制度文化、行为文化、精神文化等知识要点全面展示给读者。点点滴滴的文化知识仿佛颗颗繁星,组成了灿烂辉煌的中国文化的天穹。能为弘扬中华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增强各民族团结、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尽一份绵薄之力。
  • 寒宵冷月

    寒宵冷月

    小说类型:历史玄幻小说,以历史为主,玄幻为辅。时代:虚构的大乾王朝,参照明代;颜色尚赤。
  • 明末孤臣

    明末孤臣

    既然穿越明末乱世,又与毛文龙有了纠结,那就改变一下他的命运。
热门推荐
  • 这份喜欢有点甜

    这份喜欢有点甜

    【1V1、女团、乐队、校园、娱乐圈、小甜文】林羽湘:“最近有传闻说你喜欢我?”某影帝:“那不是传闻。”——某漫画大神:“以后,不许和姓华的单独见面!”夏婉:“为什么?”某漫画大神:“我、会、吃、醋。”——苏俏俏:“好烦啊,新歌一点儿灵感都没有!”某总裁:“这周末我们去马尔代夫,你可以尽情找灵感。”——冰茗雪:“我觉得,我不适合恋爱。”某电竞大神:“你适合结婚。”下一秒,一个闪亮亮的十克拉钻戒出现在了冰茗雪眼前。——〔KING乐队阅读指南〕〔4对主CP〕:1、‘日久生情’组:(林羽湘x木少言)《我最好的朋友怎么可能喜欢我》【全能才女/队长/键盘手×闷骚忠犬/影帝】2、‘互为月光’组:(夏婉x许晟)《肥宅的我变美后竟然和我最喜欢的漫画大神交往了》【富家宅女/主唱/贝斯手×桀骜不驯/漫画大神】3、‘一见钟情’组:(苏俏俏x李铭越)《我的知心老师兼暖心学长绝对不是霸道总裁》【元气少女/创担/吉他手×儒雅腹黑/总裁】4、‘青梅竹马’组:(冰茗雪x乐翊川)《我的竹马弟弟不可能是电竞大神》【神颜门面/鼓手×默默守护/电竞大神】
  • 六扇门之剑指江湖

    六扇门之剑指江湖

    江湖踏浪,随风起,路逍遥!仗剑行,该杀伐,人生苦短,何人知天下正邪?恶人谷,烂骨头,千年不腐邪魔,岂能当道?六扇门,青阳王,借我三年寒暑,我可踏星逐月!......PS:小墨书友群185622350。
  • 大汉好男儿

    大汉好男儿

    一个高中生,无意中穿越到了大汉,却混成了孤儿,家徒四壁。他不得不为生存而战,为自由而战,为尊严而战,为家人而战……
  • 伟大的军事统帅(世界军事之旅)

    伟大的军事统帅(世界军事之旅)

    青少年具有强烈的求知欲和探索欲,他们不仅对飞速发展的科学技术有着浓厚的兴趣,也对军事科学充满了强烈的好奇。真实地展现人类军事活动,也许我们无法成为一场军事变革的参与者和见证者,但我们可以把军事百科作为模拟战场。
  • 少年少年

    少年少年

    我用布包了铁锅里的青草和盐,让细君老婶拿着烫膝盖。细君老婶走的时候,要了剩下的青草,说回去能自己找来治了。阿爸一直盯着我,我突然不怕他的目光了,抬起脸看他。那件事以后,我第一次这么看阿爸。我又想起那件事,可好像不那么害怕了,不那么怕记得了。怪的是,我不怕记得的时候,就有点记不得那件事了。像有块橡皮擦,把那件事一点点擦掉,写上别的事,就是有那件事,上面也盖了别的事。
  • 妖契约录

    妖契约录

    高考落榜的楚非凡偶遇奇怪少女南宫月儿,一扇未知的大门从此在楚非凡的生命中开启,人与妖共存的世界中,身负至宝的楚非凡又将与那些妖怪擦出怎样的火花。少年你可曾准备好,踏足这片未知的世界......
  • 欢乐颂

    欢乐颂

    吃过早饭,倪万德就往乡上赶,他要去完成一项特殊的使命。从乌地吉木到乡上二十多里地,出了寨子一直上坡,紧赶慢赶得三个小时。说下来,倪万德用不着跑这么远的路,电话里就能把事情说清楚。可是,倪万德觉得这事非同小可,他必须亲自跑这一趟。昨天晚上,倪万德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夜。这么大的事,倪万德没有对三桃说出实情,他怕三桃担心。倪万德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明天他要到乡上去一趟。三桃没有多想,说这么远的路,得请人用摩托送一下。倪万德知道三桃心疼自己,嘴巴上答应,事实上并没有去落实。这些年来,倪万德不会轻易开口,哪怕给别人添芝麻大的麻烦。
  • 团宠小甜饼是顶级大佬

    团宠小甜饼是顶级大佬

    (又名荼夭!团宠爽文、装逼打脸)男主装逼被打脸,女主扮猪吃老虎!前期女主卖萌装傻充愣,后期撕掉马甲秒变女强!现代、奇幻、日常,甜宠爽文!女主原名荼夭,是仙界的一棵桃树,后来掉落人间到了瑶山成为山神,经过千万年的发展,成功修得正道,百年前还帮助作为悬门的男主的家族除掉鬼王!出山的时候已经是公元2021年,因为外表呆萌可爱被坏人欺负,好人宠爱。来到男主的公司,女配庄芸丽欺负她,男主李景时虐待她,最后才发现她才是公司的最大股东,公司产品采购的原料(桃花瓣)正是出自她的瑶山,后来再除鬼王,并且帮忙化解了悬门家族恩怨,成为众人心中真正的顶级大佬!
  • 青梅竹马,小甜心!!

    青梅竹马,小甜心!!

    她开朗,乐观。但是他的出现改变了她,变得性格孤僻,喝酒打架。对不起,我说错了,应该是:她性格孤僻,但是他的出现改变了她,从此生活有了阳光。遇到他以后,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却没想到后来才发现自己母亲的死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而且她一直信任他,却没想到他竟然一直瞒着她自己的身世不说。然后十八年前的恩怨被牵扯到了他们两人身上。“铭旭,从今以后我的歌只为你一个人唱。”这是他们俩之间的约定但是……“若尘,谢谢你,但是我怕是以后听不了你的歌了。”
  • 凤舞帝业:江山恋美人

    凤舞帝业:江山恋美人

    前世,因为一场误会,她跳崖自杀,他殉情而亡。今生,她是北冥家族的嫡长女,他是东方家族的嫡长子。两人幼年相遇,少年相爱,狼烟四起的大陆,两人携手征战。然而,她成全了他的帝业如画,他却违背了初心,负了她的红尘眷恋,她失望之下抛下帝后之位,怀着孩子远走天涯。直到枕边凉透,直到清晨的湖畔再也看不见那抹魂牵梦绕的身影时,他才知道,他这一生,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她。那一刻,前世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冉冉,这一次,我再也不要放开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