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偌大的别墅，明知这房子里只有唐珠一个人，我脑子里却蹦出一个词：他们。
不想说点儿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她笑笑。这丫头，居然还笑。
比如解释一下什么叫吃里扒外。
有话直言。她直直地看着我。
如果你不给他报信，我肯定不会被撞见。我微微停顿一下，观察着她的表情：你可以不帮我，但是，也不可以帮他。
如果无凭无据，那就只是诛心。
我倒笑了。诛心，这词儿用得好。
凭据么，会有的。我说。
她转身进房，拎出收拾好的行李。她会主动辞职，这个我没想到。以前只是伺候金泽一个人就够清闲了，现在她连金泽都不用伺候，我简直可以说是白养着她，她还这么耍脾气？
我想生气，也知道自己该生气。可不知怎么，却生不起来。
急着跑路？这么心虚？
您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怎么还能在这里。
新工作不好找的。
也不多难。
你看看你，我惋惜地叹气：本来你可以好好在这里呆下去的。
哪儿都一样。
还挺有脾气。
是人都有脾气。
如果，我不准你走呢？我逼近一步，逗着她。
她退后一步：你不会。
我越来越觉得，你很有意思。从上到下，我饶有兴味地扫描着她：你跟我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样。
她冷着脸，沉默。我也由着她沉默。对女人的口味，这么多年，我也是变了几变，拐了好几道弯。当货车司机的时候，年轻气盛简单直接，和路边店的女孩子们都是开门见山钱货两讫。后来身份不一样了，就好上了小桥流水曲径通幽，觉得这才有品位有情调。经了几起事才明白，这些女人都是心机婊，小桥流水流的是淫水也是银水，曲径通幽通的是阴道也是钱道。这未免更让我恶心。
唐珠这个丫头的言行做派，有时候像是开门见山，有时候又偏于小桥流水。无论是山还是水，我最中意她的就是她眼前这个样子，这也是她最如常的样子：大方，沉得住气，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老成。对于一个打工妹来说，这太难得了。我没有从任何一个打工妹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她的冷静淡定常常会让我的焦躁有效地消减一些。这种风格最近好像有一种形容，叫“禁欲系”，她是不是就毕业于禁欲系？
其实，你找那个文件，只是为了你自己，是么？她终于开口。
我点点头：对。
你，确定有么？或许根本没有，金局只是在吓唬你。你根本不必当真。
她这是宽慰我么？我领情：眼见为实，我才会这么上心。
以我的判断，金泽手里一定没有。其实，以你的心计你该早就明白，金泽这个样子，他爸爸很可能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给他。留给他，很不合适。所以，你也不用太上心。
哈，看来这小丫头真的是在宽慰我呢。是心疼我了么？我知道她的话不无道理，但我也知道，我的判断更准确，因为我的理由更充分。
这个，我也想过。即使金局不会把东西留给金泽，他也一定留了这个东西。我跟了他那么多年，我了解他。我说：所以，金泽现在一定还不知道，但他一定会有。即使现在没有，将来也一定会有。
连着用了三个“一定”，是因为不得不这么笃定。怎么能不笃定呢？他死的前一天晚上约我见面时的情形，我只要活着，就忘不掉。他把那些东西在电脑里播放给我，录音，视频，银行转账的电子收据……全都是我和他共同的秘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直到他亲口说出来。
我愤怒地要疯了。我一直以为，在离开他单独创业之后，和他达成了互相掣肘的合作关系之后，我在他面前就不再是弱势。这一瞬间我才明白，这只是假象。以最大的自控力，我抑制住了想要掐死他和砸碎他电脑的冲动。我说我们是平等的合作伙伴，你不能这么欺负我！他笑了，他说：别幼稚了。世界上的任何合作都没有绝对的平等。我又问他，你有我的把柄，我也有你的把柄。难道不怕我跟你同归于尽吗？他说我不怕。他说我太了解你了。在把柄的拥有上，你跟我固然是旗鼓相当，可是我想死，也敢于死，而你不想死不敢死。如果说不平等，这就是你最不可能跟我平等的地方。
我再也无话可说。我知道，如果说我是要疯了的话，那么，这个和我说话的人，他是已经疯了。他还是个已经疯了的将死之人。和一个已经疯了的将死之人，是不能讲道理的。死让他拥有了特权。这是他在这个人世，最后一种特权。
现在，这个疯子死了，他的计划却还活着，还在神出鬼没地控制着我，没人能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这个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子，他早已下决心在死后也不让我安心，我也果然在他死后也不能安心。那些东西是我的毒药。既是毒药，便也是灵药妙药。持药的金局怎么可能不把这个东西留下呢，给金泽。虎毒不食子，他和金泽再不睦，金泽也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宝贝。也因此，尽管金泽还没有见到那些东西，甚至他很可能还不知道那些东西，我也要跟着他的踪迹追索。哪怕有一丝微渺的可能性，我也要追着这个可能性。我不允许这种巨大的致命的把柄留给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任何人，我一定要找到它，消灭它。
可是，这样的毒药对于金泽这种人，确实也降不住，用不了。这个人，连份合适的工作都找不到，怎么会有能力去对付毒药？知子莫若父，金局也明白的。所以，他一定不会把东西直接留给金泽。
不过，不留给金泽，他还会留给谁呢？他还会相信谁呢？
他一定会留下。
他不会直接留给金泽。
但这东西一定还要为金泽所用。
可是他也很难相信别人。
……
这水真是很深啊。
以我的浅见，将来有了再说，反正现在金泽没有它，你这种提前的紧张很浪费。小丫头还是打算尽力让它变浅。
你知道么，头顶的石头真砸下来的时候，那还真顾不上紧张，忙着搬石头就是了。最让人紧张的就是不知道石头什么时候会砸下来。这种紧张可不好节约呢，除非石头根本不存在。
嘴里开着玩笑，心里却突然一动。他们前后脚地离开，她又这么兜着圈为金泽说话，莫不是他们之间有了什么？要说金泽不该。现在这个节点，爹刚死了没多久，他自己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应该没有这个心劲儿。不过，也难说，这个公子哥儿一向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这丫头呢，会不会有点儿动心？毕竟金泽又年轻又帅，虽然没什么钱，好歹有一套房子，对一个乡下丫头来说，这条件也就不错了吧。她这可是失算了。她该知道我和金泽比起来，谁更能依靠……唉，我这也是不靠谱，拿自己跟金泽比什么呢，为了一个乡下丫头！
准备去哪儿高就？
找找看吧。
她不会去找金泽吧？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如果真是去找他，这事儿就更有意思了。人去不中留，那且放她去。我要看看这条小鱼是不是会游到金泽的池子里。若是果真如此，那就把她做成一条香饵。他们俩之间，就是有点儿情意也不怕。那一点儿情意，太欠火候，总不至于情比金坚。所谓的情比金坚，我相信，那只是因为金不够多。只要下到了功夫，金一定比情坚。
不过想到她就要走了，还真是有点儿舍不得。
你，用的什么香水？
没用香水。
好像是玫瑰香，只是有点儿太浓了。不知怎么的，我有点儿逗不够她：你应该用香奈儿五号，我回头送你吧。
谢谢，不用。她摩挲着自己的胳膊，起鸡皮疙瘩了么。
我笑。嗯，我就知道她会拒绝。她要是要了，就不是她了。
她拒绝的这股子劲儿，我也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