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尽管他手脚很是轻敏，我也全程听见了他离去的动静。
躺在床上没有动。不想送他。惯用的告别语当不得真。来日固然方长，后会多半无期。这便是人世。那么，不送也罢。
但他似乎是认真的。几分钟后，他便打通了我的手机：我走了。你接下来怎么打算呢？这里肯定也没法呆了。
到他撵我的时候再说呗。不撵就继续装傻，这么好的房子，白蹭一天是一天。
——当然会尽快离开的，在他离开之后。对他表现出白蹭的无赖相只是想让他多点儿心理安慰。我不想让他觉得亏欠了我什么，也不想让他觉得我多高尚。
小心些。还是尽快离开吧。
好。暖意升腾。
一旦打算辞职就立即告诉我。他的口气突然强硬。
告诉你了又怎么样？你来给我发工资不成？我腹诽着，还是答了一个字：好。
起床之后，洗了把脸，我先去了“长安”，在出租车上给金泽发了告知短信。“长安”老板利落地把我收下。正和老板聊着，手机短信响了，是金泽。他发了一个地址：有空的话请来帮个忙。
我：什么事？
他：见面再说。
和老板最后谈的是住宿问题。老板的口气显然很是自满：“欢迎入住员工宿舍，是免费四人间。很多企业都是八人间。不住白不住，没有补贴的。”
我点点头：“谢谢，我住亲戚家。”
从“长安”出来，我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顾，无拘无束地发了一会儿呆。去哪里，我根本没有想，也不用想，反正是不能住员工宿舍。如果不是别无选择，我绝不愿意再过这种和陌生人同室起卧亲密接触的集体生活。左不过是孤独而已，于群体中孤独，又何如一个人孤独更为干脆？“江湖久独行，凛冽若孤松”，如此是也。
屈指算来，我不知道住过多少所房子。蒙古包外，狂风暴烈，像一头咆哮的巨兽，随时要把包掀起来一样。我躺在那里，也就那么睡了，睡梦里都能闻到草的清香和牛粪的味道。牛粪其实并不臭，只是一种陈草的气味。也住过乡村的泥房子，小小的窗户，永远也打不开的样子。起初是纸糊的，后来换成玻璃。还在北京城住过王爷府，给主子们伺候上夜。卷一卷厚毡子，坐在他们床头两尺远的地方，侯着他们喝茶解溲的指令，当然也不得不听着他们的龙翻凤滚。唉，说起来，以贴身侍女的身份，我明目张胆地听过多少次房啊。古往今来，这女人还真是难做。单说叫床，女人叫呢，男人就骂浪货。女人不叫呢，男人就骂木头。我就为难：在浪货和木头之间，到底是个怎样的分寸？也许女人和男人一起叫才是最好的吧——也曾碰到过一对，两人好得不得了，互称“知心人”。
呵，知心。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都可以用这个词。这个词可以用得很容易。可是人与人之间，如何才算知心？知了多少才算知心？此时知彼时不知，或者此事知而彼事不知，那算不算知心？有多少曾经的知心转眼就成了碎心？
……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我伸手打车，决定先去金泽那里把那个问号了结。
倒是离“长安”不远，一个很小很旧的小区，二号楼二单元六楼东户。最高层也不过是六楼。
这就是他家的老房子吧。这孩子还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乖。
看到我的一瞬间，他有些拘谨。
帮什么忙？
你先看看房子。他说。
我粗粗浏览了一下，是个三室一厅。因为刚刚装修过，很是光鲜干净。电视电脑空调什么的都是崭崭新。这家伙要我做什么呢？打扫卫生？显然不用。朝北两间卧室，有一间已经铺好了床，肯定是他的地盘。转悠进去，我赫然看到那幅带框的老照片，已挂在床头正上方。
怎么样？
还行。
就是一个人住有点儿浪费，想要找人合住，赚点儿房租。你要是辞了职也正好没房的话，你看，你没房有钱我没钱有房，这不是资源共享黄金搭档么。既省得我去跑中介，彼此也知根知底。
就是这事？我恍惚了一下。
对，这可是大事。
原来是想挣我的钱。
不给钱也行，可以用劳动力抵租金。他笑意盈盈。
我当然知道他是在变相地还我的人情。我要接受这份还情么？赵耀当然也不会善罢甘休，在这里住我就要继续掺合他们的事。我要继续掺合么？这个小孩，还居然说彼此知根知底。
要不你先住几天试试，觉得不合适就再找房子。
这话倒是合心。起码这里可以容我过渡几天。我点点头：谢了。
谢什么。朋友嘛。
朋友？在这世上，我已经越来越谨慎地去结交朋友，尤其是异性朋友。亲朋亲朋，一朋就容易亲，一亲就容易爱，一爱就容易……死。所以想要不爱就要不亲，想要不亲就要不朋。不然还能怎样呢？可是就这样不朋不亲不爱地活着，似乎也不对……不想了。现在，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无对无不对的人。没法想。
我端详着那幅老照片。好吧，那就先住下吧。既然这孩子是如此有诚意，既然我和他家的缘分是如此深沉。遇故虽是危险，却也不乏欢悦。活在这世间太久，孤独太久，能有这么一个人陪着过上一段日子，也还不错。虽然需要忌惮碰到他的姑姑，可是当年那个小女孩那么小，会记得什么呢？
——原来，自己也不知自己的心。尽管我如此拒绝和他人亲密接触，但不得不承认，只要有机会，只要有可能，我也还是渴望有个陪伴。“或许我自己太有意思，无需他人陪。祝你们在对方身上得到的快乐，与我给自己的一样多。”说这话的是谢尔顿，美剧《生活大爆炸》里那个物理界的高智商天才，生活中的白痴，他的这句话曾经甚中我心。但扪心自问，这话于他或许是无比由衷的肺腑之言，于我则是过于牵强的自我劝慰。
有个陪伴，总是好的。且这人还是金泽。他这样的人，我暂时不想拒绝。
当然，即使是他，我也不会破我的戒。经历了那么多，关于自己和男人，我用经验总结出来的，有这么五条铁律：一，绝大多数男人是需要和女人睡觉的。我是不能和男人睡觉的。二，我这样的女人最好再去当尼姑，可我不想再去当尼姑，所以我最好离男人远一点。三，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太多了，实在不好远离的时候，若是那人意趣合心，与之相处一下也不错。四，处到某个阶段，就回到一。五，离开。
行李呢？
还没收拾。
今天能过来么？
应该能。
需要我去搭把手么？
不用。
他递过来一把钥匙：朝南带阳台的那间卧室，你的。你肯定喜欢那间吧？
何以见得？
很简单啊。他说。下雨的时候，你这样把手一伸，就可以接雨水洗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