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大凤回家
夜幕笼罩着大地，空气中弥漫了少许雾气，显得朦胧而混沌，月儿如勾。村子里的灯火若隐若现，很快就渐次熄灭了，整个村子在静谧中酣睡了。四合院里的那间书屋里的灯火却像个奇葩一样依旧亮着。
那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还在挑灯夜战，这么晚了，他在干什么？哦，原来，他家果园里的果树长了好几个年头了，施肥、除虫、修枝、嫁接、移栽都需要专业的知识，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这方面的基础，为了使自己的努力不至于夭折，他必须亲自钻研起果树的栽培技术来。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需要多大的恒心和毅力啊！但他信心满满，他相信，事在人为这个道理。说实在的，他身上这点精神还是值得我们今天的年轻人们学习的。
夜幕下，炽热的灯光显得十分明亮，如水银般大肆泼泻下来，把他映衬得无处遁形。他那高高的额头更加显得光洁，他安静地坐在圈椅上，一副褪色的老花镜架在他那高高的鼻粱上，只见他时而眉头微蹙，时而又舒展开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书本上不停地来回搜寻着，心无旁骛，生怕错过了每一个细节。一瞬间，他仿佛看见那满园飘香红彤彤的果子就在他眼前，他正在自己的果园中憨笑。内心充满了丰收的喜悦。他身后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天文、地理、文学……看来，读书成了他人生的一种爱好！这不，都一大把年纪了，夜这么晚，还埋头苦干着呢？
我躺在隔壁的床上，偶尔听见书屋里传来椅子的腾挪声、轻轻地咳嗽声、还有沙沙的翻书声。此时，时间已过转钟，望着从书屋里挤出的光线，我心潮翻滚：父亲这么大的岁数了为了自己的梦想还那么努力，而我们这么年轻对学习有时还提不起兴趣来。看来，想成就一番事业，光有激情是远远不够的啊，更需要有实际行动，否则，再美好的愿望也只是空中楼阁、水月镜花。
父亲对儿女们向来都是比较严厉的，尤其是在儿女们的婚事问题上更是严格把关，大姐的婚事就曾经历过一场惊涛骇浪。
大凤以前看上了一户家人，也许是被眼前的幸福暂时蒙蔽了双眼，一叶障目，也许是恋爱时的人脑袋都很简单。或者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那家人的自然条件和家庭条件都很差，基本上是靠天吃饭，男孩又游手好闲，一事无成。大凤却非常喜欢他，非他不嫁，可父亲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跳呢？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绝对要阻止这门婚事，为了自己女儿的幸福。父亲孤注一掷，这就是父亲，只要他认为是正确的事情就一定要坚持下去，他认为是错误的事情就一定要反对下去，你要是反对他，他就要用自己的威严来打压你。当然这里面饱含了浓浓的父爱。这也是他“狠”的地方。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四合院里一片静悄悄，大家都睡下了，大凤房间里的灯还依然亮着，久久不肯熄灭。她要做什么？哦！原来她想到了自己前不久遇到的那个心上人。正值情窦初开的韶华，哪个男儿不思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听说男孩今天来村子里他姐姐家作客，大姐心如鹿撞，高兴得花枝乱颤。好想马上和他见上一面，她不由得怦然心动，脸额上飞起了两朵红云。这门婚事虽说是自己看上的人，可偏偏父亲又激烈的反对，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地叹了口气，望着窗外朦胧的夜色愁肠百结。迷蒙中，她仿佛看到自己的白马王子正向她深情款款地走来。她再也无法淡定了，无论如何，今天冒险也要去跟心上人见上一面，为了爱，她豁出去了，眼看夜越来越深，她想到家里人可能都睡熟了，于是麻起胆子准备偷偷地去邻居家里打听男孩的情况。来一次甜蜜的约会。
消息灵通的父亲猜透到了大凤的想法，可谓绞尽脑汁，一个声音告诉他：只要有我在，你休想嫁到那边去。知女莫若父，父亲仿佛早有预料，提前躲在姐姐的必经之路，当姐姐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怀揣着甜蜜的梦想，哼着歌儿走在约会的路上，没有感到丝毫异样。躲在黑暗处的父亲一看到姐姐出现，气不打一处来，他只感到脑门在充血，想到姐姐的冥顽不化，他气得七窍生烟，突然只听见“嗖！”地一声，父亲从天而降，劈头盖脸给姐姐就是一顿暴打，竹片在姐姐身上打得“啪啪”直响，打得姐姐花容失色，眼冒金星:
“只要有老子在，你敢嫁给他，老子打死你……”
父亲一边踹着粗气一边怒吼，棍棒如雨点般落在姐姐身上。父亲铁青着脸，一脸肌肉绷得紧紧的，急火攻心的他气得浑身不住地微微颤抖。直到竹片断成了两截父亲还不依不饶。一对父女就这样较上了劲。倔强的姐姐也不甘示弱，任凭父亲怎样打骂，她咬紧牙关始终一声不吭，脸上滑过一丝无奈的苦笑，一双眼睛充满了哀怨和无奈，想到自己的甜蜜约会被父亲搅黄了，她心里气鼓鼓的，怅然若失，她愤怒地注视着父亲。似乎在说:我偏不听你的，看你能把我怎样！父亲痛打了姐姐，自己心里也很难过，虽然打在女儿的身上，却痛在他的心上，天下的父母谁不爱自己的儿女呀？可又有几个儿女能理解父母的苦心呢？现在她虽然恨我这个当爹的，等她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真正懂事的时候，她一定能理解我这个当爹的良苦用心的，原来都是为了她的好啊，他悲愤地在心里大喊：糊涂的女儿啊！爹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你啊，我相信将来你一定能够理解父亲的。想到这里，他心里掠过一丝胜利者的欣慰。
后来，在父亲的严厉打压下，成功地阻止了这门婚事，父亲在本生产队给大凤物色了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她们彼此也很满意，很快就喜结连理。谈起这件事，父亲多年以后都还幽幽地说:
“看那个是个啥子条件啊，连粮食都不够吃……”
他为自己成功阻止了女儿的婚事而暗自庆幸，大凤后来也渐渐体会到了父亲那发自肺腑的深沉的父爱。
拿现在来说，父亲就是干涉了女儿婚姻自由，但转眼一想，哪个做父亲的愿意自己女儿受罪？恋爱时头脑发热的很多，但不能一概而论，因为大凤结婚那时社会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开放:耍几年才结婚的大有人在，如果自己觉得不合适了，随时抽身，那时，只要一订婚就等于决定一辈子。所以，来不得丝毫的马虎和大意。
话说，大姐结婚在本生产队，确实给家里帮了不少忙，回娘家自然非常方便。
每次回娘家，一条黄狗和一条黑白相间的花狗一前一后跟着大凤，鞍前马后，像极了姐姐的两个卫士。那只花狗一只眼睛周围是黑毛一只眼睛周围是白毛，于是大家给它取了个绰号:“独眼龙！”
“姐，过来了！”
我脆脆地喊道，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大凤乐呵呵地“哼！”了一声，每次只要一看见这两条狗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就知道准是姐姐回家来了。
记得那年暑假，大凤白天忙完农活，一到晚上就和姐夫领着她的两个千金回娘家来住上一晚，一大家人常常聚集在一起，天马行空，谈天说地，与父亲承欢膝下，这一下，家里就热闹极了，两个百灵鸟一样的外甥女给大家庭带来了久违的欢笑。四合院的上空不时飘荡着阵阵爽朗的笑声。姐姐总是把她家自留地里成熟了的蔬菜带回家来和我们大家一同分享，黄瓜、丝瓜、南瓜……各种各样，她想自己一家就是四口人，怎么能够白吃父亲的呢？
“你看我们一回来就是四个嘴巴吃饭。”
大凤笑眯眯的对大家说，心里却乐开了花。
无论父亲多么坚强，多么能干，但一个家庭少不了一个家庭主妇——内当家，才算完整。尤其是像我们这样一个十几口吃饭的大家庭，老老少少一大屋就更不例外了。母亲走后一段时间，家里显得很紊乱，就像一株没有阳光照耀的鲜花一样，少了活力，缺乏生机。父亲的心堕入冰窟，二凤虽然妈妈在世时就辍学在家了，但她当时毕竟还小，还挑不起家庭里的重担。况且妈妈的突然离世在她心里还留着没有愈合的伤痕。
母亲走后，二哥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考虑到家庭的实际情况，毅然决定辍学在家替父亲分忧:
“爹，我干脆不读书了，反正也高中毕业了。在家里劳动，好让弟弟妹妹们去读。”
二哥看了看父亲忧心忡忡地说道。一听说二哥打算辍学，父亲坚决拒绝了:
“不读书能做啥？就打算当一辈子农民算了？”
二哥低着头没有说话，他为自己没有能考上大学懊悔不已！
“好好读你的书，家里的事你不要考虑。”
父亲慈爱的望着哥哥，以不容反驳的语气意味深长地说道。二哥心里百感交集，在家庭如此困境的环境下，父爱没有打折啊！他怎能不感动。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学习，才对得住爱他的人。
“今年没有考好，明年继续考。”
父亲提高了嗓门坚定地说道。他知道，家里的困境必须由自己顶住，谁叫自己是孩子们的父亲呢？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更加感觉到了肩上担子的沉重。
望着父亲坚定的眼神，二哥感动得无以复加。他明白唯有好好学习才能回报父亲那深沉而浓烈的爱。唯有努力学习才会让父亲感到欣慰。
父亲心里非常清楚:如果老二现在回家来劳动，自己肯定要减轻不少负担，家里也多一个年轻的劳动力，但那样的话老二的前途就戛然而止了。绝不能这样误了老二的前途啊，该读书的一个也不能少，他暗暗地在心里下了决心。
父亲这种宽阔的胸怀不得不让人油然起敬！是的，他没有厚此薄彼，在家庭如此困境的状况下，他并没有说让自己最小的孩子们上学。而他想到的是每个孩子的未来，这种胸怀比天高，比海深。让我们为这种伟大无私的父爱精神点赞吧！
彼时，我家里除了大哥大姐结婚成家了以外，还有四个读书人，二哥上高中，三姐上初中，我们两个双胞胎刚上完一年级。说实在的，如果给我们找个后妈也可以解决眼前的困境，可是谁愿意来这个家呢？不是明摆着往火坑里跳吗？
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父亲想到了大凤，原来，大姐结婚在我们本生产队，她那家父母还比较年轻又没有什么负担，而且他们身体也还硬朗。叫大女回家来帮忙渡过眼前这个难关是不是很好呢?再说两家离得很近，有什么事完全可以相互照顾。这在眼前的确是个权宜之计！父亲终于想到了一个自认为很好的办法。内心不由得感到一阵轻松。
虽然是自己的大女儿，做出这个决定也是无奈之举。有句俗话：“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况且，大姐夫从小就是包养过来的。因为他家只有唯一的一个妹妹，所以养父母对大姐夫视如己出，现在突然要叫自己的女儿女婿回娘家来照顾娘家人，就算女儿女婿同意，他养父母同意吗？会遭旁人非议吗？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不得已而为之，最后，父亲终于作出了这个令他十分不情愿又无奈的决定。姐夫家的养父母知道了父亲的这个决定后，觉得事情虽然可以理解，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毕竟他们也是善良人，最终还是同意了父亲这个无奈的决定。
姐姐姐夫回来后，家庭立刻焕发出了生机与活力。尤其是她的那两个千金，常常把一大家人逗得前仰后合，她们像两只可爱的百灵鸟把埋藏在家里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父亲知道自己肩上的重任，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他很清楚，自己一旦倒下，这个家就彻底完蛋了。于是，每天天刚蒙蒙亮，他就率先起床，到院坝里开始锻炼身体。
彼时，我家屋后的院坝里，每天总有一个老人早早的起床了，“调和脾胃单举手，五痨七伤往后瞧……”只见他一边熟练地做动作一边流利地背着口诀，这些动作是他自己在书上学来的，终于排上了用场。清晨的露珠在他脸上轻抚，蟋蟀时常在他耳畔回响……
一天，父亲像往常一样很早就来到院子里锻炼身体，正当他全神贯注地进行时，恍然间，他看到与母亲极为相似的一个女人从屋后向屋前走去，父亲绝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神，自然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当他看到那个人的那一刻还是心头一惊：太像母亲了！因为那天邻居家在雇人砍柴，父亲以为是雇来砍柴的村民。当他回到院子里询问邻居：
“你们家雇的工人来了嘛？”
邻居诧异道：
“没有啊，这么早一个都还没有来呢！”
父亲感到很奇怪，但又百思不得其解。是的，世界上很多事情我们都找不到答案，但它又真实的存在。因为心中有爱，无论我们在哪里？身处何方，我们都能感觉到它无处不在。不管怎样，父亲是不相信世间有鬼的，可能是由于他长期凝聚着对妻子的思念，临时产生的一种幻觉吧！
尔后，父亲又回想起年轻时参加工作时遇到的一件怪事来……
那是一个很深的夜晚，时钟早已转点。父亲仍旧坐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书，灯光把屋子照得通透，突然一个面部奇形怪状的人出现在父亲面前，父亲心里一惊，但很快他就镇定了下来。心想门是闩好了的，不可能是外面的人进屋啊，而且也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难道真的是鬼？学过医的父亲当然不信这个邪，但这个人确实明明白白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啊，父亲镇定地大吼一声：
“你是谁？”
这个人突然就不见了。父亲疑惑不已！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把昨晚上的怪事给他的同事们讲来一同分享，同事们认真地告诉他：
“你那间屋子里解放前杀了一坑人埋在下面的呢？”
父亲听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仍然居住在那间屋里。是的，邪不胜正，光明磊落的父亲怎么会被这种区区小事吓倒呢？
花开了又落，树叶青了又黄……春去秋来，四合院焕发出一片生机盎然，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偶尔，父亲脑袋里会飘过妈妈在世时的情景，他感到了人生的无常，明白自己肩负的责任，更坚定了他对生活的信心。除了锻炼身体他还查阅各种延年益寿的书籍，《半月谈》《怎样预防心血管疾病》等，一有空他都要坐下来认真研读。他深知，自己多活上一天对这个家来说就是福音。只要他不倒下，这个家就有希望，儿女们就有未来。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着，在家里，父亲尽量显示着作为一个家长的绝对权威，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我们在父亲面前大家都显得小心谨慎。每天饭煮好了总是先给父亲舀第一碗，接着才是大家舀，父亲是我们心中一颗永不倒塌的树，我们只有细心地呵护，他才可以给我们大家遮风避雨。对父亲的尊重和爱就是对我们自己的爱啊！父亲的脸上也慢慢找回了往日的微笑。
“爹，吃饭了，饭煮好了。”
我轻轻地喊了床上的父亲，刚刚还均匀的鼻息声突然停止了，父亲“哼！”了一声。
“我给你端来吃哈。”
我接着说道。
“不，我自己起来吃就是。”
父亲喃喃地说道。父亲一直就有个爱睡午觉的习惯，尤其是热天就更不例外了，刚躺下一会儿，整个屋子里就盈满了均匀的鼻息声。
饭已经上桌了，热气腾腾，玉米、南瓜、豇豆、大米夏天我们经常这样煮了吃。父亲穿好衣服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还是那件洗了无数次水的白色背心，上面已经有了不少破洞，一根掉了色的牛皮带也变了型，背心紧紧地被父亲扎在裤兜里，后腰插上一把蒲扇，有时是一把纸扇，父亲拿起筷子在桌子上齐了一下，左手端着饭碗，右手拿着筷子撑在桌沿上，“呼呼”地喝了起来。
“我经常做同一个梦，整个人就像在飞一样，好多年都做这个梦。”
父亲微笑着说，他一边吃饭一边回味着刚才的梦境。
几只苍蝇在我头顶飞过，我抓住时机，“啪”的一声，打落在地，一束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射在饭桌上，映在父亲布满了沧桑的脸上?，花白的头发突兀着，他的眼睛始终盯着一个方向，时而思考家里的琐事，时而安排家里的农活。院子里偶尔传来鸡犬的吠声，夹杂着猪的“嗷嗷”声。看家狗摇着尾巴在桌子下面窜来窜去，隔壁家的小孩不时地从窗户边上探出头来，又缩回去。叫她来吃饭，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我不吃，我们的饭好了……”
父亲碗里的饭很快就只剩下一大半了，只见他端着一个大瓷青花碗的左手轻轻的摇了摇，又“呼啦啦”的喝了起来，再平常的家常便饭对他来说都是美味佳肴。
无数个这样温馨的日子伴随着我们一块儿拔节成长，虽然清贫，却溢满了幸福。
大凤虽然回到娘家，但当家做主的仍然是我的父亲，家里的一切计划和安排都是父亲说了算。这一点是毫不含糊和动摇的。
父亲立志要在农村干出一番事业来，让别人刮目相看，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栽培柑橘树，他力争把屋前屋后全部栽上橘子树。柑橘树的生长周期很长，从育苗到收获，一般要十多年以后才能全面投产。如果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也需要一定的耐心和毅力吧！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又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毅力啊！
只要是自己决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坚持干下去，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他从小就养成了这种倔性格，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决定。也很少有人会有他那么大的毅力。
他把困境转化成动力，把历经的磨难转化成财富。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他历经的磨难才是值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