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暗转,翠云庵一角飞甍已跃入眼帘。
独孤如愿忖着自己臣下身份,不便再行,便在径旁相候,让云英独行。云英且行且思,脚步愈发沉缓。
她对于废后牵念颇深,趁着养伤之由,不曾入宫朝贺中宫新主,可她毕竟还是听说新晋的皇后娘娘郁久闾氏天姿国色,巧捷万端。她从玉彦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得知,国主的秦晋之好结得并不顺利。魏国崇南,柔然尚东,故柔然一路营帐席都面东而设。魏主遣使求亲,请柔然公主面朝南就驾,她却说魏主并未亲迎,她依旧是柔然女儿。
“你们魏国的队伍面向南方,我自己面向东方就行了”,一番话羞煞使节,折辱国族。连云英听了这事后的笑谈,心里都觉郁愤难当!
不单如此,更恼人的是,这位娘娘行事泼辣,惯于颐指气使,一人独大,宫中几位妃嫔仰其鼻息,动辄得咎,唯有惴惴度日。而废后虽遥居北宫,却仍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万般无奈之下,乙弗氏索性迁出宫苑,径自来了这玉斛山出家为尼了。云英计算着阿父离京的时间,鞭伤一好便求阿叔带她来玉斛山。
不看望乙弗皇后,她绝不能心安。
今夜无月,星子却粲然明澈,叠映记忆里的一双微睐笑眸。
那时的世子与云英方才学会走路,那双姽婳明眸里满满的都是温软而深挚的笑意,云英俨如她的爱女。
“钦儿与云英竟是同日所生,委实有缘。”笑眼的主人亲热的抱她。
阿母笑若春风,在这位当年的南阳王妃子面前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对方竟连声说好,看向云英的眸光更添暧暧笑意……
云英那时自是不懂,可那个中邃幽意思,久而弥彰。
她不由低叹,她的晦秘心事让她沉湎难脱,她也如啜芳饴,可她岂能不知,她的离经叛道,可能会让她沉入怎样无底的深渊。
就像徜徉山岳撞上媚狐的精壮少年,明知再进一步是深谷,却偏生受不了那致命蛊惑!
不自禁回首,阿叔身影却不知潜在何处。
云英滋味百般,扭身徐行。微光浅透一线丝绦,衬出虚掩的庵院院门。鸦没鹊静,这翠云庵好似无人。
难道是国主疼怜发妻,竟遣了原来旧主?云英暗忖,寻了灯火通明处缓步趋前。修竹郁郁,绕阶成碧。竹屋窗牖上映着或坐或立三个人影。
云英提裙,拾阶欲上,却闻见屋内幽泣,砸案之声接踵而出,力道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跟着便听“腾”的一声,那个砸案之人竟已向房门奔来。
云英无心窥秘,又被唬了一跳,进退尴尬,忙闪身丛竹之间。
“钦儿,不要怪你父皇。”骤开房门出来的人,铁拳紧握,吐纳愤懑。一角缁衣亟亟扑过,这人将他抱了个密密实实,唯恐下一
刻便悬隔天渊。
元钦抱住阿母,少时才息怒停瞋,语声清怅:“时间不多,母后与父皇多多叙话。”言罢抽离她怀,转身没入黑沉夜色,只遗一个修隽身影给她。
乙弗容萱怆然回顾,正迎上那形容萎靡之人颤身而出。
她形若木偶泥塑,他步步踉跄,却终究走到她的面前。云英死死屏息,静待多时,方见他用力带她入怀,寸寸收紧,句句低哑。
云英红着脸,耳中却不自禁辨识着,良久才听得他说话,那声音极低极沉,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笃笃而誓:“等我。”
“嗯。”卑顺应着,青帽深埋那人颈项。不够厚实,但温暖依旧。
不知是不是错觉,随着元宝炬腕力紧收,云英竟好似听见了铭肌镂骨般的微声。她再凝神一看,不由两颊绯红,烫如火炙。
“把头发蓄起来。”青帽委地,他正摩着、吻着那云鬟不复的肌肤,可那深切柔情如阅至宝。
趁着元宝炬将她打横抱起,径往竹屋走去,云英才逃命似的往最幽僻的所在跑去。跑着跑着,眼里灼热难耐,素手一拂,满满的都是泪。
脚下不停,迎面却撞进坚实怀抱。
这人不避不让,顺势将她揽住,力道之大,竟使她恍惚想起先前闻见的微声。那样的入骨三分……
不用看是谁,数年竹马相戏,已够熟稔。
“来看母后?”
“嗯。”元钦臂上一颤,用力更猛。骨头都似被捏碎,啮噬般篆刻于心。
云英心内愈躁,声愈低细:“痛……殿下,放开我……”
元钦置若罔闻,浓睫一阖,侧脸贴面而来,云英羞极,想要避开这过于暧昧的角度,却惊觉那温热面上湿滑一片。
“你是第一个看见我哭的人。”梦呓般碎语逸出喉间。
云英心上一震,纹丝难动,待他瞳仁轻闪,才低首细喁:“如意糕碎了。”
“我饿了。”他闻言松开襟怀,毫不客气的夺了如意糕,坐在僻处便吃起来。
最后一点油纸上的残屑也被他舔舐殆尽,说是狼吞虎咽也不过分,可却丝毫不见狼狈,反倒显得畅意开怀。
云英见他吃得开心,先是一喜,再是一恼:“这是给娘娘的。”
“还怕以后没机会?”元钦轻笑,目光灼灼的凝注她,“等咱们母后回宫了,你可以天天做给她吃。”
咱们?云英秀眉微蹙,暗忖个中暧昧意思。
收进眼底的,是这妙人儿微微泛红的粉颊,朦朦颤栗的唇际……那颤栗打了个旋儿,最终抿于唇涡,寂落无声。
元钦看着有趣,挑唇低笑:“我听说,吃了如意糕,可以让人心愿得偿。”
“嗯?”云英不解,微一抬眸,却被小片光影笼罩,唇上一热,已濡上了如意糕的香味。
“如意糕,如意如愿。”元钦复以额相触,柔声低语,须臾即离。
如愿……谁的愿,谁如愿?
一霎时,冰雪兜头兜脑泼溅,冷凝眼内水雾,缓垂蝶翼。手指却似冻得钝了一般,怎么都无力捂上她颤抖的唇……
元钦一时失惊,伸手欲扶,她却退一步,再退一步,直至退无可退。
他伸手欲扶,袍袖荡出,却僵在原地……
为什么?他以为的理所当然,为何……是这样?
空气窒如凝胶羼入,封缄过往青涩华年。
流萤缓踱,漫开幻梦一幕。
“好看。”元钦调转话题,仰首笑赞。
奇诡的静默丝毫未被消弭,这声“好看”浑似针尖般扎入髓骨。
如愿,阿叔……云英听得心内低咽,掩唇而泣。
“云英……”元钦惶急,遽然按住她的肩头。
“殿下,云英先告退了。”云英轻捷闪开,转身就跑,如撞魍魉。
风起,两颐骤凉。云英忽然停在门前,轻声道:“替我问候娘娘。”
广袖曼翩,若凌虚之蝶,掠影匆匆。
天凝地闭,两行浥泪如鲛珠沉落,映照更阑人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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