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也在这里?”独孤如愿接应了云英,眉心微拧。
“阿叔,我不想打搅他们。我们走吧。”云英拽他衣袖不放。
独孤如愿缓下她那险些把他拖下山的力道,趁着星芒睇她一眼:“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她听得自己的心“咚”的跳了一下。
“你的眼,你的嘴……”
云英像做贼一般一手捂眼一手捂嘴,复又别过脸去,没好气的说:“都说了没事了。”
方才不过浅浅一吻,怎会留下痕迹?心思飞转间,她方才想起,自己冲下山的一路一直不停地擦着嘴。
蠢死了!心内暗骂一句,脚一跺,口中却哀哀央道:“阿叔,送我回去吧。”
独孤如愿将云英送至丞相府邸,打着呵欠回到自己府上,已闻鸡鸣。
新妇郭静姝倚在案几,忽觉背上一暖,待她揉了惺忪睡眼,方才看清,原是郎君回府了。
她拢住薄衾,恬然一笑,勾住他颈项:“昨儿怎么没回家?”
他以公务繁琐为由淡淡揭过,不能言及玉斛山一草一木。国主还挂记着发妻,这事不能告知旁人,更何况,昨夜云英竟偷吻了他,这丫头对他的心意,更不能让人知道!
魏主元宝炬在独孤如愿归国之后,念其三十有六竟无妻儿,他的好兄弟宇文泰便做主择了中常侍郭子怀女静姝赐婚于他。郭静姝早见独孤郎英姿飒飒,原就心折不已,自是欣然若狂。新婚不过十余日,他便奉旨出征,前日大获全胜而归,又晋为骠骑大将军,加侍中,开府仪同三司。
郭静姝正忖着心事,想着如何启齿告之以昨日喜报,便见侍婢伊诺叩门进来,喜滋滋道:“恭喜郎主。”
郭静姝瞪她一眼,伊诺不敢再言,匆匆退下。独孤如愿见那托盘里奉了当归鸡羹,却多少明白过来。
郭静姝身软如絮,倚在他身上似无重量,独孤如愿却沉沉喘了口气,轻抚她小腹:“有了?”
“嗯。”螓首深埋他怀,只觉木樨清气醉透心神,“我们独孤家终于有后了。”
一语既毕,头顶无声,她额下的那片胸腔却微微一颤。
郭静姝攀他脖子殷殷一望,才见他阴郁脸色稍霁,柔声道:“好。”
刻意压抑情绪的语声何其古怪,她如何听不出来,转念一想,她才悔得差点没吞了自己舌头!
独孤家并非无后!
她的郎君妻儿老小俱在,只不过……
四年前,他追随孝武帝往关中,仓促间不及带走家眷。她曾在他出征时闲极无聊,曾为他收拾书房。一张浸了水渍的女子画像,五封出自伪魏权臣高欢之手的书函,尽皆淬着诱惑与威逼的毒,每一笔每一字俱是他心头的刺,她心上的忧。
她正胡思乱想,但听独孤如愿温声道:“既有孩子了,就多静息。以后,不要替我收拾书房了。”
郭静姝讪讪一笑,眼珠子溜溜一转,娇嗔着勾他襟带:“郎君时常不在家中,妾只能睹物思人。”
独孤如愿心头一软,走向案前,匀墨疾书。
遒劲郁勃,如泊凤飘鸾,端的一手好字。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郭静姝含笑凝睇,那四尺云笺上的丽辞映红她脸颊。
他巧借《诗经》之辞释解她的闺名,真真有趣得紧,但不知为何,静姝眸光再转,却落在那个“俟”字上头。
“若有一日,你寻不着我了,会不会‘搔首踟蹰’,方寸大乱?”
独孤如愿拍她脸颊,笑得兴味悠长:“我无须寻找你,所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郭静姝微怔一瞬,已然明白他这不过是反用诗意,暗示于她,当下更腻在他怀,软语相邀:“只要郎君心里有妾,妾静心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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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统四年,长安尚算宁和,可魏国辖域内多受炙阳,甚或渐至旱亢之灾。主事之人莫不忧忡,元钦从宇文泰之请,遵汉制,恢复除夜逐傩典仪,以撵灾异。
逐傩源于巫觋之舞,常演不衰。汉代的“大傩”规制浩繁,文武百官尽皆出列,仅卫士已逾七八千人。典仪之末,帝后或一品重臣亲率百姓将恶鬼疫疠送至洛水,永镇河底。
八音迭奏,欢声喧耳,沣河之畔,牛车高盖,滚尘而至。
侍从奏说沣河已至,请圣驾移步。车内国主应着声,但却久不见出来,宇文泰实在不耐,索性撩帘相迎。眼前一幕让他眼珠险些脱眶——
本该端坐御前的皇后郁久闾瑞应慵然卧于国主腿上,牢牢圈了他腰际,云鬓微乱,恍似不胜舟车劳顿,好梦才酣。
柔然蛮悍,不似魏国早受汉文化熏养,郁久闾氏也嫌自己闺名难听,入住中宫以后,倒是请了女官为她更名。她持“瑞应”一名奏求国主,元宝炬面色不豫,但还是应了她。
“臣领文武百官恭迎圣驾。”
宇文泰恭谨拜下,一拜、二拜、三拜。
郁久闾瑞应没反应,国主无奈摇头。
太子原就因贵体违和并未随行,这皇后又如此无礼,宇文泰心里喷火,“咻”一鞭子打在壮牛身上。
壮牛吃了痛,嗷嗷惨呼,终是震醒了酣睡美人。
“臣领文武百官恭迎圣驾。”宇文泰虽躬身,但却以桀然一哂对皇后怒目,毫无惧色。
郁久闾瑞应素来胆大,望见宇文泰却没了脾气,摔了帘子,让宫婢苏拉替她抿了发,方才携了元宝炬之手稳步下车。
霜雪凝冻,沣河失了浩淼,白得晃眼。雪虐风饕间,郁久闾瑞应偷偷吸气,悔不迭低怨她不该来凑这个热闹。
“皇后,母仪天下,岂是一句话那么简单?”元宝炬微细声音也似在雪水里漂过一般。
郁久闾瑞应微愕,这国主在她跟前素来伏低,今日竟敢顶嘴,心思轮转间,才悟出个中关窍,不由暗恨: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晋王元瑾恭然迎上:“母后,这边请。”
自郁久闾瑞应入住中宫以来,太子元钦几乎从未给她行过一个像样的礼,反倒是晋王元瑾待她极是恭顺,她思量着这定是因着元瑾生母早逝,方才巴结着她,欲求庇佑,心里倒也很是舒坦,不禁和颜悦色道:“好。”
一群弱冠少年青绿服色,齐跃傩舞,驱鬼逐疫。为首领舞之人着玄衣朱裳,楠木面具镂刻狰狞,望之可怖。
“傩、傩……”呼号不迭,左戈右盾,东奔西突,似果然擒得魔魇。
“去、去……”口号骤变,腾挪跳打,似业已驱除疫鬼,祈得平安喜乐。
“啊!颙!”巫师在虚空怒然斜劈,少年亟亟奔过,助他一臂。
郁久闾瑞应原先瞧着稀罕,但瞅着这一来二去毫无新意,自己也便失了兴致。侧脸一看,那一圈圈拥在几丈以外观礼的百姓倒是踵趾相接,彼此推攘,引颈翘望,好不热闹!
她正欲再多看一眼,不想撞入拱着和阗玉圭的宇文泰眼底,那逼人锐芒看得她心底发怵,只得收回视线,就在此时,她突然听得逐傩的巫师“啊”的一声惊呼,陡然戟指过来,悚然高啸:“啊,魔魇在此!”
【巫师所说魔魇是谁?请关注下一章《天外铁脊起沧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