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元钦气咻咻的赶到丞相府邸时,却见宇文毓眼泪花花的扑了出来。
三年前那抱在手里只会呵呵笑着的婴孩如今生得虎头倔脑,只不知这一次是因何而哭。
“怎么了?”元钦抱住他。
“阿姊被阿父责打,殿下来得正好,快救救她吧!”
宇文毓自然也说不清原委,元钦着急,举步若飞。
“此乃国之大计,妇人尚不得论议,你竟敢妄议国事?我再问你一次,你服是不服?”
“不服!”
“好,好得很!”
语声狠戾,鞭声又复脆响。
云英春衫几被鞭得嵌进皮肉,却只银牙暗咬,势不妥协。
“相爷!”李姬嘶哑急吼,又被蜂目蛰中,唯唯不敢言,随即昏死过去。
元钦像是天神一般骤临:“住手!丞相请住手!”
执鞭仆役早已不忍,即刻停手。
“太子殿下,这是本相的家事。”
“方才我听见你说云英妄议国事。若论国事,吾乃东宫。”元钦语声清朗,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憋了多大的火气才能说出这番无懈可击之语。
他来丞相府的目的,本来只有一个!
柔然犯境,魏国兵力不强,良将不多,独孤如愿方才自梁国被赎回,已逾三年寡于练兵,亦无全胜把握。再说,大魏初建,民不加增,“死不起”成了是他们最心照不宣的无奈。伪魏闻讯,亦动蠢蠢之念,正磨刀霍霍。权衡之下,除却与柔然结盟,再无他法!
废黜皇后,缔结姻亲!这是宇文泰与他父皇的谏言,不过,与其说是谏言,毋宁说是命令!
乙弗容萱慨然应允,自请逊位,迁居北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妃嫔们哭得哀戚,求得堪怜,父皇无动于衷;皇弟元戊闹得有如翻江搅海,换来的却是漠然以对。
真的没有办法了?没办法了?
元钦仰首,黑黢黢的天幕,沉敛着啮噬人心的黑。
宇文泰!!!
元钦拳形嶙峋,筋骨欲裂,直奔丞相府邸!
玉阳如见救星,亟追元钦脚步,扼要道出原委——云英闻得宫中巨变,为乙弗皇后求情,讨来的却是鞭笞之刑。
眼前血漾嫣红却早已煞住他的锐怒……
宇文泰打量着这稚弱少年,不欲置辩,待要下令,元钦却箭步上前,展臂护住身下的人,沉铁般面色不为她骇然求恳之语而有一丝更易:“本王便守在这里,看谁敢打!”
“既是太子求情,便也罢了。”宇文泰终究拂袖,临走前却陡然转身,撂一句话,“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不服也得服!”
这话却不只是说给云英听的。
替云英清濯创口,敷上伤药,玉阳、玉彦退出,屋内只余云英与元钦二人。
云英昏然睡去,梦中犹自喃喃:“皇后娘娘……”
苏烈试探道:“殿下,还是回去看看娘娘。”
元钦摇头,势难逆回,省视母后也只添一痕凄酸心事,何必?
倒是眼前这人,以她的憨直纯良捍卫着这个乱世唯一的暖,这样熨帖的暖,让他受宠若惊,直催来热辣辣两道漻泪。
“娘娘……”她缓然翻身,梦中泣声噎堵。
元钦惊见云英后颈上那一记鞭痕,蓦然心震——她待他,如此热心衷肠,这样的一个女孩儿,如何不值得他用一生来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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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的、白瓷的、木樨的,三个药瓶子齐整陈列妆台。
玉阳照旧给云英用了木樨瓶子里的伤药。
早在两个月前,云英的妆台上便送来了三瓶伤药。
紫檀瓶子的颜色就如宇文泰那沉得让人惊窒的脸,但它终究还是送来了;白瓷瓶儿是太子殿下送来的,凉沁沁入骨,最为适宜。
可是,云英却只用那木樨瓶子里的伤药。
挑一指甲盖儿,嫣粉腻腻,倒似是半溶胭脂。
“阿叔曾常年征伐,此必上品。”云英如是说,玉阳也照做。
此话如今看来倒是有理,除却后颈鞭痕因前月没耐住乏闷出门,经了曝晒留下疤痕,别的倒也尽数好了。
这是最后一次用药了。
平原公主与乙弗皇后曾待她至厚,奈何变数迭生,云英不能不难过,但她终究稚龄,哪有真正郁悒之事?这些日子渐渐活泼起来,有时她还会将那药瓶来回摩挲,每每矜笑垂首,玉阳一个恍惚,竟觉其致犹若水莲临风,不胜娇羞。
趁着宇文泰到秦州暗访,玉彦留守闺中作假,云英着了玉彦衣衫,提了如意糕,便匆匆出门。一人伟立,风仪绰绰,后院门前金碧彩绘尽皆被他逼退,成为背景。
云英痴怔于门前,说不出话,只得不住地翻绞绢帕。
独孤如愿见她后颈鞭痕,无奈喟叹:“谁让你坐不住,这下子可好了?”
自从魏主元宝炬登大宝,云英未见阿叔已是三年有余,时光滋长,蔓生思量,总也迫得她向别人旁敲因由。
“你阿叔啊?抚定三荆之后,便长镇穰城啰。”
“可是为什么年关也不回京师?”
起初的缄默或敷衍最终没有瞒过她。他被羁于梁国,虽是无灾无祸,可她积年劳心,若不是阿父看得她紧紧的,只怕她便要飞去梁国探看。好不容易将他翘盼得归,她又因触怒阿父而被鞭得皮开肉绽,羞于见他。所幸他在赠她伤药不久便奉旨出征,方才凯旋,自己也免了尴尬。
独孤如愿清减不少,美髯微蓄,眸底柔光却温蔼如那襟怀木樨,芳洌入髓。云英憨憨一笑,在马车的颠簸中,央他说及往事。
“都过去了。”他眼底无波,却终耐不住她恳求,徐徐开口。
戡定三荆,名动八方,朝廷将之视为神将,不想伪魏窥伺魏国疏怠,使高敖曹、侯景率大军偷袭穰城。他的求援羽檄未及请来援兵,经了一番血战,无奈之下只得与部下杨忠弃城南投。梁主惜才,将士思国,在胶着中,一弹指顷陨三秋。
“援兵为何驰援不及?”
“都过去了,计较何益?”
“阿叔……”
“没事了。阿叔不好好的在这儿么?”
在云英的催问下,这些旧事在独孤如愿唇边潺湲流泻,可他容色淡静,一如诉说上古往事。云英却听得恻楚,不自禁握了他手。
掌心被他轻挲,微觉粗粝,摊开一看,旧创累累交纵,灼痛双目。
云英撩帘转目,偷拭眼底雾霾,不忍再说。窗外峰峦初翠、草木掠影,由明转晦,仰首一看,竟见青冥湿稠欲滴。云英惊噫缩头,忽听“泼剌”一声,急雨骤降,二人无奈笑叹,只能一径寻觅。终于被驾车的扈从和玉阳觑着山脚古庙,提议暂避。
古庙里一堆儿草灰还绽着火星儿,不知先前是谁在此避雨。待到风停雨收,已临黄昏。山路湿滑,独孤如愿拗不过云英,又怕她跌倒,只得让随侍之人原地待命,自己背她上山。
星子碎钻般乱撒穹苍,照透山脊。
衣料簌簌轻响,平日沉郁于熟肌的男人气息暗糅了木樨清气,竟酽就奇异芬芳,一如暖阳曦微,明媚耀目;又如秾醴熏香,催人欲醉。待她微微醒过神来,耳根子立时烫了。凝神一看,眼前颈项修润颀长,趁风袅袅然蒸蔚,泅散一脉恼人诱惑,迫她往那无可往复的悖逆里沉沦……
独孤如愿但觉颈后一热,酥酥的,麻麻的。
脚步不由微滞,须臾才稳住心神,缓缓拾阶而上。
“好大一只虫子。”背上怯中含羞的声音轻飘飘的。
“哦。”他忍笑,不过没憋住。
云英半噙薄愠,又不好发作,只得脸红红地从他背上挣扎下来,刚一站稳,便见山间流萤悠然轻弋,晃得人眼明心亮。
“好看。”
“是了,我就说了有虫子嘛。”云英嘟起嘴来。
“是了,有虫子!”独孤如愿学她口吻,不待她转念,便携她素手,细步缓行,“如意糕都要被你捂坏了,还磨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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