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空蒙,琼枝欹斜,清凉世界,清净天地,似连郁郁胸膺都被荡涤一净。元钦游赏于宫后苑里,正生出几分适意,不想却被由远及近的橐橐靴声而扰,一时童心大盛,忙蹑脚藏身。藏身处梅香暗盈鼻息,说不出的甜香。
雪霰子描摹纯白一幕,浮凸高低两道剪影。
一拢绛色袍服拉出修伟而不失悍勇的身形,赤帻大冠衬出刀裁鬓额,满目阳武之气烈烈泼来,不能瞬目;揉了眼细看,那入鬓三分眉,深碧九回眸却暗蕴风仪,忧悒浅生时不失光华,冁然轻扬时更烨赫生春!
他停驻,无意睇向凝雪枝桠。
这一瞬,似乎天地阒寂,万籁无声。
三人屏息默觑,一如入定,又似醉软,动弹不得。
天上?人间?
神祗?凡子?
木樨清气潜来,冷却梅芳,窥者心神一窒,不敢呼吸!
都说惊鸿一望难相忘,可这人并非初见……
元钦素以风姿特秀而自矜,此际只能强自遏抑卑沉心绪,红了脸迫转视线望向那人身后。
玲珑身形,皓齿瑶鼻,带笑眉梢下琉璃黑瞳熠熠生姿。
云英?
元钦只觉心跳骤快,更是怔痴原地。
“阿叔,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吧。”云英绕到那人身前,轻语。
“过去?午夜梦回,他们的模样总是挥之不去。”他的眼底翻出痛悔,磁沉声线更趋低哑,“高欢以此为饵,也不是第一次托人带信给我。”
“阿叔,你不会离开我们……大魏的……是么?”云英拉紧他阔袖,圆睁了眼,薄唇微颤。
他疼惜般替她扣好风帽,抿一抿轻飏碎发,笃定道:“既来之,则安之!”
云英眼眸一亮,倏忽转暗,垂目嗫嚅:“阿叔此话当真?”
男子微愕,须臾大笑,拧了拧眼前俏脸:“阿叔什么时候骗过小云英了?”
声震琼枝,落雪簌簌,一显武将本色。
“好……可是高欢那里……嗳哟……”云英只顾着说话,不妨一脚踩滑。
“走吧,大人的事,你不用管,也管不了,”男子赶紧兜住她,薄嗔朦朦,“你阿父操心你的课业,你却来操心我的事。”
“知道了。”云英欲要起身,紫玉簪竟反挑他胸前缨穗,纠缠不分。
木樨清露芳洌暗透,洇出雄阔胸膛。云英满面飞红,却依依难舍,不觉间却又微愕他解开胸前纠葛,沉声道:“记住,今日之事……”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这是我和阿叔的秘密!”云英竖指轻嘘,明眸笑睐,实是倩巧无俦。
“走吧,一会儿还得参加宴饮呢。”
靴声远去,瞬息被碎玉湮没,唯留霏微的白。
独孤如愿【注1】,鲜卑望族,祖籍云中,三代武略,匹马擒敌,名高天下……最为人称道的是,在孝武帝【注2】元修投奔关中之时,他宁弃家眷老小,不舍忠诚之志,千里单骑相随!
元钦在脑海里研判那人履历,赞许颔首——据方才对话看来,高欢以其家人相胁,可独孤如愿并无叛国之念。此乃社稷之福!
可是,云英面上那羞喜绯色……
不,独孤如愿与宇文泰是为总角之好……
一脉云天高谊,怎容得自己谬想胡猜?他不过是她的好阿叔!
“方才你们看到什么了?”元钦心念电闪,一步跨出,苏烈替他拂落氅上雪珠。
“奴辈什么也没看到。”二人齐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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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初建,政局不稳,兼有伪魏虎视东疆、柔然滋扰北土,财政愈发吃紧。魏主元宝炬自是戒奢以俭,居无重席,乙弗皇后更是卑宫菲食,粗茶淡饭终日,宫中少有珍奇。元宝炬尚俭,又对皇后心存感激,自登基以来,竟没有新纳后妃,一宫不过原先几位夫人,互守互持,睦爱有加。
瑶华殿中,宫婢殷勤侍奉,栉发来回,轻拢发髻。镜中的乙弗皇后虽然年纪不小,却因保养得宜而分外年轻。听得宫婢惊赞她与皇子元钦、元戊看起来倒似是一双姊弟,她自是笑逐颜开。
元戊嘻嘻笑道:“可不是么?父皇待母后一如既往,母后心情明朗,怎能不年轻呢?照我看来,就说是‘云鬟红袖,有若豆蔻’也不为过啊!”
“就你贫嘴。这四年来别的本事没见长,倒是舌头长了,抹了油了!”乙弗容萱作势要打,元戊蹿跳如飞,却不忘回头龇牙伸舌,又和窝在一旁看书的皇兄元钦笑闹一场。
乙弗容萱无奈,这时听得国主驾幸的传报,忙让宫内厨头置备晚膳。
元宝炬步履沉重,斜照变戏法般将他身后的微尘织就诡谲光晕,幻出一张寡淡得有些陌生的脸。
元钦心内一紧,元戊倒是欣欣然相迎,又屁颠屁颠缀在后边,对父皇的异样浑然无觉。
“父皇累着了,你们还不快给捶捶背……”乙弗容萱从恍然中冷醒,忙吩咐僵在一旁的元钦。
元钦闷闷应声,心不甘情不愿的替他锤着;元戊却捶得乐呵呵的,嬉笑如前。
元宝炬知道元钦的心结,他也无暇旁顾,横亘在眼前的,是柔然来势汹汹的十万大军,是大魏将士眉间漂染了血色的凄酸。
一顿饭吃得了无生气,尽管元戊说笑不停。
皇后一直忙着给他们夹菜。
元宝炬心绪却如飘萍,无根亦无状。
他怔愣而贪婪的凝注饭桌对面——明眸簇新如昨,喜笑嫣然依旧。
她温良纯善,她的眼里只有他与他们!
可是,他的眼里,不能只有她!
心上千匝细绳缠绕、勒紧,就像宇文泰的谏言死死地纠曲着他的心。
“望国主以国之大计为要,早做决定!”
肺腑如被抽去所有的心血,痉挛般疼痛如潮而涌——他与她,中间隔着饭桌,可是,这哪里是一张饭桌,这分明是一道天堑!
“钦儿……”元宝炬终于忍不住开口。
“父皇?”
“你今年虚岁已满十四,可以娶太子妃了。”
元钦有些愕异,半晌不语。
“如果父皇逊位……”
“父皇正当盛年,这是说的什么话?”元钦眨着眼,呈给他一张裹了肉脯的胡饼,“儿臣还需历练。”
“哈哈哈,其实,太子阿干他……”元戊嘻嘻笑着,一块胡饼堵住了他的嘴。
心知阿干不允他道出他的心事,元戊只得晃着脑袋,大嚼特嚼。
元宝炬怆然收口,俟及皇子散去,已是疲态毕现。
“容萱……”无力开口,还是得开口。
“陛下,眉线淡了。”乙弗容萱端坐妆台,皓腕卷轻纱,玉簪螺髻赫目,只待青雀头黛点染眉妆。
夫妇偕好数载,元宝炬的异常如何逃得开她的眼睛,但她此时此刻,只想做一个没有心窍的人,无知无觉,只单纯的安享他的温柔。
长眉廉纤,黛色匀明,渐于修削指间润开。
恍惚间,十六年也约略等同一天。
可,终究不是。
四野垂,骑射共,宝钗楼,笙箫和……
好梦零落今回首,琉璃光剪春风暮,怜似梦中人。
【注1】独孤如愿,后名独孤信,古代十大美男之一。
【注2】元修薨,谥号“孝武”。
【让元宝炬难以启齿的究竟是何事?请关注下一章《共君此夜须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