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逞能是吧?”元宝炬犹不解恨,拽着他的发辫便要往地上掼。
元钦素来是个不服软的,头发被揪着,嘴里还依然犟着。
王妃乙弗容萱原携着元宝炬次子元瑾、三子元戊一并送客,见此情状,二子直呼“父王息怒”,乙弗容萱则将元钦亟亟护住:“王爷这是为何?”
元宝炬恨叹一声,撩袍坐于院中,斜睨元钦:“大行皇帝虽从洛阳迁都至长安,不过,他认为他真的过上他要的生活了?”
不待母子回答,他又道:“没有。”
元钦攘开阿母,脱怀而出,倔然昂首:“你不能争取么?祖父当年的遗憾,你就不能……”
“住口!”怒气直冲脑门,元宝炬勃然变色,乙弗容萱忙展臂护雏,努着嘴示意他撤离。
元钦拂拭唇角,悻悻溜开,元瑾元戊急忙缀上去,遥遥听得背后叱喝:“你看你这儿子!”
“王爷息怒。”
“当初就不该让他去那个人手下历练!如今,唉……”元钦按住乙弗凝萱按揉他心口的手,胸臆烦闷,“如今势同骑虎了。”
“其实……”乙弗容萱偷眄元宝炬脸色,“钦儿说得也没错。”
见元宝炬摇头,她不觉惘惑,他才道:“当日宇文泰让我鸩杀明月,你以为我真的是为了咱们的脸面?她到底是我妹妹啊!”
“因为王爷不忍心,所以,你特意让钦儿请云英他们过府,让她来递茶?”
他点头复摇头:“我得罪不起宇文泰,他和高欢没有分别;可是,我也得罪不起国主。”
“王爷将这事假手于宇文泰的女儿,也是想借此警告他,对吗?”
元宝炬颔首,忧忡更甚:“云英只道是他阿父利用她,宇文泰心里作何感想?若我只是个逍遥王爷,倒也罢了;若我为帝,只怕芒刺在背!”
“那……怎么办?”
元宝炬唇角微颤,目芒灰败,抱紧了王妃,却不再言。
雪屑零星,如撒盐空中,渲染一院寂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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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点甜汤。”
宇文泰回到府中,淡声吩咐。
少时,新来的厨子张旋殷勤的递上汤羹。
盏中浓羹腻白如羊脂软玉,白的莲心红的杞子活泼泼莹润润,委实可心。
“雪耳有润肺生津之效……听说郎主前日咳嗽,所以……”张旋不见郎主喜色,只得腆着脸解说。
浓羹玉盏砸得鼻梁生疼,“啪”的一声,碎玉飞溅。
宇文泰盛怒而起,厉声喝道:“来啊,把这个犯上的贱奴给我拉下去狠狠的打!”
门外仆役迅速拉他出去。
“郎主饶命啊!”
“打多少下?”
“糊涂!没吩咐那不就是往死里打么?”
“好好,小的明白!”
门外惊恐与喝骂交织的声线渐远,宇文泰面色煞白的半仰在圈椅里,心潮如涌。
他,恨这雪耳羹!
他并不想逆天屠龙,但是,元修自从痛失爱妾,竟公然与他叫板,甚至还想谋他性命!
他忍不了,也不能忍!
他记得,他将雪耳羹送过去的时候,元修笑得古怪:“尚书令大人终于来了。盏中盛的什么?”
“雪耳羹,你喝不喝?”他寒着脸,连一个虚伪的笑都欠奉。
“很好。朕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元修从容饮下,啧啧赞道:“好喝。尚书令府上的厨子手艺果然不凡。”
他心底一震——元修到底知不知道这里边……有鸩毒!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明月么?”
元修用上一个“我”字,与他分坐御案两侧,用似是闲话家常的口吻诉说着,“她待我如夫人对郎君……这才是我想要的……”
见他讶异,元修续道:“我身上遍生白疕,妃嫔多有嫌弃,若我不是国主,她们又将如何待我?可是,明月不是……”
宇文泰无视眼前那深蓄柔情的明眸,抿唇冷哂:“她是你的……你这算是乱……”
想起明月无意间对他提过的事儿,元修不由蔑然一笑:“乱.伦?有意思。那么想必你也难以接受一个年龄比你还大的女婿吧?”
“什么意思?”宇文泰心内一紧。
“没什么意思。我是说如果……哈哈……”
削薄唇线乍开,半含戏谑声浪,泼喇喇袭来。
悚骇间,一道热流滚过背脊,竟险些烫穿隆冬至寒。
宇文泰记得,他最后残存的意识,是在他与元修的相持中,对方带着诡秘而满足的笑,猝然倒下。
那样好整以暇般想看好戏的笑容激怒了他,他狠狠踹着这具还残喘着热气的尸体,心如堵石……
“郎主,张旋已死。”先前奉命惩罚厨子的侍从回报,唤回宇文泰游离的神识。
“扔出去喂狗。”
他烦怒已极,大手一挥。
他恨这雪耳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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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戊申日,瑞雪纷扬,在喜乐声中扯开隆礼的序章。
“……惟天辅德,惟后守邦,所以奉承绪业。朕膺三灵之眷命,仁临区宇。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改元‘大统’,简在帝心,尚享!”
宇文泰的执意无人能御,元宝炬终究应允,朝臣终无“异议”。在这一日,元宝炬即国主位,改年号为大统,元钦也由世子改封为太子。
三公奏《尚书?顾命》,天子即位,剌封皇后、太子,祭告天地宗庙,大昭宇内黎民,群臣吉服入会如仪,伏称万岁……
元钦返身至这座还微微透出新漆味的东宫,身心俱疲,几乎是瘫在了榻上。
苏烈细心的替他捶着腿,新拨给他的内侍姜樾则取了薄荷油来与他按摩。
灵台渐自清明,方才的一幕在脑里逐一回放。
“朕今日即位,诚然得蒙天眷,然,尚书令大人持守祖宗基业有功,宜封丞相。朕特赐丞相与朕御床共坐,受百官朝贺。”
元钦怎么也想不到这句话会出于过去的父王如今的父皇之口!容光焕发的面色遽然转青。
东晋的司马睿在登基之日,因嘉许王导克己励节,辅启新朝,竟招手请站在殿上的王导同坐御床。王导辞让三番,终究是以“若太阳下同万物,苍生何由仰照”之辞推却圣恩。
虽然如此,可王导一门强兵在握,风光无量,世胄皆蹑高位,时人称之“王与马,共天下”!
元钦暗觑宇文泰的表现——严词相拒,稽首九拜,俨然丹心赤忱,他的心里却在暗忖:当年的王导倒是秉着纯臣之心,并未做出官大欺主的事来,而宇文泰会像他一样么?
元钦这时想起这一幕,心中躁乱已极,索性自己披了大氅,出东宫去了。
苏烈、姜樾忙不迭紧跟了一段路,遇上刚进封为晋王的元瑾。
元瑾与元钦非同母所出,但感情向来极好,这时见他面色难看,奇道:“太子,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呢。”
“二弟,你说,咱们父皇到底会成为怎样一个国主?”
元瑾并非没看见元钦在看他父皇时,眼中闪过难掩的蔑然与惊骇,可此时那俊雅的面容依旧平静,低低一鞠,嗓音清稳:“瑾先为臣,再为子,不宜论议父君。”
元钦素知他为人稳慎,话语不多,便道:“我出去走走,你先回宫吧。”
他阔步走出,苏烈、姜樾从旁伺候,却见这一路高树环抱,竟是往宫后苑去的方向。太子方才被剌封,按惯例今晚要在泰正宫陪宴的。
“那是宫后苑,殿下。”
“我知道,我不想见到他。”
“谁啊?”姜樾成了丈二和尚,却觉出苏烈在他耳畔轻声道:“殿下还恼着陛下呢。”
想苏烈为大行台左丞苏绰次子,伺候太子已久,必有剔透心思。姜樾点点头,忙紧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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