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错了?”
“出门没告诉阿父阿母,让你们担心了。”
宇文泰眼底攒聚冷笑:“还有呢?”
云英咬紧了牙不作声,良久才闻得糅了几许温柔的声音在头顶滑过:“世子依旧很疼你。”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云英惊而仰首,阿父却拂袖进门了。
睡意浓酽,云英洗漱已毕,倒是很快便沉入梦境。
“云英。”
说话的女子笼着霓裳,生就绰约逸态,眉眼含笑,眼底流泻如月光华。
“公主。”云英向她跪下,抱住她纤弱得几近虚无的脚踝,低声饮泣,“对不起,公主,我不知道那杯茶里有……我对不起你的信任。”
“罢了,这不是你的错。”声音柔曼,沁出疼怜,一如她的柔荑抚触着云英的额发,“不要自责了。”
云英喉间发堵,那声音幽幽倾下:“当年阿父造反被杀的时候,我尚在襁褓。罪臣孤女呵……夫君死了,我喜欢封隆之,可……陛下将我锁在深宫,呵呵……洛阳、长安,不同的皇宫,同样的囚笼,我也厌了……只是,陛下待我这般好,我舍不得他难过……”
“国主也很想你……”
“嗯,我看到那枚玉珏了,谢谢你……我只希望,来世,我与他,不再是兄妹……云英,你一定要比我幸福……”
白雾蒸腾,霞蔚聚合,霓裳舞袖失了芳华,愈见聘聘袅袅,抓不住的缥缈终是化作枕边一滴泪。
云英自梦中醒觉,神思飘飖,不过,这一次,梦魇已逝,她遥望窗外清辉湛朗,迷醉如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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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钦回到南阳王府西邸,辗转无眠。摇瓶盖儿一揭,六粒红豆在掌中盛放,珊瑚珠子般妍丽,烁华微漾。
这还是我在一年前特意用劲弩射下的一株花荚,很巧的是,其间竟适好长了十二粒红豆。
念望间,元钦唇角含笑,吹灯就寝。
元钦在二个月后,听父王说起国主元修暴病而亡的消息时,与旁人一般,毫不意外。
国内大丧,即便是黎庶,谁又能不预知政局翻掌,是以元修虽并不得人心,他们亦很难由衷欢喜。
宇文泰自是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望着他。他,不得不格外慎重!
孝武帝兄子广平王元赞?京兆王元愉之子元宝炬?
谁,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尚书令大人。”侍中濮阳王元顺在他耳畔低语,“高欢立幼主元善见为帝,无非为把持朝政,愚以为,大人若反其道而行之,拥立长君,料来更得天下归心!”
宇文泰面上情绪莫辨,可那记忆里的一帧影像却不请自来——
“都督,你看!”还是脆生生的童声,明净的瞳眸里却张扬着炽傲的气度。
“正中红心!好!再给世子拉远一尺!”
远了一尺,箭矢微微一偏,男孩薄唇一抿,不待宇文泰发话,便又搭弓发力。满月般弓弦应声芜散,箭矢刺穿红色肺腑!
“好!”
想起在他军营里发生过的事,他不禁微笑颔首,站起身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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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辘辘而奔,向着南阳王府而去。
“这……”南阳王元宝炬听他道明来意,手中的瓷盏溅出茶沫子,但他终究以极漂亮的姿势用茶杯盖儿兜了回去,“尚书令说笑了,皇室之人并不只本王一人。先王有罪,吾辈能重归宗室属籍,已算幸遇,吾实不敢再贪图……”
“孝武帝兄子广平王元赞虽得朝中群臣所荐,不过,立长不立幼,千古皆然!”
“话虽如此,可本王生来愚钝,并无天子之资,只恐贻误天下。还请尚书令大人三思。”
宇文泰轻笑,随手拈起案上白子,向门外扬声:“黄驰,去请世子过来下棋。”
元宝炬面色由青转白——元钦当年七岁,喜好骑射,他便将他这最疼爱的长子托付给宇文泰,望得历练成才。一个用心教,一个用心学,再加上元钦本就天资不凡,终达箭无虚发、百步穿杨之境,骑术与角力亦冠绝三军。有一次,他甚至上阵擒敌,抓捕义军!
宇文泰让他来,这是何意?
元宝炬不是猜不到,而是不敢猜!
他的父王京兆王元愉曾宣称宣武帝为权臣高肇所杀,据冀州称帝,兵败被擒之后自缢而死,他与兄弟元宝月、元宝晖、元宝掌及元明月皆幽囚于宗正寺,直至魏主驾崩才归于宗室。拜直阁将军,谋诛秽乱宫闱的胡太后不成,封邵县侯,封南阳王,拜太尉,加侍中,进位太保、开府、尚书令……
直至大行国主与高欢决裂,他被任命为中军四面大都督,并随其入关,拜太宰、录尚书事!
得来如此不易,但,这些,够了!已经够了!
为了地位,为了脸面,他竟然听命于宇文泰,做下连他自己也不能原谅的事!
“阿干【注1】,你……”
他还记得,她的阿妹在那刻,流波的杏眼不能瞑目,污血横脸,一径蜿蜒如绞缠的蛇,蛇身不断扭曲,像是隐忍痛苦,又像是抗辩着冤屈,骇然惨呼从云英娇弱的嗓中传出,须臾间,她已昏死过去。
阿妹!他曾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阿妹!
背脊如罹惊雷,闪过一道颤栗!
不!得到愈多,失去的便也愈多!他,要不起!
元宝炬双拳紧握,拿定主意。
一领宽松的缟素,却能衬得十一岁的元钦神采俊逸若出尘谪仙,宇文泰不由暗自称奇。
“阿叔。”
“来下棋。”宇文泰蔼然一笑。
纵横十七道,对弈百五十。兵贵神速,抢据九星,先霸“天元”。
“阿叔记得,那西晋的愍怀太子司马遹五岁时,宫中忽然走水,他与他皇祖父正于高楼远眺,他是怎么做的?”宇文泰做活了一角,曼声问道。
听得元钦说出司马遹牵着武帝衣角避开光亮处以防灾祸之言,宇文泰又问其智与其父皇惠帝司马衷之事。
“司马遹聪明睿达,惠帝当年被立为太子,算是沾了儿子的光。”
“不知世子较之司马遹如何,尔父较之惠帝如何?”
元钦眉心微攒,须臾松开,落子自若,吃掉一粒白蛤碁石:“钦儿自然不啻于司马遹,而惠帝之愚笨痴呆,无人不知,阿叔这是……”
“呵呵,玩笑话。”
黑子白子争天地,终是白子狼藉,黑子笑睨。
“阿叔承让了。”
“果然聪明睿达,孺子可教啊!好了,今儿我先去了,明日再来聆听佳音。”
留客用饭不及,元钦恭谨相送,回头却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枯涩指印色若朱砂赫然在目,又形似残枝嶙峋而陈。
元钦口唇溢血,“咝咝”吸气,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逼出愤懑一句:“父王!”
【注1】阿干:南北朝时称呼“哥哥”。
【不知元钦因何挨打,南阳王是否答应称帝,请关注下一章《王马天下由此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