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深秋雨复来,山阴回风。
一盏红纱灯,晕着滟滟柔光,那是婢女玉彦在为左侧那个约摸十一岁的女孩照明。
女孩面容清丽,瞳眸微红,楚楚堪怜。虽身着素白的小袖袍,但那精致的皮靿靴使人一望便知其出身贵族。
婢女玉阳为她们的主子撑着伞,也顾不得自己的衣袍被飞雨濡湿。
山路湿滑难行,石子锋锐硌人,女孩脚下突然一滑,“啊”的一声惊呼,玉阳一壁捞她起来,一壁道:“小娘子可得当心着。”【注1】
玉彦粉唇一撅:“奴以为此事与小娘子并无关系。”
“玉彦。”女孩抑声喝止,凝白面上眉间深蹙,“若是我今日不来,我才会悔恨终生……已过头七了……”
说到后头,哽咽已泣。
“趁着郎主不在府中,来看看公主,小娘子也可得安心。”玉阳道。【注2】
玉彦无话,小娘子素性诚朴,这才被人利用,噩梦缠身。利用她的这个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阿父与阿母。
宇文泰,是当今魏国的尚书令;而她,叫做宇文云英,是宇文泰的长女。建明二年时,那时的宇文泰方才十八岁,李姬生得一女。当时云气满室,暗香涌动,蔚为奇观。宇文泰欣然名之为“云祥”,满周岁时,又从曹植的《承露盘铭》中取“下潜醴泉,上受云英”之意,而易名为“云英”。
郎主性子极冷,但她看得出来,他看小娘子的威沉目光中也不乏温柔,可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次他为何会如此利用自己的女儿。
阴风牵出薄暮,有些凉薄。云英吁着气,陷入回忆的沼泽……
自从国主入关之后,阿父便尽心辅佐他定都长安,整饬国防。但让众人瞠目结舌的是,国主他当年便深为堂姐妹平原公主、安德公主、蒺藜公主的姿色所动,便也罔顾伦常礼法之忌,竟不允她三人出嫁,偷纳后.宫,而他这一次出逃入关抛尽六宫粉黛,唯独捎上了她——平原公主,元明月。
国主初到长安,日日让明月作伴,却不便赐她名号。有一次,在宫廷宴饮时,他让内外命妇咏诗,有人竟从南朝宋时的诗人鲍照的乐府诗中扒出两句来,以此讽喻一番。他却不以为恼,反是畅怀大笑,赏赐此妇,更欲将明月册封为妃,以堵悠悠众口。
“朱门九重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君怀”,这媚软诗句反倒成了长安城的笑料,一时闹得满城风雨。阿父的面上挂不住了,以有损天子之威为辞一再谏言,可国主耽溺于明月的美貌与温柔,竟是分毫不听,并笑对阿父说,除了明月的事,别的他都可以听阿父的。
风更大了,雨滴斜飞,入颈生寒……
云英缩了缩脖子,回忆被生生割裂。
“小娘子,到了。”玉阳低声,手指向前方转角处的一座孤冢。
阴风挟着冷雨浇过来,竟掀开了伞沿。云英的小袖袍湿了一大半,寒瑟瑟的抖出零碎的句子:“好……我……们……看看……去……”
死生为大,可这坟冢明显修得很是潦草,墓碑上只寥寥数语:元明月。一尺以外,枯折的荒草倔强的喘息,却始终萎陷于水纹的涡旋里。
云英倒吸一口气——竟然连“平原公主”的封号都没被刻上!
油皮伞撑在头顶,极好的荫蔽,火石“嗤”的一声响,香烛燃起星火。
元宝纸币寄哀思!
看那纷飞黑蝶在雨幕里渐次折翼,云英心情沉重莫名,愧然叩首。
玉阳阻不了云英磕头,只得一面替她揩拭,一面向坟冢里的孤魂诚心求道:“公主明鉴,小娘子不是有意的。请你原谅她吧。”
雨势较小时,香已燃尽,烟如嘘气。
玉阳玉彦拖着云英,已经走了几步,却听云英道:“回去。”
“小娘子……”
“玉阳,我们把这里的草都拔了吧。”言讫,埋首便做,玉阳玉彦忙一面替她打伞,一面仔细拔草。
“咦,这是什么?”玉阳抹了把额上雨水,倏然一惊。
云英接过她递来的一枚玉珏。
形如环,缺口碎小,宛若新月。蟠虺纹细密繁复,两端透雕兽首,玉珏的背面浅镌着一行大篆:愿逐明月入君怀。
泪水潸然,冲刷粉颊。
都说国主不曾为昔日所爱送葬,一直被软禁宫中。如今看来……
不知是在一个怎样的夜晚,他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
替云英拭去眼泪,玉阳安抚道:“小娘子,若是回府迟了,被郎主看见就不好了。”
云英静默有顷,徐徐颔首。
“这块玉珏?”玉彦抚着玉珏,觉得本该凉润的玉珏有些烫手。
“把它埋进公主的坟冢。”
“这……”
正迟疑间,陡然荡来一道清朗而坚定的声音:“我来吧。”
循声望去,既惊且盼。不到一丈外的大树下,一瘦一胖两人正缓缓行来。
个子高的那人是南阳王元宝炬的长子,元钦。他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仅仅大她一个时辰,可这个头却高出很多。
“世子?”
云英始料未及,起身动作太大,险些趔趄。
他赶紧扶正她颤巍巍的身子,道:“我来。”扈从苏烈闻声,忙卷起袖管埋玉。
“世子怎么来了?”
“来看看阿姑。”
云英轻笑,眼内却殊无笑意,无声息走开一步。
北朝民风开化,宇文泰与南阳王相熟,两家亲眷时常往来,更何况元钦曾尊父命在当年还是都督的宇文泰手下学骑射。
可是,云英对于元钦远不如以前亲近。
元钦不是不知道原因的。
那一天,他奉父命请李姬和姚姬携云英与宇文毓来南阳王府西邸游娱。
父王所请的,还有她的亲妹妹,元明月……
“回吧,别让车夫等久了。”云英见元钦双眸无光,陷入沉思,淡淡道。
“阿妹还在怪我么?”回城时一路沉默,云英不语,容色清冷,元钦却终于忍不住了。
“没有。”唇齿间迸出生硬一句,“要怪也是怪我阿父,与世子有何关系?”
元钦黯然低首,终不再言,陪她下山。驾着牛车行至尚书令府邸前,元钦见到像柱子般杵在大门口的宇文泰,才忙帮她辩解,说是自己邀云英出门去玩,方才回得迟了。
“好,好。”蜂目精光一敛,怒得发绿的脸色柔缓了几分,“世子不妨进府喝茶。”
他的语气并不诚恳,元钦如何听不出来,只抱拳辞让,没入雨后未明的夜色。
云英听得车毂声渐行渐远,虽不知阿父何以早归,却立时乖觉的跪在府门前:“阿父,云英错了。”
【注1】娘子:南北朝时下人对女主人的称呼。
【注2】郎主:奴仆称主人。
【不知云英是否受到惩戒,元明月究竟如何丧命,请关注下一章《岂有蛟龙愁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