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线磁沉,像是在清霜中浸过,惑人欲醉,那醇厚中却又透着火热,宕开一笔令人心悸的涟漪。
心跳骤快,一瞬如天水潦原,淹没过往。
不需回首已能辨识。十年一梦,那梦中的木樨清香,何曾真的散去?
阿愿身子一僵,犹如石柱,他却蓦地松手,歉然一笑:“对不起,认错人了。”
他竟说他认错人了?
失望心绪使她喉头紧噎,她深吸一口气,却觉每一丝每一缕都艰涩窒心,似如濒死。回首望去,那屹然身影依旧高蹈出尘,远远融入华骁那微诧的眸光中。
阿愿这时方才恍然,他,定是以魏国使臣身份前来出使梁国,他怎么能认识和他们互为仇雠的伪魏女子呢?
可是,先前我为什么这么难过?
阿愿一念及此,连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的滥情,不要命的奔回院落,浑然不顾听香在身后低呼连连。
她像做贼似的狼狈四顾,发现秦渊并未回来,便一个猛子扎进被窝,便再也不敢抬首。她今日弄得疲乏难当,驳杂心事反使她很难堕入深睡。
她抚着自己的脸,想起的却不是秦渊。
那日木樨香气将她抱了满怀,在她灵魂深处锲进刻骨相思,她当时心动,现在……依旧心悸……
那么,秦渊算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不知道!
她恼怒的蒙上被子,死死闭上眼睛。
不能,不能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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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渊回到房中,正与阿烈说着话,便听得门扉轻叩。
阿烈将这人迎进来时,眼里有分明的笑意:“独孤都督。”
这时的独孤如愿已在秦州任刺史,并任陇右十一州大都督,惠政颇多,任上府库充盈,黎庶归心,被宇文泰赐名为“信”。
独孤信神色穆肃,向着秦渊微撩衣袍,以臣礼相见。
逝光漫溯,似又回到五个月前绘声馆辞行的那日……
一直以来,他并非全然不知云英对他的恋慕——像他这样绝代风华的男人,成为青春少艾梦中良人,原是极自然的事。可是,在他选择单骑随孝武帝远赴关外之后,在被无数个梦魇纠缠的夜晚醒来之后,竟无端想起了云英那双琉璃黑瞳。说巧不巧,云英的样貌竟有六分与如罗氏相似。她的生母李姬与如罗氏生母不但皆为汉人,而且有着远亲血姻,或许正因如此,二人才如此神似。独孤信善战,在旁人眼中素来有如天神,他不能绽露自己心底的脆弱,哪怕一毫一厘!彼时,发妻已远如蓬莱瑶台,而她,云英,还在触手可及的眼前。他总会在政务之余,猛地想起她对他贴心熨肺的话语。
“阿叔,你怎么穿那么少,你不怕冷的么?”
“阿叔,我阿父在沙苑一役中受了重伤,我听说你也受伤了,有没有大碍?”
“阿叔,你为何不续娶夫人,替你料理生活呢?”
他还记得,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虽然笑着,可那眼底却涵着一闪而逝的伤情……
他以为那是他的错觉,他甚至觉得罪恶。
他可是大她二十一岁呢!何况,他对她……大概是移情吧……
可是,在那玉斛山上,她却在他后颈烙下浅浅一吻……
他不得不承认,在那一瞬,他竟如青稚少年一般心跳不已。他好恨!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有些东西,一定要在萌芽之时,让它归葬尘埃!
于是,他对他的郭夫人百般疼爱,尽管他为保护那个女孩儿受过箭伤。他告诉自己,那是出自对世侄女的疼爱而已,并无其他。
再到后来,她不愿嫁给太子,猝然离家……
得知此讯后,他好似轻松了,却又好似更罪恶了!
所有的罪恶却在他与她重逢之后,被可耻的敞开。经年相思,如一篷烟花勃勃燃放,他不自禁吻她,那时的他真的下决心要带她走。
然而,她告诉他,她要成全他的功业,她不能让他余生蒙尘。
一言冷醒梦中痴惘……
她放弃,他也不能执着,为那过于荒谬的爱恋。
他静静凝视她渐深的睡意,终于默默无语,待他怆然而出,却逢上了远远站在那棵木樨树下的男子。
他还记得,那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若你先前敢再继续下去,我一定会杀了你!”说话的人说得咬牙切齿,他听得心胆俱寒。
这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说。
元钦!
他骇然,却不是因为害怕,只因为……愧怍。
他,身为魏国最为倚重的臣子之一,竟然想带走当朝太子的女人,在这人的眼皮底下!
他保守着太子潜伏于伪魏的秘密,哪怕睡梦中亦咬紧牙关,直到他在半月前收到太子的来信。
于是,他终于按照太子的意思,将此事禀奏于思子成狂的国主,带着太子昔日影卫,出使梁国。
秦渊这时见了独孤信,对他交代一番,便让他回自己院子。独孤信再叙臣礼,方才退出,却见到一个丫头走来,道:“郎主,小娘子方才醒来,让我请你过去一趟。”
秦渊点头,率先出了屋子。
明月悬窗,露湿庭槐,寒鸦未定,人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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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愿红着眼对秦渊说她看见阿叔来了梁国,秦渊见她这般坦然,不免心喜,便对她说自己已知此事,正要与独孤信一道解决三国联盟对魏国的威胁。
仅在三日之后,秦渊与阿愿便听到沿街闲聊的百姓说起宫禁中的奇闻。传闻说,梁主在寿辰这日,戴上了一串经同泰寺祈福而归的佛珠。那佛珠方才戴在他的胸前,却突然断了线,那其中最大的一颗佛珠竟在那时碎裂为两半,内里竟镌着八字谣谶:炬昭大圜,奄有九有。
听说不单梁主惶然变色,就连在场的官员与外域使臣都惊得舌拱不下。
梁主信佛,这佛祖是不是借此给他暗示什么呢?
炬……
定都长安的魏国国主名讳正是“宝炬”!
“昭”字意为“明”,“大圜”意指“天”,和那“炬”字联系起来,很难让人不往这魏国国运日隆方面去想。
“奄有九有”出自《诗经》,原就是歌载武汤得天下之掌故,如今出现在这里,匪夷所思之余,不得不令见者生出忧思。
“这么说来,将来可能是魏国那皇帝佬儿一统……”
“嘘……嘘……你想作死么?”
说话的白须老头赶紧推了先前说话的孙儿一巴掌。
“这等宫禁秘辛,你们怎么知道的?”秦渊故作惊讶,挨那白须老头问道。
“啊?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呀!”
白须老头面上一红,转身拽着自己孙子便从那闲聊的人堆里遁了。
阿愿唇边缓缓攒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瞅了瞅秦渊。
“干什么这么看着我?”
“你说呢?人家都吓得跟兔子似的跑了。”
秦渊沉头暗笑。
“诶,你们是怎么做到让这事街知巷闻的?”阿愿悄声问。
秦渊眉骨一耸,却不答言,反是笑道:“你猜?”
“是不是,我阿叔的人去过同泰寺?”
秦渊以笑作答,云英不由叹道:“损招。”
“大行不顾细谨,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可是有好几日没有见着那小两口了呢。走!”
前方,师公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