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高云淡,秋光澄江。
梁主萧衍这日着尚书主客曹华骁等领着魏国使节往同泰寺游赏,与之一道的还有方从魏国出使归来的徐州刺史徐钦。
阿愿听说这位于建康东北角的同泰寺便是当年梁主舍国而入的寺庙,很是好奇,无奈家眷不便随行,只得暗想改日让秦渊带自己去玩。兰京像是知道阿愿心思一般,秦渊前脚一出门,他便携了随扈来相邀。阿愿欢天喜地出了门,几人一路有说有笑。兰京之父兰钦不日便要去徐州续任,他想着与阿愿相处时间不多,便更为珍惜。
一径尽遇缁衣僧众,俱各面润身壮,一望便知是养尊处优。阿愿不由慨然:“小京,这佛寺中最值得一看的是什么?”
兰京点漆般黑眸中带着粲粲笑意:“自然是今上为本寺铸的十方佛金铜像啦。”
阿愿淡淡“哦”了一声,似不在意。
兰京便问阿愿喜欢看什么,阿愿说除了瞧个稀奇,最想做的还是为她与秦渊摇瓶儿里的红豆在娲皇娘娘塑像前祈愿。
兰京会意,带着阿愿在寺中走马观花一番,便将她领到东面的娲皇塑像前。
女娲生着人首蛇身,抟土造人,富有圣德,故称娲皇。这座娲皇塑像取其抟土之态,以白玉雕成,温润丰泽,并不似那耸入云表的九级浮图一般,让人生出摩天碍日高不可攀之感,反倒使人一望便觉忘却尘腻,平生几分亲切。
阿愿奉上香钱,怀着摇瓶儿诚心叩拜,愿与秦郎岁岁相安,永相齐眉。再微笑着看那法僧以那塑像边天水潭中潭水轻拭瓶身,以为加持。
听香想了一想,也在那娲皇像前拜下,暗暗祷告一番。
阿愿以为自己或许会遇上秦渊,未想这同泰寺据地广袤,她又被那金碧荧煌的殿堂楼阁绕得眼花缭乱,只得一面听着袅袅磬音,一面不无遗憾的往提供斋饭的昧生阁而去。
“昧生阁”三字取素昧平生而幸结佛缘之意,收拾得还算清雅端正。阿愿四人吃着素色小菜,也觉口齿生香。
午膳之后,四人闲闲往后花园踱去。入秋来,虽无百卉千葩,然那触目所及,无不是高亭大榭、水木清华,亦是湛湛动人。园中景昃鸣禽,天外嘎然长啸,依稀雁阵翔集,逶迤出一泓苍越之气。
兰京讲着笑话,阿愿抚胸大笑,那神情却在她抚上襟怀之时蓦地变了颜色。兰京一问,方知她怀中的一个摇瓶儿竟丢了,料来是在先前游园之时丢的。四人在这院中已转了半个时辰了,却不知那瓶儿落在何处,索性四散寻去。
阿愿沿着小径,渐寻至宝云亭。这一带藤蔓傍大树而生,勾绊甚多,先前她还在这亭中坐了片刻,又自这小径穿过,她倒想好好觅上一觅。
最终的结果是,听香眼尖,帮阿愿寻得了摇瓶儿,可她总觉得阿愿归来时的一脸疲惫并不好似只是因为没寻着那定情信物。阿愿这时似乎没了游园兴致,跟着便欲回驿馆。听香的谜团很快便在翌日得以解开。
原来,阿愿在路上竟碰上了本该双宿双栖的鹿昀二人!翌日一早,秦渊便悄悄出了驿馆,将二人从藏身之所转移到建康城外一处民居。
其实,这只是听香所知的谜团之一。她所不知的是,阿愿昨日未及走进宝云亭,却在那藤蔓之后站定了。她望见侯景与一梁国官吏打扮之人正在亭中品茗。
更听得那人与侯景商量,说是魏国曾因所谓的“售卖神象骸骨”之事,治他贪腐之罪,委实无稽,如今朝中须得用人,又将他放了出来,却又不在中枢,外调河南。这般反复行径摆明了是不信任他。那人又说眼下高王还算赏识侯景,可高澄并不看重他。而高欢迟早将家国之业尽数转给世子,那么侯景日后在魏国难免仕途多舛。侯景听得这话,似乎有些动摇,但并未立马答应那人割地投梁之请。就在此际,阿愿脚下不知哪里来了一只野猫,“喵”的一声叫唤,却叫了便跑开。阿愿见侯景一惊,欲要来察,只得伏在地上,学着那猝然跑远的猫叫声方才没被发现。而就在她回来的路上,撞上了逃匿梁国的鹿昀二人……
秦渊听了阿愿说起侯景的秘密,回想起自己从晌午用膳之后,便由徐钦陪着。阿愿所说之人必然是尚书主客曹华骁了。秦渊觉得侯景此人无论在伪魏或是梁国,倒对几国政局影响不大,可眼下鹿昀二人……
鹿昀人脉甚广,秦渊又从旁相助,便在公主送嫁当日做了手脚,让他们从民间寻来的面容有五分相似的女子替之和亲。他们本以为柔然使臣只在筵席上匆匆一望,对公主的印象必然不深,却不想,那为首的俟吕邻脱欢眼力极佳,竟记得公主生有一颗泪痣,浣纱经不住威逼,已然招供。鹿昀二人本拟径往长安而去,却因很快追上来的柔然使臣而不得不被迫往梁都建康而来。一是为求照应,二是担心浣纱和盘托出,会连累秦渊,特来相告。他们打听到驿馆所在,却怕被侯景等人看见。正俟着机会,却见阿愿出门,这才一路跟来了同泰寺。
为不引人注目,秦渊暗中替鹿昀二人安置好了,才准阿愿在听香的陪同之下往二人居所而去。
长巷名曰“师公巷”,位于城隅,极是僻陋。阿愿绕了好半天才寻了过去,反而更觉心安。阿愿见着元妙芙已将发丝绾成结椎式,俨然出嫁妇人,不由感慨丛生,劝他二人先隐居一段日子,待得他们办完正事,便一道往长安去。
“鹿昀,你们钱够用么?”阿愿说着,便欲掏腰包。
“放心,他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元妙芙拍拍他的肩,宛然一笑:“做饭去。”鹿昀怔了一怔,还是点点头,捋了袖子往厨房跑去。
这时虽仍沿承五铢钱制,却因割据甚烈,币值不一,未免有些凌乱,但鹿昀已将在邺城的产业变卖一空,并托人运往长安的远亲。不说眼前生计,就是从长远来看,也不愁吃喝。
阿愿与元妙芙诉着别后种种,不多时便闻得饭香。一壶清醴,几碗米饭,配上可口小菜,滚热的肉汤,倒很相宜。
“鹿郎手艺不错呀。”云英由衷赞道。
“还好了。我早就说过,我元妙芙要找的男人,须得有一手好厨艺。”元妙芙笑得眉眼弯弯的,睇他一眼。
鹿昀挑挑眉,似笑非笑的望着她:“这些事情好像是夫人该做的,以后还是每人负责一天的伙食嘛。”说完却见她杏目含嗔,他的眉棱瞬间便塌了下来,闷叹一声:“好吧,还是为夫的做。”
“鹿郎,你这样可不好。咳……所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你擅长做饭,此为‘知之’,你又喜好做饭,此为‘好之’,但这怎么也不如‘乐之’啊!你看,我都给了你快乐的机会了,你却不珍惜,啧啧……”
“是,谨遵夫人之命,昀从今后,以做饭为乐,行了吧?”鹿昀又好气又好笑,转目看云英,已笑得险些呛出来了,听香忙不迭的替她捶着背。
驿馆距师公巷极远,阿愿回到驿馆之时,却见驿馆的管事领进了那日煽惑侯景叛国的尚书主客曹华骁,那后边依稀还跟着几人。阿愿那日听见别人的秘密,此时颇有些心虚,忙让到一边谦然低首,不发一词。待到旁无一人,欲要走开,却被背后探来的一只手一把攫住:“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