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渊所料无爽,在他的设计之下,梁主心存疑惧,所谓三国联盟自然一触即溃。侯景也不再存首鼠两端之想,安心回伪魏复命。独孤信曾受梁主萧衍释归之恩,再表谢意之后,与托侯景向伪魏国主请辞的秦渊一道回返长安。
阿愿努力按捺心绪,再见着独孤信之后平静了许多,她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阿叔与秦渊似乎早已熟识,虽然阿叔客气地称他为“秦公子”。
尤其是阿愿听听香说她曾亲见独孤信向秦渊行臣礼,她脑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会不会是太子元钦?!
这般荒谬的想法让她失笑。
若说容貌可以伪装,他却不似她擅长口戏,那声音如何伪装?
不,不会!
她以为她不在意他的身份,如今她却很想知道。她不想问得太突兀,于是,私下里问了阿叔,可他只低首闷闷的说:“对,我从前便认识秦公子。”
“秦渊是他的真名?”
“云英,有些事情,你自己向他问清楚,或许更好。阿叔去收拾行装。”
出发前,独孤信如此敷衍一番。
八月底的这日,一行人乘三辆车,道别梁主后,再在城郊迎了鹿昀和元妙芙,往长安方向驶去。
阿愿与鹿昀二人共乘一车。
元妙芙面上潮红,有些紧张,攥住阿愿的手,道:“大概要几日才能到长安?”
“最快也得二十余日。”
这时的元妙芙已有月余身孕,但却不畏舟车劳顿。因她担心柔然使臣会寻到建康来,实在要出门去买东西或是透透气,也只择在日暮时分。她前日买了针线之后,总觉得有人在身后跟着。七拐八拐之后,她总算溜回自己院子里。回去之后,她紧张得肚子疼,鹿昀忙请大夫来看,方知她竟已有孕。
阿愿听她这么一说,才想起先前迎他二人时,元妙芙又是戴着皂帽,又是遮了纱巾,不由莞尔:“公主你多心了,这十多日来,不都平安无事么?”
鹿昀道:“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早知道,我昨日便陪她一块儿出门了,免得她疑神疑鬼的。”
“真的有人跟着我!”元妙芙微嗔,暗暗掐他一把。
鹿昀虎口发麻,不敢说话,阿愿却笑道:“就算是有人跟着公主,那也一定是一些登徒浪子。”
元妙芙面上一臊,探手过来便要呵她痒痒。车里狭仄,阿愿闪避不开,被她呵了几下,声气儿都细得快断了,只得讨饶,却听她笑道:“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原来阿姊和秦郎好上之后,说话也不知羞了。”
阿愿微赧:“什么叫‘好上’?公主你说话……”
元妙芙乐不可支,拉了她手:“都说了,不要叫我公主了。从前的公主已经嫁去柔然了,现在的这个,叫做阿芙。”
妙芙也曾在被禁足期间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可素来最疼她的王兄仍执意将她嫁往异国,当时的她也伤神很久,可她终究是个爽性之人,决定了便去做,爱了便去求,如今这番话说得竟毫无凄伤之意。
阿愿性子也烈,却更佩服她敢作敢为,想起前尘往事,此时也低低一喟,将自己身世平平道来。
“没想到你竟是宇文丞相的长女。”鹿昀微微一笑。
元妙芙先是讶然,说难怪她初见她时便觉她气度异于寻常伎工伶人。阿愿抿唇低笑,元妙芙却突然眨眼道:“其实云英姊姊离家出走倒是值了!”
“嗯?”
云英正欲问她,却觉牛车一缓,帘子一晃,秦渊的脑袋便探进来了。
元妙芙哈哈一笑,秦渊和云英皆是一怔。她跺一跺脚,大笑:“我正想说呢,云英阿姊这一趟走得可值了!要是不出门,关在那深深院子里,怎么能认识秦郎呢?”
云英睃她一眼:“你身子不便,我不与你计较。”
秦渊一面对元妙芙说让他们下来用膳,一面将云英扯了出去。秦渊脚不沾地般拖了她走到树荫之下,她甫一站稳便问道:“干嘛?”
“你对公主说了?”
她自然懂得他的意思,重重点了点头,却研判着他那张过于庸常的脸,缓缓道:“人和人之间应该坦诚相待。”
这弦外之音秦渊如何听不懂,心内不由暗苦:他,不是不想告诉她实话,可是,在伪魏时,他一次次的警告自己,他置身险地,恐泄露机密,牵连于她……但是,那样的警告其实是一种欺骗,而他编织着这样的欺骗,却连自己也骗不了!他最怕的,其实还是她会像从前一般……连个背影也不留给她……
纵他上天入地,奈何伊人难寻!
既然她已主动问他,如今再不能迟疑!秦渊心念一动,轻轻捉住她手,往他面上探去。
“原来在这里!”
数丈之外,盛气逼人,挟着震耳怒火。
跟着便是元妙芙的惊叫。
秦渊心惊,眸心一闪,已见数十人汹汹而下,将大魏使团合围。
柔然?
秦渊识得当先一人,算准力道将云英往树上抛去,拔步便闯入战圈。
秦渊凌空接了独孤信掷来的铜剑,斩剑一削,如切菜瓜,凛凛逼人;来人亦悍如山匪,长剑贯虹,不讲章法的乱劈。
俟吕邻脱欢那眼底腾腾杀气却在与秦渊交手十余回合之后变作枭鸢般锐芒,喉间咕噜一声响,硬邦邦道:“原来是你!”
“是我!”
“大魏太子!我寻得你好苦!”
“是吗?”
“功夫有长进啊?!”
“那当然!”
咄咄言辞,远不如手脚狠戾。
暗中相护的影卫从四面涌来,独孤信亦自酣战,却觉身后一腔腥膻泼溅而来。他素惜仪容,却闪避不得,硬生生受了这一泼,溅在嘴里是辣辣的咸热。独孤信忿然回首,却见元钦红着眼,曲臂执剑,魁岸傲立。
也不知是那剑上的血更红,还是他的眼更红,独孤信只见那地上骨碌碌滚过他脚边的脑袋被他嫌厌的踢得远了,竟一脚踢中对方同伙心窝。
柔然一队见鬼般抛了首领的头,骇然四散,跑得快的倒也有几人得以活命。
鹿昀掐着已被吓晕的元妙芙的人中,独孤信和阿烈等人检点着影卫的尸首,据地埋了。秦渊却从先前膨胀的杀欲中冷醒,痴痴望着那树上跳下的人,一步一步挪过去。
“云英……”他艰难开口,喉头涩噎。
不知是不是这张覆了他一年时光的面皮太紧,他很难挤出笑来。
“殿下?”云英晃着身子上前,试探问道。
“嗯。”他低首。
她摇着头,缓缓探上他的脸,在那下颌一拧,用尽全力奋力一撕。
疏朗的眉,挺秀的鼻,涵着温情的眸……
还有……那愧悔的神色……
是他!真的是他!
“秦郎?”云英面色晄白,好容易立定身子,却似魔怔了一般,唤着这个被她珍视的名。
“不,我是元钦,我……”
她颤抖着的身子像纸一般脆薄,他害怕极了,一把抱住她,却又担心力道重了,将她身子捏碎,一时喉头打结,说不出话。
“秦郎……”云英置若罔闻,拼命推开她。可,推不开。铁臂紧箍,像是箍着坠坠欲裂的一颗心,怕只怕,他一松手,这颗心便会裂如锦帛,就算勉强缝合起来,却难裁他旧时霓裳。她的愤怒因他的桎梏而攀升到了极点,于是,锤他,咬他,踢他……像个疯子一般!
疯子?想起这个词语,她突然笑起来,笑得流泪,笑得咳嗽!胸口呛出一口浊气……
对!我现在是个疯子!不不不,我已经疯了!我早疯了!如果我没有疯,我怎么会……怎么会在逃婚之后,又不可自拔的爱上他?
兜兜转转,聚聚散散,他终究以这样的方式俘虏了我,让我做他的妻!
我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荒谬!荒唐!
“啊——”滚开!
口唇里有滚热的血气,在舌尖狼奔豸突,像是孽火绞缠!
我不管!
我只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云英……”
是谁在呼我,那声音里有最深的悔意。
我不要听,不要听!
啊,为什么脚下空空的,我的身子轻飘飘的?
不,我要离开这里!
离开他!
离开!
【公众卷到此结束,感谢您的阅读。以下几卷为:长歌行(V部分)、悲邙山、戏玉璧、倾宫阙、弈江山、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