簟席凉沁沁的,透过薄松松的中衣,递给阿愿一脉清彻凉意。她以手为枕,懒懒看着天外疏星晓月,却似没有睡意。先前秦渊回来时便告诉她,让她明日一早,收拾细软,与他一道向国主请辞。问及原因,他却只以“累了”一词含糊带过。阿愿心知他有事相瞒,不好再问,心里却不能不作多想——
是那次秦渊说的仇人寻上门了,是国主发现他另有所图,还是因为她扇了高澄耳光,他为之所忌,再难施展计划?
一个个的想着,又一个个的否定掉。转念又想起他说的那个“累”字,忽然觉得走出宫廷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这近半年以来,她以义妹名义随秦渊生活,好似有目的,却又觉得疲累不堪,一颗心空落落的。她终究不是一个工于心计之人。公主、凝欢是她的好姐妹,却一个是皇室中人,一个是高欢妾侍的胞妹。她与秦渊所为,岂不是也将她们推入深谷?
原就不是什么磊落手段,走了也罢,干净。只是,她为什么一定要追随他的步伐?或者无关风月,却还相伴相依。她仿佛觉得,她理所当然应随他而去。
像是抛下积尘一般,心下一松,阖目睡去。
许久未临梦境,今夜却渐沉迷津之月。
在梦里,她鬟髻轻绾,素衣广袖,长裙曳地,忽而涉足水中,溯洄来去,一径看白水蜿蜒,参差流荇。
忽而岸上似有人在轻唤:“阿愿……”
依稀是秦渊。
她向他婉婉而笑,眸里黑白粲明,惑人心魄。
“秦郎……”不知为何,梦中的自己竟这样呼他。阿愿自己亦被自己吓了一跳,好似害羞般转身向那江沚踏去。
“危险,云英!”堤岸上的男子瞿然惊呼。
她闻声大震,回首却见那人不是秦渊,而是被她推拒三年之久的一张面孔,轩疏的眉,湛朗的眸,挺秀的鼻,焦急的面容……
如圭如璧般立在堤岸。
她微骇,喃喃低泣:“殿下,我对不起你。”
这一瞬,时光扯出悠长忆梦,怅如云烟,空着眉间淡淡痕。
她僵然转身,猛地扎进深水之间,想要逃开那一滩不堪过往。
“云英,不要!”
她不敢面着他,她用尽所有力气潜进那个清凉无尘的所在。
很凉,身子好似沉入无以言喻的疏落凉谧。这种凉意更甚簟席,很快漫溯上来,将她的脚、腿、腰、颈全数淹没……
直到洇进她的鼻……
“云英,醒醒!把这口水呛出来!”
什么?呛水?
咳咳,好像是呛水了……
不对!是真的呛水了!
阿愿奋力睁眼,在她身子被拉出水面之时,大口喘息的间隙,她好似真的看见了元钦的脸。
水珠冲刷眼帘,迷蒙中隐见担忧的深湛眼神。他微叹口吻响在耳鬓:“云英,我终于找到你了!”半个身子还冷冷浸在汪洋中,肩背却沁出一脉柔暖,因他揽着她。
阿愿立足不稳,他在他腰上一紧,狠厉顿足,在浮在水面的桌案上借力纵跃。一番连挟带抱,终是将她搁在最近的高处。
“不要下来,我去救人。”这人在她额心映上一吻,提一口气便往那汤汤激越里踏波而去。
阿愿木然颔首,仔细一想,方才那人好似是元钦,不由扶了栏杆惊立。不细看不要紧,一看却惊得她紧攥栏杆,惊缩成团。
素日丈高的广厦这时已多数只余檐角在外,突兀在浩淼水面,绵亘成被那紫藤纠缠的棱角奇特的山屿。无论宗室王戚、仆役蚁兽皆为急湍卷翻暗摄,在这一片泽国间骇声呼叫,随沉随浮,这般不由一己,这般孱弱无力,与那些玉雕的鸾凤屏风、香檀的琴案、鲛纱的帐子、蝉绢浓绘的纨扇,无有毫厘之差。
倏忽,不知哪里涌来的水势亟亟宕过,猛浪若奔,东冲西决。不谙水性之人在这其间,力道已如绵软如絮,有人撑了浮木,抓了檐角,幸得免祸,有人却被回旋巨波绊住手脚,几番挣扎之下无处借力,终在绝望与狼狈中被鲸波巨浪吞没。
阿愿看得头晕目眩,胆寒心惊,她不知道明明先前一刻还在睡梦之中,为何这时便已堕入沉黑洪渊;她也不明白元钦是如何找到这里,前来救她;她也不知道昨晚和她道着“累了”的秦渊这时在哪里……
秦渊!啊!阿愿突然跳起来,秦渊在哪里?
他识不识水性,他现在有没有危险?!
阿愿想起这些便在楼上急得团团转,但见汪洋一片,紫藤纠葛,人影憧憧,却哪里寻得秦渊影子。
“阿干!阿干!”
水面空洞地回响她的高呼,却不是秦渊的回应。
“秦郎!秦郎!”阿愿索性以他最渴盼的称呼来呼他。
良久,阿愿颓然坐倒,突然听得不远处有人道:“阿父,你怎么样?”
这声音阿愿忘不了,她侧首,只见不远处的房檐上,高澄身侧躺着高欢。高欢一张脸涨得发白,想是在那水中被泡了太久,他似艰难吁气,面上却浮着慈和的笑:“你不怨阿父了?”
高澄猛地摇头,父子相视一笑。
不知怎的,阿愿望见这一幕,心里竟有种莫名的欣慰。忽然,高澄像是听见檐下有人呼救,扭身一看,不待多想便一个猛子扎进水中。从阿愿的角度看不清那呼救之人,而且她也没时间看——两脚,适时被人同时扯住。
左边是鹿昀,他的另一只手紧紧环着奄奄一息的公主;右边则是听香,白着小脸可怜兮兮的望着她。
鹿昀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知道这里突遭水患,特来相救?阿愿微一怔愕,不假思索手脚并用,要去拉他。她力气不大,原想着将鹿昀与公主救上高楼再说,却不想她的右腿略略一屈,听香竟没抱稳,被迎面劈来的骇浪打得瞬间没了踪影。
阿愿惨呼一声,哀痛转为臂上十二分的劲。终于,鹿昀借力拽稳了公主,攀上了“岸”。阿愿问及鹿昀。鹿昀说他原奉旨今晨卯时将新出的糯米送进华林苑,未想他的车还没走到华林苑,便见水流漫肆,泻地而来。他大呼不妙,也不多想便往华林苑中游去。
至于为何会突发大水,他也不知。但他这么一说,阿愿像是突然明白过来,如果说城中并未发水,而这华林苑中发水的话,只能是从水势最为浩大的紫烟瀑来的。
阿愿正向鹿昀说着她的猜想,却听得高楼之后有人发狂般喝道:“崔复,朕让你今日午时,等到朕与使臣撤离以后才……你,你!咳咳!”
“哈哈,你说了我便要听么?”声似鹰啸,字字噬耳,“我的国主,你,真的太傻了!这紫烟瀑真是修得好啊,外连开平渠,啧啧……这水嘛,真是要多少有多少!妙极!妙极!”
阿愿二人听得这话,吓得魂飞魄散,顿时便明白秦渊昨夜那吞吐的意思和这里水灾泛滥的原因了。鹿昀拦她不住,她往这高楼背后一绕,便见崔复抓了元善见要往水里扔。
“不要!”阿愿惊呼。
终是迟了。
崔复狞笑着,白牙森森:“我要拓跋皇族永无宁日,我要你们魏祚永沉尘嚣!哈哈!哈哈哈!”
阿愿对着湃沸不息的浪花,泪流满面,厉声喝叱:“这就是你报复的手段?”
“没错!”崔复耸肩。
“那么,我的秦郎,我的听香,还有,那么多的大臣仆役,他们应该为你的仇恨而陪葬?”
“没错!”崔复笑得发颤,险些踉跄,忙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半截栏杆。阿愿怒极,顿了顿,转向着崔复身后欣然而笑:“秦郎!”
崔复循声向栏杆外看去,水面或是檐角并无一人,不由大呼上当,他只觉背心撞来巨力,使得他趔趄狼狈。栏杆猝然迸开,砸得他心脉欲摧。在他沉入水面之前,他使出最后的劲高声骂道:“最毒女……”
白浪掀天,最末二字被万仞鲸波噬吞。
“秦郎……”阿愿沉沉吐出二字,腿脚一软,仰倒在地,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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