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大统四年时,为什么伪魏年号改为‘元象’?”秦渊笑问阿愿。
阿愿支肘于案,笑道:“据说是因为在当年正月,发现了一只巨象。不过,在翌年,新宫筑成,便改元‘兴和’。是吧?”
秦渊摇摇头:“那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那只神象突然死去。国主觉得不吉利。”
“死去?那这饲养之人……”
秦渊以手为刃,在脖子上拉了一把。阿愿省得意思:“你告诉我这个干嘛?都过去两年了,难道……难道你要拿这做文章么?”
“不是要做,是已经做了。”秦渊眸底泛出诡然笑意。
“谁?”
“这人曾在河桥之战中险些要了宇文丞相的命,后来,他还差点伤了你。”
说到宇文丞相,阿愿不由愧然,半晌才道:“侯景?”听得秦渊“嗯”了一声,她却觉得奇了:“替我出气倒是好的,可是,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说他和那神象之死有关,他就有关。”
阿愿心悦诚服,凝注这张表情寡淡的脸,愈发觉得他神秘:“阿干,你说你在大魏只是一介黎庶,可是,我看,不是。”
虽是陈述,实则相询。秦渊心念一动,忍住了冲口而出的话,这时只听有人叩门:“参军。”是崔复的声音。
“我去忙了。”秦渊猛醒,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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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
“这是……”凝欢应声,眼前情状让她惊喜交集——
夜雾轻袅,月色如洗,眼前一方粼粼池水,滟滟流波,饱绽幽蓝微光,像是翠蓝水晶贮蓄其间,掬上一把,折映月辉,似能将人间璀华尽收掌中。
池畔青荇招摇,游鱼喁喁,幼蛙蹀步。周际虫唱如梵,澄化虚空。
“很像……”
“蓝玉池。”高澄温声截断凝欢的话,眼梢带笑,“这里原叫做霁月池。我知道你很喜欢,所以搬到这里来了。不过现下没有蓝玉,便用水晶替代吧。三天时间,也只能改成这样了。”
他原以为凝欢会称谢,不想她却说:“世子阿干狡猾。”
“什么?”高澄一头雾水。
“我的草人虽不值钱,却可带走……这个呢?我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华林苑吧?”她煞有介事,他险些笑得跌足,逾时才正色道:“这个好办,你可以常住在我府中。”
凝欢微愕,高澄却眸波微漾,将她带入怀中,柔声曼语中浸着几分潮腻腻的温情:“或者,做蓝玉池的女主人。”
凝欢臊红了脸,轻轻挣出,佯作不知其意,自将那丝履除了,临水濯足。云遮晓月,胭红薄衫透出酥暖馨香,那不时挑起的温腻脚丫,惹来一尾尾游鱼轻啄。
高澄看得痴了,不觉吟道:“可怜谁家妇,临流洗素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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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澄自表明心迹之后,时不时邀凝欢前往霁月池去玩。凝欢爽脆应着,也时不时单独出门,有时那身后缀着尾巴,她也只作不知。
这日天色将暮,她与胞姐尔朱金婉用了晚膳,见她髻上步摇好看,便讨来一看。尔朱金婉却是大方,说这步摇乃是高王所赠,不过,她若喜欢,便可拿去。
凝欢大喇喇的受了,待到暮色初合,便走出门去。这一次,她依旧没忽略,她的身后,有人觑着,而且,还不是一个人。
高澄已在霁月池旁候着了,凝欢一上前去,他便拉着她道:“你说今日要教我幻术?”
凝欢擎了细烛,道:“吹了它。”
高澄照做,凝欢却立时屈指向那烛焰一弹,他只觉眼前一亮,这烛火竟已簇簇燃起。
“这是……”高澄又惊又喜。
“我们管它叫做‘吹灯复明’。”
“怎么弄的?”
凝欢笑而不语,拿过他的手来,将自己指甲往他食指指甲上一划,方道:“你也试试。”
如法炮制,烛火复明。
高澄深深一嗅,道:“硫磺?”
“没错,硫磺末子。”
“原来所谓幻术,都是些骗人的把戏。”高澄捏了捏眼前俏脸,她却咯咯一笑:“对啊,我就是一骗子。”
四合阒寂,烛火轻漾,亮汪汪的映出眼前笑靥。
黛眉开娇横远岫,凝鬓澄妆步摇香。
高澄不觉情动,搂过她便欲亲吻。凝欢却推他一把,嗔道:“干嘛?”
“我喜欢你。”
“喜欢凝欢还是金婉?”
高澄一怔:“当然是凝欢。”继而蹙眉:“你……听说什么了?”
“我听说世子阿干喜欢楚国夫人郑娥,又瞒下我阿姊与你小叔高琛当年苟且之事,是也不是?”
高澄无可辩驳,不置可否。凝欢叹道:“阿姊说,她知道你对她有意,当年才替她瞒了这事,不过,她再不敢有负高王,所以……”凝欢榴齿绽蕊,恬然一笑:“阿姊说,就让我替她还你深情。”
高澄听着这话古怪,但想起金婉动人姿色,听着眼前丽人呢声笑语,心旌已然醉软,就势掂起她下巴,靡靡笑着,鼻尖擦她左颐,任那步摇痒痒拂在耳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该怎样替她还我这份情呢?”
“你这逆子!”丈外高台下霍然暴喝一声。
高澄闻声脸色剧变,凝欢一时成了烫手山芋,他却不舍得扔开她,只将她往旁侧轻置,垂首立在池畔。
“逆子!”来人怒不可遏,一脚踹了过去。
高澄不敢闪身,膝上一痛,已然直直栽了下去,但听得“世子阿干”一声惊呼,跟着便是泼剌一声,一个软香身子砸了过来。
高澄哭笑不得,这哪是会凫水的样子?这下不由多想,只得奋力将她顶出水面,拖上池岸。
凝欢被他碾按胸臆,呛了一口水,一俟醒来便抱着他嘤嘤哭了起来。
“我们回去。”高澄抱她大步走开,浑然不顾眼前气急败坏的阿父。高台之后,颤颤缩着两个人:宋氏和她的侍婢。
“蠢妇!”高澄斥骂一句,大步离去。
宋氏嘴巴一扁,欲要哭出:她几天前便发觉高澄不对劲,跟踪几日却发觉他与小尔朱夫人的胞妹眉来眼去。宋氏心想,尔朱凝欢和尔朱金婉长得相似,他却和那女子卿卿我我,若是被传出去只怕沦为笑柄,她便将此事暗禀大人公高欢。高欢随她跟来,恰恰撞上了这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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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烟瀑前,飞流直下,气氛却是滞重不已。
“好个美人计!”
临瀑男子暴怒不已,将那白纱帽【注1】一把掼向地砖,这个曾排过华筵的地方,这个依然没彰显一国之君威仪的地方。
那日在此宴请三国使臣,高欢却比他更似一国之主,他不过说了几句话,便被高欢父子抢了说话的资格。他还记得,秦渊与崔复自称是慕容鲜卑之后裔,希望得到他的助力重建燕国。他的条件便是,让他们替他铲除奸佞。除四贵、除高氏父子自在元善见的期冀之中,他却不料诸如侯景之类武将也被扯进贪污大案之中。当然,这不重要。他现在要的,只是高氏父子的性命!
魏国历史上,尔朱兆一族先是尔朱荣,再是尔朱兆、尔朱世隆等宰制天下,挟天子,弄权柄,高欢当年一举剿灭尔朱一族势力,尔朱家除了被他先后收为妾侍的孝庄帝皇后尔朱英娥与建明帝皇后尔朱金婉,其余大都得诛。
凝欢为尔朱金婉的胞妹,虽早年便被略卖人拐走,但凭着崔复那张能将死人说活的嘴,凝欢对于尔朱一族族灭之灾倒如同身受,痛哭流涕,更深为亲姊竟甘为仇人之妾而耻。愤懑之下,凝欢应下了崔复之请。秦渊早听崔复提及此策,但不忍伤害凝欢,不料崔复已煽惑凝欢行动,自己也只得默许。
凝欢成功挑起高澄父子旧恨新仇,父子俩不日竟在元善见面前吵嚷起来,一个说是要废世子,一个说是断绝父子关系。当时,元善见自然得假惺惺的劝解一番,不料高澄竟怒道:“‘朕’!什么‘朕’!狗脚‘朕’!”一怒之下,竟令崔季舒给了他三拳,自己又与阿父出殿拌嘴。
屈辱与愤恨在胸膺狼奔豸突,元善见铁拳紧握,立时将秦渊与崔复召来。
“陛下请息怒。”二人齐声据地叩首。
“息怒?”元善见凝注紫烟氤氲,思潮暗涌,阴恻恻一笑,“怒火,火……只能用水来浇灭了吧?”
秦、崔二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抬首迎上的却是元善见一张笑得快要变形的脸。
【注1】当时皇帝装束。
【元善见将如何洗刷他的屈辱?请关注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