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素来爽性,哈哈笑道:“此言甚是,只是今日在场的,便只乐安公主而已。”言讫,高欢便请乐安公主元妙芙出列。
阿愿大惊失色,她昨日才帮公主和鹿昀相约,喜见二人互有情愫,很是难得,可如今……
目光穿过人群,她看见元妙芙被常山王元隙以柔中带劲的手势从筵席上领了出来,脸色煞白,步履蹒跚,未及走至圣驾之前便滑开她王兄的手,猝然倒下。
“公主……”阿愿关心则乱,疾步上前。
元妙芙的右眼却快速眨了一下,复又紧闭。阿愿会意,哭道:“公主的身子怎么这么弱,呜呜呜……”
在众人遏抑的惊叹中,阿愿和婢女内侍七手八脚抬了公主欲走,却听得有人脆声道:“我也去照顾公主。”
是凝欢的声音。
公主这么做,能不能瞒天过海呢?阿愿一面走,一面暗忖,这时却遥遥听得豪言壮语糅了飞瀑喧沸撞入耳中:“敝国最善养生之术,乐安公主很好。”
阿愿身子哆嗦不止,步履愈发匆忙。
待到御医诊过,除却浣纱以外的侍婢尽皆退去,阿愿却见元妙芙不愿醒来,想是她忌讳凝欢和听香在场,可她又找不出借口让凝欢走开,加上对凝欢实在担忧,便问道:“凝欢,为何你会在这里,那个女子是你的……”
“是我同胞姊姊。”凝欢垂眸,将那往事依依说来。
她在三岁时便被在你元宵灯节上被略卖人拐走,几番辗转后,被擅长幻术的师父收养,几年前,师父因救她而被巨浪卷走。她原以为她再无亲人,未想上次到尚书府邸,竟被高澄认出她与高欢的小尔朱夫人生得很是相似,应是其失踪多年的胞妹。凝欢难以接受这般事实,只希望高澄不要声张此事,又犹豫了好些日子,才决定跟高澄指派的仆役下晋阳去认亲。无须更多的证明,九分相似的外貌已能说明一切。凝欢在晋阳呆了好些日子,方才随大小尔朱夫人来华林苑,一则为了散心,二则正是为了见见阿愿。
阿愿先前已猜到几分,现下得到证实,不由笑叹:“认回亲人,这是好事啊。”
“阿姊,你不会怪我吧?”
阿愿眄她一眼,笑嗔:“怎么不怪?我为你担忧那么久!”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怕……”
“呵呵,从前街头逞艺,热情勇敢的凝欢哪去了?”阿愿笑道,“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送走凝欢,阿愿才轻拍元妙芙,低声道:“起来吧,别装了。”
“阿愿,你听到他们先前说的话了么?那是什么意思?”元妙芙几乎是从榻上跳起来,一把拽住阿愿,满脸惶色,继而又指着听香一声惊噫。
“她是我的心腹,公主不用担忧。公主,你别着急,他们还在商量,没说定呢。”阿愿正安慰她,却见她大步迈下床去,左顾右盼。这姿势阿愿看着倒有几分熟悉,却仍讶异得不行:“公主,你……你……”
元妙芙对她的期期艾艾颇为不耐,眼皮一翻:“私奔啊,没见过也听过嘛,人家卓文君……”
阿愿无语,一时怔住:昔日司马相如以琴心相挑,便挑了卓文君的芳心,毅然私奔,倒也风雅;今日竟有人以论米俘获一国公主芳心,实在……匪夷所思。
“浣纱,快!帮我!我今晚就要……”元妙芙手忙脚乱,低声嚷嚷。
“你今晚要干什么?!”门外断喝一声,震在四人心上浑似霹雳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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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愿被听香搀着回到珍月楼之时,但见将至夕下,楼中除了粗使婢女,却无旁人,想来应还在饮宴,不由心内忧忡,自己连商量的人都没有。
先前,常山王大约是知道他这阿妹的秉性,居然离筵跟来了,不巧的是,他听到了她的话,于是……
“你给我呆在这里,哪儿都别想去。浣纱,你给本王看好了,出了差错,唯你是问!嗯,阿愿姑娘,请借一步说话。”那人语声凛凛,咄咄相逼。
“禀王爷,小尔朱夫人的胞妹邀了我家小娘子一聚,是时候了。有话不如以后相叙。”
还好,听香替她挡过眼前麻烦!
听香小嘴倒是伶俐,对公主之事可没辙,阿愿心忧不已,独自静坐。她突然想起自己在三年前所做的选择,不由自嘲起来:流浪多年的凝欢也找到了自己的家,那么,我呢?公主呢?我们却是想要离家出走!呵,不对,公主和我不同!她是为了与爱人相守,我却是为什么呢?好像只是为了逃避!
因为逃避,我决意随秦渊来到敌国权臣门下,可是,我明明可以躲得更远,为什么要来这里?我骗不了自己,与其说是爱国,还不是说是为了他和阿父!若是伪魏政权动荡,两国或可止戈,他们才不用时常浴血而战。我要的,是他们能在最平安的地方,安心的为国建功,名垂千古!
朦朦想着心事,阿愿伏在案上,竟险些睡去。这时却听门外传来阿烈惶急的声音:“阿愿姊姊……”
阿愿连忙爬起来,但见阿烈险些搀不住脖颈发紫的秦渊。
从阿烈的描述中,阿愿大略明白,秦渊曾中过仇人的剑毒,本已毒清,今日却不知怎的,先前从容自若,饮酒一多便身子僵冷。阿烈觉出异状,便借醒酒之说送他回来。在这一路,他已悟到这是中毒迹象,思来想去,大概是今日所饮的葡萄酒,触发了可能未被肃清的毒素。
秦渊面色无异,脖颈却渐凝淤紫,色若重枣。见他身子寒缩成团,像是昏迷过去,只余钝闷呻吟,阿愿心急如焚,说是要找御医。阿烈却说不用,一径哆嗦着去抽屉里摸药瓶,一面急吼吼道:“把衣服扯开,背上!背上!”
从颈下至于背心,新肉掩不住旧痕,剑伤赫然在目。阿烈含泪道:“这是殿……这是郎主以前为我挡的一剑,剑上有毒。”
药粉颤颤抖落,榻上之人从昏沉中痛醒,扯过东西便咬。
阿愿腕上吃痛,却不好出声。
阿烈试着换他手臂过去,但秦渊将那手腕咬得死紧,就是不松口,阿烈只能歉然作罢。良久,阿愿腕上木钝肿胀的感觉渐渐淡去,睡意渐浓……
秦渊终于醒来。
一豆灯火熹微,映着两个恹恹睡去的人,一伏一坐。
大滴眼泪脱眶,秦渊坐起身来,一把抱住阿愿。阿愿被他力道震醒,惊喜不迭,眸心水汽瞬间凝露,潸潸而落:“你醒了!阿干,你醒了!”
阿干?如果我就这般死去,你记住的,只是阿干?秦渊心念及此,恨恨不已。
“我不是你阿干!我要做你郎君!”声音暴躁,有如火燎,哪里像是一个才从那鬼门关上被拉扯回来的人。
“……”阿愿来不及说话,便被秦渊薄唇抿住。
他悍然如山,竟无孱弱之态,她惊得身软如絮,却依旧被深锁其间,连挣扎都乏力。气息交织,吐绽锦簇,悱绵绵如琴心暗挑,情靡靡如桃夭遗香……
面上烫得似要滴血,奈何身陷囹圄,如何抵御这份狂热?
只能,被热情摧折,任它肆烈滋蔓……
瞥然魂消,如堕云海,天地万籁似被劫掠一空,只余诉求无力……
恍惚间,榻前微声渐远,似乎有人带上了门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