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昨夜唇上芳泽似犹甘香,秦渊轻捉住拍他肩膀的手,唇角含笑。
咦,入手该是软腻纤质,皓腕微肿,怎么……宽厚坚劲,细茧暗生?
秦渊心骇,猝然睁眼。
晨光透窗,金色尘埃映出眼前燕须浓眉。
秦渊像触雷般缩手,半晌才道:“我方才叫什么了?”
“云英。”
“还有别人听见没?”
“没。”
秦渊松了口气,暗道:还好!转而蹙眉:“崔太史,你怎么不请自入?”
崔复不答他,反倒平平道:“你也知道你也不能暴露你的身份,那就请你记住,只有‘阿愿’,没有‘云英’,不然……”顿一顿,语声转厉:“可能丢掉小命的不只是你!
“太史说得对。”秦渊心口俱服,撑头想了一会儿,道,“你打听到了么,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崔复诡然一笑:“这事极为隐秘,除了高氏父子,只怕少有人知。吐谷浑国主曾与宇文泰有宿怨,曾使细作为其侍妾,图谋不轨,不料事败,宇文泰将那侍妾鞭笞至死,再送回吐谷浑。国主大受其辱,自忖兵力却不如魏国……”
“三国合纵缔交?太看得起我们魏国了吧?”秦渊嗤笑,“大统四年,河桥之战中我军大败,吐谷浑该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崔复笑得益发深沉:“殿下,你就不要与我虚以委蛇了吧?四年前,大魏虽然惨败,可这几年间,你那准岳父可是呕心沥血,劝农桑、兴水利、屯府兵,府库不足那不过是对外的幌子去了。这个你总该比我清楚。你我既是同盟,那么至少在现在,你对我说话可不要不尽不实啊!”
他说得没错,宇文泰虽然以我父为傀儡,其实功不可没。秦渊暗嘲:这不也就是他自从那次将箭矢对准他之后,再也没真想取他性命的原因么?
“殿下?”崔复试探。
“你为你的崔家,我为我的大魏。将来两魏一统,我定为你恢复崔家名誉。”
秦渊面色诚恳,定定望他。
崔复鹰目一亮,沉沉点头,又道:“不过,伪魏只以臣女与吐谷浑缔结姻亲,却当着他们的面许柔然以宗室公主,你怎么看?”
“亲疏之别,不言而明。只怕吐谷浑还攀不上高欢呢。”
崔复颔首,道:“昨日宴饮结束之后,高澄与高洋私底下吵了个痛快,一则因高洋对那高隆之有礼,二则因高澄这头才将司马子如送进监牢,高洋却暗中向高欢求情。高欢前日见司马子如面容憔悴,还亲自给他捉了头上虱子。只怕将来放他出来,也未可知。高洋此举自是折了高澄面子。其实兄弟之间早有龃龉,如果没了高澄,高欢就会是世子,甚至可能是……太子。”
秦渊摇头:“高澄与高洋的矛盾,还翻不了大浪。”
崔复会意,面上却转出沉冷笑意:“尔朱家的掌故,殿下定然清楚。何妨用它一用?”
“她只是个弱质女子。”眸内不可抑的闪过一丝嫌厌,秦渊慨然坚拒。
“那好。你先歇着。就当我没说过。”崔复转身,步履匆遽,他知道,他已没有时间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鲜卑族发端于大鲜卑山,千年的辗转迁徙和没有文字的苦恼使得他们难以回溯祖宗历史,魏国建国以后,出自望族清河崔氏的崔浩奉旨修史,耗尽心力,经年乃成。在《国史》中,崔浩秉笔直书,对建魏祚的拓跋鲜卑过往秘史如实载入,终惹怒当时的太武帝。魏国太平真君十一年,清河崔氏被族诛,并祸及其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和河东柳氏等北方大族【注1】。当时,崔浩之弟崔怙与乐妓翠羽暗中相好,并为之产下遗腹子崔正。翠羽本可被崔怙纳为姬妾,却终含恨而终。于是,崔正誓要穷其一生之力断送魏国国祚,遂精习术数之道。志未成,晚年方才得子的崔正已然病逝。崔复理所当然“子承父业”。九十年来,唯一让崔复欣慰的是,魏国终如阿父所愿,一崩两分,宇文泰一方也曾试图恢复清河崔氏名誉。然而,高欢这头……他不甘!
崔复在街头替人卜算名声远扬,高洋亦闻名来学测字。因高洋的引荐,崔复已入廷任太史令,掌管历法推算,并在秦渊决意为那些被盗抢的女子讨回公道之时,主动与之晓以利弊,诱他结盟。秦渊先是刻意与高洋亲近,再到高澄门下,以疏其兄弟情分。
不过,这便够了么?
回首。崔复森森一笑:虽然照他所算,两魏仍各有十余年运祚,不过,既生他崔复,此生不搅风唤雨,枉自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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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窄,不是冤家不聚头。
在阿愿眼中,眼前这人便是她的“冤家”!
秦渊一分不让,阿愿过不得路,欲要扭身逃开,却被他一把捞了回去。阿愿浑身绷得如弦,只怕再拉紧一分便会惊然颓裂——这层窗户纸被挑破了,她怎能再刻意单纯的把他当成自己的阿干?
她甚至想要逃,可是,她连昨晚将一切看在眼里的阿烈善意的笑眼都逃不开,她还能逃往何处?
“你还要再逃开我一次么?”秦渊将她拥住,不放。眸底清光似越过了眼前之人,直抵往岁洪荒。
阿愿自是以为她说的是昨晚上她最终挣开他的束缚,猝然逃走之事,却不知其真意。午后清昼正长,蝉声已疲软无力,似极了眼前妙人的低弱嗫嚅:“阿干有什么事么?”
“阿愿。我险些就看不到你了。昨天,我的伤……”
“是啊,阿干最讲义气了,你对阿烈真好。”
“别岔开话题。”秦渊气极,唇齿间透出一股狠霸霸的意味,“若你再对我视而不见,我还会用强的。”
“……”阿愿脑内似被巨雷劈过,懵在原地,再不敢动弹,但觉重力松开,双耳一凉,似有珠玉垂曳于原先空洞的耳洞上。
“戴着,好看的。”
阿愿正木木的摸着耳垂,秦渊已绕到她的身前,柔声却郑重的道:“不管你心里有没有我,我不会放开你的。我会用一生来证明,你嫁给我,绝不会后悔。”
眨了眨眼,将怀中一个摇瓶儿塞给她:“以后叫我‘秦郎’!拿着,一人一份,把它枕在枕下,可别弄丢了。我娶你的时候,可要检查的哦。要是丢了,嘿嘿……”
这一声“嘿嘿”,竟有些狞笑的滋味儿,使人生出万般可怖得让人脸红的想象。言讫,他含笑快步而去。
阿愿如泥塑般杵在原地,良久才咬牙恨道:我没有答应嫁给你啊!见过脸厚的,还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元钦怕都会被你给比下去了!
轻拧开摇瓶儿,倾于纤白掌中的,竟是六粒红豆,浑圆而鲜润。圆?为什么是圆呢?自问一刻,却自嘲般笑了——月圆花好、智圆行方、功德圆满,无论爱情还是人生,哪样不是以圆为标指?殊不知,圆中须得留着几分缺憾,否则,在那大的缺憾骤临之时,谁能从容恬和,自圆满的渊薮中挣脱?
多情总被多情误,无情,或许才是真的圆满。
这样想着,突然想起原来要帮人办的一件“圆满”之事,她拍一拍脑子,方要挪步,便见秦渊从楼下走过,不由脱口喊道:“阿干!”
秦渊好似并不介意她的称呼,一口玉白的牙被那金辉耀地粲然生光:“这么快就想我了?”
阿愿在心内暗啐他一口,正色道:“我有事求你。”
【注1】史称“国史之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