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判的?”
“抄没家产,监禁终身。司马子如痛哭不已,一夜白头,”秦渊微笑,“你猜这次为何这么快便能找到证人与证物?”
阿愿摇头,秦渊笑意更深,一瞬不瞬望着她:“你知道尔朱荣么?司马子如曾在权臣尔朱荣手下从事。尔朱荣制造河阴之变屠戮皇室,孝庄帝言尔朱后产下太子,骗杀尔朱荣,诛其党徒。司马子如当时不顾妻儿老小,竟独自一人逃命去了。唉,这人哪!虽然这之后夫妇和好了,不过,你说,他们当真能和好如初么?”
阿愿先是点头,赞他多智,转瞬却觉秦渊另有所指,一张脸憋得红红的,迎着他好似不经意的神色,却不知该怎么发泄,只得垂目道:“阿干,我困了。”
“那先睡了吧。”秦渊也不逗留,说走便走。
阿愿气呼呼睡下,辗转脑中的,竟是阿叔与她臆想中的司马子如的脸。神思一恍,这两张脸竟合二为一,若磐石深刻的冷峻,逼退远山云岚般的妇儿哀啼。
“啊!”阿愿受不了了,咬着薄衾暗恨:阿干这是什么意思?!阿叔之所以不顾家小,那是因着忠义之心,才不像这个什么司马子如呢!
暗恨一夜的下场是,秦渊看着她的黑眼圈便撑头而笑,面色虽僵,那碧瞳漾波,却极是眼熟。
阿愿来不及恼怒,便沉入往事的沧渊——
“云英,你怎么啦?”元钦拍拍泪眼婆娑的她。
“我的百灵鸟……不见了……”说着,又是泫然欲滴。
“喏,我找到了。”他伸出先前匿在背后的手。
“啊,谢谢你哦!怎么找到的?”
“我想找自然能找到了。”他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睛。
“你!”她恍然大悟,“是不是你藏起来了?”
“是啊。我想看看你丢了百灵鸟会怎么样。”
“你!”云英气得发颤,伸手便要打他。
“哈哈哈……”他健步如飞,倏然跑远,蓦地回身撑头笑着,那深碧眼中满是促狭笑意。
阿愿一时失神,眼前这人无论是外貌还是声音,都与元钦相去甚远……她,真是想多了。
“阿愿。”秦渊突然开口,“明日打扮打扮,我们去赴宴。”
“为什么要打扮?”
“好吧,我的阿愿,不打扮也好看。”
“我不去。”想起高澄那靡靡笑眼,阿愿便打了个哆嗦。
“听说,这筵席会在华林苑中东苑的紫烟瀑前操办。此处风景不殊,实属难得,平素是不准人进去的。公主也要去的,你,真的不去么?”
阿愿眸中一亮,赶紧点头,又向他问了鹿昀之事,便去寻公主了。他只道阿愿是为了明日游娱之事,却不知个中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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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锁巅峦藏迷踪,幽谷鸣泉腾紫烟。紫烟瀑傍深谷而掘,巉岩断壁,比比皆是,是以瀑流跌宕窈窕,飞落深潭喧喧成烟;而这谷中遍植紫藤萝,逶迤紫氛似锦,平添娟丽秀色。
仲夏之末,紫藤兀自盛放,迢迢可见。阿愿一见这紫烟飞瀑便再难移开双眸,元妙芙初见此景,亦是喜出望外,直至她大兄拉她入座,方才转开视线。
阿愿挨着秦渊坐下,乐得无人管束,继续赏看。
喷石似烟,烟云漠漠,溅崖如雨,雾霭潇潇,即便身在三丈以外仍觉淡渺紫气氤氲,只疑瀑布和云落,料是仙都与世疏!却不知这人工所造之瀑,何来如此汹汹水势?
斯时,御筵华而丝竹欢,可阿愿的心思却只在这瀑布之上,竟暗暗数起那水面溅开的紫色水花来。好一阵子才从先前的惊羡中醒觉过来,暗暗打量今日与宴之人。
国主、高澄自不必不说,郡王重臣亦不少,只是少了丞相高欢。梁国使臣徐钦带着儿子兰改和兰京也端坐高氏父子之后,他身边还有两个赤发碧眼的人着紧身团花衣拱手肃立,正与国主说话,想是秦渊所说的吐谷浑使臣了。
看样子,国主和外臣言谈甚欢。
阿愿偷瞄高澄一眼,却见他笑着饮了那日她所见的妖娆女子递来的酒,正欲离座,却突然瞪大了眼望着身侧的二弟高洋。
阿愿好奇,只见高洋正毕恭毕敬的向着一个衣着显贵粗眉大眼的中年男子行礼:“叔父好。”
“高隆之,本姓徐,父徐干为姑婿高氏所养,因从其姓,这华林苑的营建,也有他的份。”旁边刻意抑低的粗哑声音一听便知是秦渊的。
“就是‘四贵’之一么?”阿愿侧首,附他耳畔,声若蚊蚋。
秦渊点头,阿愿心道:如今高澄正欲整治四贵,高洋对高隆之如此恭敬,便不怕高澄生气?
阿愿下意识看向高澄,但见他剑眉深蹙,眼风斜扫,难掩憎恶之色。阿愿摇摇头,半含了趣味望向秦渊。她却发现他的眸色陡然一变,澜渊生波,好似看到了这世上最古怪的事,让他难以置信。阿愿自觉诧怪,循向望去。
这一望,只惊得下颚一松,目瞪口呆。
高欢挽着两位美妇从容谈笑,款步走来——这很寻常;但其中一人美目流盼,灼灼生彩,可不是凝欢么?只是那莹白肤色与如兰气韵,却不似故人。
凝欢!三个月前猝然留书出走的凝欢!
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
目光急转,“凝欢”身后竟还跟着一个与她容色九分相似的女子!
阿愿眼眶一热,这才是真的凝欢!
她只觉目眩如迷,揉了眼再看,秦渊虽望着高欢身后,却并未凝注凝欢,反是看向紧缀其后的两个异族男子!
为首的男子身长八尺,藏昂傲人,虬须焦黄,赤发披散,俨然柔然族人。高欢领着他们向国主参拜之时,阿愿方才明白状况,憨然自语:“柔然使臣?”
“俟吕邻脱欢,约突邻屠狼。”秦渊低声相应。
阿愿微讶,看向秦渊,心道:难道阿叔说的都是真的,柔然与大魏已然断交,那么……那么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
今日三国使臣尽皆在此,可真热闹!高欢先前倒是迎宾去了,不过,他到底想玩什么把戏?秦渊心内暗思着,斜乜高欢一眼,与众一道举杯迎客,夷然如常。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国主元善见蔼然中不失赫赫之威:“贵客远道而来,便由朕与丞相做东,在我大魏多游娱一番,如何?”
为首那人名为俟吕邻脱欢,向国主抚胸致礼:“实不相瞒,魏主英明,我朝国主早已对贵国思慕不已,愿结秦晋之好,友睦互爱。”
这番话说得漂亮,高欢却抢过元善见的话,似笑非笑道:“俟吕邻大人这话听着好似有些耳熟?本相似乎在……对了,在那贵国给伪魏昭告天下的和亲书上见过吧?”
“确然如此,”俟吕邻脱欢淡然微笑,不卑不亢,“不过,时移世异,那伪魏实在深负我主,敝国与伪魏业已断交。”
“哦,此话怎讲?”高欢啜酒,瞳耀精光。
“伪魏太子元钦不满敝国长公主为母,竟使人……行妖异之术,致使敝国公主……难产而死……”这人浊音断续,八尺男儿竟泪洒当场,在场之人无不拊膺唏嘘一番。
阿愿听得他说起元钦之事,心弦紧绷,却听一声轻哼,循声看去,却见阿烈不屑神色。
接下来无非是宾主嗟叹,握手恳谈,情意渐谐,到底是高欢为国求聘郁久闾阿那槐次女为正妻,而魏国则遴选宗室公主为柔然国太子郁久闾庵罗正妃。
“择日子不如撞日子,”俟吕邻脱欢朗然一笑,往后席一望,“今日众美云集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