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年,孝武帝元修往关中投宇文泰之后,高欢扶植年弱的清河王世子元善见为国主,改元天平,并迁都邺城,筑南城。元年九月征发十万人大兴土木,翌年,帝得徙南城新宫,周二十五里,以漳水近城,乃起长堤为防。南城之西更筑有华林苑【注1】。据坊间传说,其间嵯峨殿宇上可凌于霄汉,气贯苍穹,下临碧水之湾,慑影御波,一派天家气象。再说这殿宇之内,无不以胡桃汕浸瓦,丁香粉涂壁,沉香木制的椽伏斗栱处处可见,门窗尽皆镂金饰银,奢巧之至。
阿愿在牛车中探出头,一路暗忖,原以为此说溢美,不想当她真的来到华林苑跟前,却真被那靡金之色闪了眼。那泼天贵气煌煌夺目,不可逼视。她微微自哂,再看与她同来此地之门客家眷,嗔目者有之,暗叹者有之,喧哗者亦有之,竟没有不为之神魂俱颤的——除了他。
秦渊神色淡然一如既往,轻轻伸手过来:“阿愿,到了。”
牛背很高,阿愿拉了他手,借势跃下。
在两个月前,阿愿以秦渊义妹之名,道别了生活三年的绘声馆,随之迁入吏部尚书高澄府宅的西邸,那是高澄专为门客修筑的别院。秦渊娴于辞令,更以睿识公允与精武擅射,备受信赖。高澄很快予他太尉墨曹参军之职,五品品秩,主刑事判审。秦渊方才上任一月,因功获赐墨曹参军府邸。就在他要搬入新邸之前,烈日杲杲,酷暑难耐,国主元善见照惯例入住华林苑三月,并恩赏宗室诸王重臣及家眷一并迁入其间避暑,美其名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事实上,只有常山王元隙、广阳王元陆领旨入京。阿愿来到华林苑的第一日便见到了常山王的妹妹乐安公主元妙芙。华林苑占地数十顷之多,阿愿随秦渊住在珍月楼,元妙芙随兄住在玳瑁楼,两相比邻。妙芙小她二岁,见阿愿虽曾为伎人,却气度清贵,很是喜欢。不过两日,二人便已姊妹互称,情谊甚笃。
入住华林苑的第四日清晨,二人相邀早早起来,夹道迎帝后。牛车缓缓驶入琉璃晶石铺就的大道。
牛车之外走着一人,轩昂气宇,行走生风。阿愿微微抬目,透着人缝望见这般场面,心下生奇:一般伺候在国主身侧的人几乎都是垂目敛色,这人却好似自如得很。
国主元善见下车时,看了看恭迎之人,微微笑道:“崔侍郎,怎么不见高王与尚书大人?”
先前威风八面之人是国主的中书、黄门侍郎崔季舒。崔季舒听得国主发问,微一躬身:“高王尚在归程,尚书大人处理公务,未及相迎。”
元善见目色一沉,旋即笑道:“那好。高尚书到了,便请他过圣寿堂来,朕想问一问,日前右北平郡的地震……”
崔季舒扬声道:“陛下请放心,这些事情尚书大人和诸位重臣会处理的,您只需在此静心养息便是。”
元善见唇角轻颤,终究应了一声,在一片山呼万岁声中步入圣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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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崔季舒是高澄安排在国主身边的?”阿愿听秦渊说起崔季舒的来历,微愕一瞬,便已了然,“怪不得如此嚣张。”
秦渊眼底含笑:“阿愿只见过他一面,便已知晓?”
“是啊,他那句话分明暗示……不对,几乎是明示了,他无非是明示国主安心做一个傀……”阿愿说到这里,喉头似被噎住了,难以言说。
在她记忆里,她的阿父宇文泰不也是一个操控着国主的权臣么?她若贬责高欢父子,岂不是也暗嘲了阿父一把?
她虽然暂时不愿再回到他们身边,但也不该如此。
秦渊眄她一眼,并不追问,反倒是看了看欲颓夕日,道:“阿干陪你到处转一转。”
阿愿二人挑着林荫小道随性缓行,不觉间已走到白天恭迎伪魏国主的琉璃大道了。琉璃晶石在微黄的夕照下,逊了华彩,却透出别样的肃美。秦渊见她喜欢,见左右无人,便提议除了鞋袜,到那上面走一走。阿愿想着有趣,便也除了鞋袜。
琉璃晶石参差逶迤,打磨得极好的弧度使人并不觉得那石子硌人,那温热触感反倒熨心,很是怡人。阿愿乐滋滋的走了一会儿,才发现秦渊已停下来了。她回眸,这才发现秦渊正凝注她的脚。
阿愿手指过于纤细,可她的脚却生得软若无骨,那踵跟圆润,质白如雪,卧蚕般脚趾懒慵慵的,映了琉璃之彩,实在珊珊可爱。
“看什么?”
“美目扬兮,巧趋跄兮。”秦渊低笑。
阿愿面上一臊,美目与玉足正是男子所悦,在民风素来开化的北朝,露出手足并无不妥,可秦渊虽是她名义上的义兄,她却不是不知他对她并没死心,她怎么能在他面前太随意了呢?若是被误会……
阿愿心里扑扑跳着,忙去穿鞋。就在此时,突听得琉璃道外响起脆鞭斥地的声音。她认得这是为国主清道的声音,眉心微拧,暗想国主不是已进了华林苑了么?秦渊似有所悟,拖着她便往道旁林荫下跑去。
阿愿蹲下时,突然想起今晨崔季舒说的话,猜想或者是高家父子,于是不敢吱声,只是在她见到自己的一只绣鞋落在那琉璃道旁,不由心里担忧。秦渊轻握她手,示意她放心。
牛车披着霞光而入,在琉璃道上却行得很是缓慢。阿愿不敢出声,周围沉静非常,那牛车中似传出两道低抑的呻唤,一者粗豪亢越,一者柔媚如酥,听得人心上一颤。阿愿不明就里,但见秦渊无奈的闭了闭眼,立时将他手指伸来,堵住她耳蜗。
难道是……
阿愿脸颊倏地烫起来了,咬唇闭眼,恨不得掘地三尺钻了去。
“嘎吱”一声,牛车却在距阿愿很近的地方停下来,似有人下车来了。
阿愿听清仆役呼着尚书大人的时候,虚起眼睛瞄了一眼,心道:无耻!没想到更无耻的是,从牛车上走下一个女子来,与高澄一般衣衫不整,面上春意荡漾,那车上还坐着一个衣冠整齐的女子,怯怯的不愿下来。
两个?
阿愿惊得下巴都快垮掉了,却见高澄轻轻“咦”了一声,顺手捡起了绣鞋,放在鼻尖一嗅。
“子惠!”那娇媚女子为侍妾宋氏,她跺一跺脚,面有豫色。
高澄呵呵一笑,顺势将那绣鞋揣进怀中,道:“你不乖了。”言讫,拥她坐回车上,催人起行。
阿愿的脸刷一下白了,直到高澄的牛车走远,方才恨恨咬唇,说是可惜自己的鞋子。秦渊瞅着她脸色,本想着戏她一戏,却见她扁着嘴,快要哭出来了,只得正色道:“要不,我去帮你讨回来?”
“我不要了!”
“好好好,不要了!”
少了一只鞋,阿愿没法走回去。秦渊不由分说便将她背在背上。
夕照软哝如水,将二人笼在朦胧光晕里。
是谁,曾背她上山,那夜流萤轻飖,成为往后生命里最美的忆念……彼时,木樨清气酽酽生香,她情不自禁,他佯作未觉。
一霎心神痴醉,只觉柔情百转,寸缕萦心,她涩然一笑,忽然奋力摇摇头:逝者如斯,去了,便让它去了!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他的天空,让他驰骋!
【注1】华林苑在北齐时期更名为“仙都苑”。
【东魏国主元善见在华林苑将遇尴尬事,请关注下一章《别有幽隙暗恨生》。】